鋁湯瓶

沙俊家里有一只鋁湯瓶，圓腹、小蓋、尖嘴。湯瓶的一面是清真兩個字，另一面是阿拉伯書法文字。鋁湯瓶放在沙俊家棗紅色玻璃鋼洗面盆下面，靠著墻，挨著一塊撿來的黃河石和一個暫時不用的彩色花盆。

鋁湯瓶是沙俊的娘幾年前買的，那時他們還住在牟家莊的舊房子里。舊房子是單位的職工宿舍，租給沙俊住，八九年的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子，很破舊了，但房子兩室一廳，還算寬敞。沙俊的父親過世好幾年了，母親在老家和三哥兩口子生活在一起。沙俊的二哥也在省城工作，弟兄倆住的也不遠(yuǎn)。每隔一年半載二哥要把娘接到省城來住一段時間。單身的時候，娘一上來，他就過去二哥家，吃娘做的老家飯，吃的肚子鼓鼓的了，晚上才回單位宿舍。他結(jié)婚后，娘一來，就要到兩個兒子跟前各住十天半月。他知道娘的心思，對哪個兒子都不能偏心。娘來了，要做禮拜，沙俊家里沒有湯瓶，娘就去買了一個。他家里本來是有湯瓶的，結(jié)婚時媳婦的嫁妝里就陪了兩個，還是一對，一人一個。陪湯瓶是回民女子陪嫁的傳統(tǒng)，有提醒小口子不要荒了教門的意思。老人的期望是好的，但現(xiàn)在工作的年輕人很少有做禮拜的，時間不長，媳婦就把兩只湯瓶送給了親戚。

娘把鋁湯瓶買來后，放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墻跟。媳婦上衛(wèi)生間看見了，大聲問誰買的這東西。沙俊過去一看，一只鋁湯瓶，說肯定是娘買的，娘要做禮拜。媳婦說怎么買了這么個壺，還是個鋁的，吩了一聲順腳把湯瓶推到了墻角。

凌晨四點半娘就起來小凈禮邦達(dá)，湯瓶一起一落，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媳婦被聲音吵醒，嘆一口氣，又煩躁地轉(zhuǎn)身睡去了。

娘在家里住得久了，媳婦的臉總是陰著，娘就有些萎萎縮縮了，說話沒了底氣，連走路也不自然，好像后面總有一雙眼睛盯著她。沙俊的性格內(nèi)向，單位上話不多，小兩口在一起還有些話，媳婦的臉一陰，他的臉上也不展刮，話就更少了，有時兩口子一聲不吭各干各的事情，娘慌得連手腳都沒地方放了。一次，老婆嫌沙俊沒有把脫下的衣服掛起來，就破口大罵起來。不就這么點事嗎，沙俊也惱了，兩口子不依不饒地吵起架來。娘過來勸說，媳婦突然冒了一句：瞧你那農(nóng)村人的德行！娘就愣住了。沙俊暴發(fā)了脾氣，要沖過去打媳婦，娘死死拉住了他。

第二天，娘就收拾東西要到老二家去，媳婦繃著臉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沙俊也沒有挽留。沙俊幫娘提著東西，打了個的把娘送到二哥家。二哥正好在家，陰沉著臉，接過娘的行李，一句話也沒說。二哥嫌他扭不住老婆，心里有氣，沙俊覺得幾頭受氣?；丶液螅晨“l(fā)現(xiàn)鋁湯瓶不見了，以為娘帶走了，找了幾找，才看見鋁湯瓶放在陽臺的一個角落里，用報紙包著。沙俊知道是娘放的，就把報紙取了，把湯瓶放在了原處。

半年多后，沙俊搬了新居。新居在市中心，在一棟二十六層的高層上。房子是單位下面一個公司買的地皮，開發(fā)的商住兩用樓，比市場價便宜了不少，但也要近二十萬。房子集資的時候，按揭了六萬，媳婦娘家借了八萬，裝修的時候，又向媳婦娘家借了五萬。裝修的時候，沙俊插不上手，也幫不上忙，都是媳婦一手操辦。媳婦是城里人，眼光又好，新房子裝什么樣子，早就心里有數(shù)，把裝修隊伍指揮的有板有眼。沙俊對色彩一點也不敏感，什么歐式的古典式的休閑式的一點不懂，媳婦也嫌他礙手礙腳的，他索性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偶爾媳婦上街買東西，帶上他幫著拎個東西。一個月后，新房裝修出來了：白色的墻壁，棗紅色的名牌實木地板，屋頂?shù)氖K水晶燈，三千五的洗面盆……像個小宮殿。老婆得意地說，我們的房子既節(jié)約檔次也不低，至少省出了兩萬。沙俊點點頭，他覺得老婆真能干。他家是二十四層，又是落地窗戶，靠西靠南，光線非常好。他唯一的主張就是給自己買了一張?zhí)贄l躺椅，放在臥室的臨窗戶位置，旁邊放一張小茶幾，下班后或周末，可以倒一杯茶，躺在藤椅上，品品茶，看看小說。

搬家的時候，沙俊叫了單位的一個雙排座。原來房子里的東西能用得上的沒幾樣，除了冰箱電視就是些細(xì)軟的東西，一個雙排座就解決了。沙俊仔細(xì)地把車上的東西用繩子攬好，問媳婦所有的東西都收拾齊了嗎？媳婦說齊了。沙俊說我上去再檢查一下。他到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到處是破破爛爛，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遺漏的物件，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就看見了那只鋁湯瓶，孤零零地蹲在墻根。他提著鋁湯瓶下去，媳婦鼻子哼了一聲。到了新房子，沙俊把鋁湯瓶放在新房衛(wèi)生間的門口。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鋁湯瓶被放在了洗面盆下面的陰暗角落里。

新房住進(jìn)去一個多禮拜后，媳婦娘家十幾口子人來了，來暖房。沙俊想在飯店里招呼。媳婦說，飯店不去，都是自家人，就在家里做。他這些年練就了一手好廚藝，炒菜、煲湯，當(dāng)?shù)夭?、家鄉(xiāng)菜，樣樣拿手，做就做吧。第一天買菜買肉，做些準(zhǔn)備工作，第二天上午開始動手。準(zhǔn)備了黃燜羊羔肉，紅燒了一條鯉魚，燉個蘑菇雞肉，再搭配了些青菜，涼菜，家鄉(xiāng)的粉條炒肉，十二個菜，應(yīng)該是豐盛了。媳婦娘家的人中午來了，大包小包地提著東西，一進(jìn)門就對新房贊不絕口，東瞧瞧西望望，說小兩口太幸福了，城里人混了幾十年都住不上這樣的房子。幾個小孩看見木地板就在上面滾起來了。丈母娘用手摸著木地板說這么好的木地板，媳婦說花了一萬五呢，丈母娘說你們真舍得。菜上了，人多分了兩桌子，飯桌上一桌子，茶幾上幾個娃娃吃。沙俊的菜顏色漂亮，調(diào)料適度，吃了幾口，大家就贊不絕口。丈母娘驚奇地說，沙俊啥時候練了這么好的一手廚藝，又對女兒說你找這么好的老公真是太幸福了。媳婦就摟住媽媽的脖子撒嬌。丈母娘又問沙俊你娘上來了沒有？他支吾說最近忙，沒上來。丈母娘說這么好的房子，要把你媽接上來好好享受兩天。他沒有吭聲，媳婦也沒有吭聲。

住進(jìn)了宮殿一樣的新房子，媳婦像公主一樣穿著粉色的睡衣裊裊婷婷地走來走去。媳婦說這才像人住的房子，老公你高興嗎。他嘴里嗯嗯，并沒顯得有多高興。媳婦轉(zhuǎn)了個身，展露了一下高挑的身材，老公我漂亮嗎？沙俊在看書，頭也不抬：漂亮，嗯，漂亮！老婆一屁股坐在沙俊的大腿上，把臉貼近，再看看，再看看！沙俊不耐煩地說，走開，我在看書呢！老婆氣惱地轉(zhuǎn)身走了。

媳婦每天把家管理得像五星級酒店一樣，沙俊在家里漸漸左右都不是。左右不是的還有那只鋁湯瓶。時間一長，媳婦說，放著這個東西干什么，又沒有什么用處。說著用腳故意把湯瓶撞了一下，湯瓶哐哐地尖叫了起來。湯瓶一叫起來刺激了沙俊的神經(jīng)，他怒著臉瞪著眼睛，媳婦就不再說什么了。有一天，媳婦突然驚叫起來，沙俊快來看！他沖進(jìn)衛(wèi)生間，急問怎么了。媳婦一副受驚的樣子，你看，湯瓶里。他說湯瓶怎么了，拿起一看，里面有些白花花的斑點，不知是什么東西。老婆說還看不出來吧，是細(xì)菌，生細(xì)菌了。沙俊也感覺奇怪，鋁湯瓶里怎么會生細(xì)菌呢。媳婦說，一定是劣質(zhì)材料做的，幾個錢的東西，能有什么好貨，扔了吧。沙俊突然犟了起來，把湯瓶往門口一放，粗著聲說不扔，就放著，我看它還能長出什么東西來！

春節(jié)快到了，以前每年春節(jié)沙俊都要回老家過，媳婦和女兒在蘭州過。媳婦說這個春節(jié)你不要回去了，新樓有講究的，第一年春節(jié)新房里要住人。沙俊說那是漢民家的習(xí)俗，你也信啊。說是說，沙俊也沒準(zhǔn)備回老家。但是沙俊有心思，這心思想讓老婆點出來，可是老婆不說。有好幾次，他想對老婆說出這句話，可是看著媳婦趾高氣揚的姿態(tài)，又把話咽下去了。

沙俊想買一只新的湯瓶，銅的或者是塑料的都行。家里幾百元的物件隨便就買進(jìn)了，一個湯瓶，他好像遲遲下不了決心。

有一天，沙俊突然想鋁湯瓶可能是受潮了，才長出白毛毛。就把湯瓶放在陽臺的大理石臺階上，打開蓋，曬了一天，白毛毛就不見了。他又把湯瓶洗凈擦干，放回了原來的地方，把蓋子打開著。過了幾天，他看，湯瓶里再沒長白毛毛。他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老婆。老婆淡淡地說，那就放著唄！

春節(jié)在沙俊的不情愿中到來了。與他預(yù)想的一樣，這個春節(jié)冷冷清清。家屬樓上掛滿了燈籠，晚上紅紅的一串一串；大街上，院子里的鞭炮聲也響起來了，過年的氣氛足夠濃了?？缮晨∮X得自己的家里卻愈發(fā)寂寞了。二十九晚上，沙俊兩口子請媳婦娘家人吃了個飯。三十晚上的時候，媳婦說到媽那邊去吧，沙俊說不去，那邊人多地方小，我不喜歡吵鬧。媳婦瞪了一眼，就領(lǐng)著女兒過去了?；孛袢瞬贿^年，一過年，漢民朋友們都忙去了，拜年的拜年，喝酒的喝酒，連個打牌吃飯的人也沒有。沙俊每天晚上看電視看到半夜，白天就睡大覺。沙俊想給老家掛個電話，心想了幾次都忍住了。倒是娘打來了電話，娘說你們上面肯定熱鬧吧，老家里這兩天正下雪，天氣冷，家里人都齊全了，就差你們。沙俊說嗯嗯，還可以，熱鬧著哩，天氣冷，你要多注意身體啊。

春天的時候，娘上來了，二哥把娘接上來，說住一段時間，天氣熱了再回去。娘一上來先住在二哥那里。一個禮拜后，沙俊給媳婦說，把我娘接過來住兩天吧。媳婦說你看著辦。

娘沒有見過這樣好的新樓房，一進(jìn)門就啊吆啊吆地贊嘆，說跟天堂一樣。沙俊說娘，好是好，就是錢撂的太多了，你不知道，欠了人家好多債呢。娘說不急不急慢慢還。媳婦低聲咕噥著，還，還不是要我們還！沙俊怒了媳婦一眼，媳婦再沒吭聲。他知道媳婦對集資買房子時老家里沒有支持一分錢有意見。娘發(fā)現(xiàn)了洗面盆下面的鋁湯瓶，高興地說，你們把我的湯瓶還放著哩！我還正愁不能洗小凈呢。娘仔細(xì)地把鋁湯瓶刷洗了一遍，放在了衛(wèi)生間門口。娘是個勤快人，一來就要干東干西，媳婦是東也不讓干，西也不讓干。娘說你們都上班，我給你們做飯，你們吃啥飯?zhí)崆按騻€電話。媳婦說你不要做了，天然氣你不會用，用不好會出問題。娘說那我給你們?nèi)ベI菜，超市里的菜太貴，我到早市上去買，早市上的菜又便宜又新鮮。媳婦說你不要買，我們吃一頓買一頓，買的多了就不新鮮了，還要扔。娘要拖地，卻找不著拖把，連問哪有拖把，我給你們拖一下地。沙俊說娘沒有拖把，人家把拖把早扔了，弄了個平板的活動拖把，你使喚不來，連我都不會用。娘訕訕地說真是新社會了，連拖把都是時興的了。新房里到處是燈，開關(guān)又多，把娘搞混了。半夜里娘上廁所，洋里三混摸不著燈，不知怎么的撞到了博古架上，一件器物掉在了地上。娘一著急，兩手又一摸，又一件玻璃器物掉了下來，砰地一聲碎了。沙俊被驚醒了，連忙打開了大燈，看見娘正在手舞足蹈。娘說你的樓我還住不慣，坐電梯又害怕，我還是到你二哥跟前去。

娘走后，沙俊和媳婦大吵了一架，這次他把媳婦扇了一個巴掌。吵架是因為一件小事，沙俊晚上和朋友吃飯回來遲了。按理不是什么，平常也有類似的飯局牌局，但媳婦不依不饒。媳婦在衛(wèi)生間邊擦洗面盆，一邊罵罵咧咧，沙俊賠著笑臉。但媳婦罵著罵著卻一腳踢翻了鋁湯瓶。他的無名火就冒起來了，沖進(jìn)去就是一個餅子。媳婦從來都是壓著沙俊的，他也從來沒有打過媳婦的，這一回媳婦按理會跳起來，但沒有，她害怕沙俊眼睛里的那股兇光。罵了幾句作為發(fā)泄，然后就拾掇東西回娘家去了。

媳婦走了，他覺得很清閑。泡了一杯龍井新茶，躺在藤椅上，把筆記本電腦抱在懷里。他想寫一篇小說，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兩個短篇，對寫作很有激情。雜志社的編輯建議他寫小說最好從身邊熟悉的故事寫起，他覺得有道理。他想寫母親，母親身上有回民人的傳統(tǒng)品質(zhì)，譬如極其能吃苦，不安于現(xiàn)狀，六十多歲了還想要開飯館自己掙錢，也有非常頑固落后的思想，對新事物一點也不學(xué)，譬如壓電梯，一進(jìn)電梯壓個24就行了，娘就是不記，好像對自己不認(rèn)字還得意呢。他一想，就有無窮的素材涌了過來，怎么寫呢，他望著對面彌漫在沙塵中的高樓大廈，覺得無從下手。

秋天，丈母娘的病檢查出來了，是胃癌。第二年春天還沒到來，人就去世了。媳婦的天塌了。媳婦像看破紅塵一樣，除了沙俊，對什么都沒有了興趣。一想起媽媽，媳婦就眼睛紅紅的，依偎在沙俊身上，說我現(xiàn)在只有你了。看到媳婦孤零零的，沙俊暗暗下決心要對媳婦好一些。至于以前的別別扭扭嗎，就算了，男人家嗎，心胸要寬闊一些。沙俊覺得這幾年他也逐漸在讀懂女人，女人的確不同于男人，女人心眼小，女人感情用事，女人會報復(fù)……女人真有意思！他充分施展著他的做飯手藝，把媳婦吃的眉開眼笑的。媳婦的情緒越來越好了，他很是得意。

有一天，沙俊驚訝地看到，媳婦正在陽臺上擦洗鋁湯瓶。媳婦端著鋁湯瓶，讓光線充分地照著內(nèi)里，用濕毛巾仔細(xì)地擦著，那份專注讓他很是心動。沙俊說這東西又沒人用，擦這個干什么。媳婦說，怎么沒人用，媽不上來嗎！又嘆了一口氣說，我沒媽了，你有媽，我們要對你媽好好的，把媽接上來吧，住一段時間，下面天氣涼，媽的哮喘容易犯。他的心里暖洋洋的。他說往年都是二哥接上來的，要不問一下二哥吧。媳婦說，問什么二哥，你好意思問人家，人家年年把媽接上來，人家對媽比你強多了，你要接就接上來唄，你要車又不是不方便。

沙俊從單位上要了一輛車，專程下去接娘。他說娘，這次把冬衣都帶上，多住些日子，冬天過了天氣暖和了你再回去。娘說娃娃你們上面不方便，給你們添麻煩，再說我還是習(xí)慣在老家住。沙俊說娘你別說了，把東西都收拾上，走吧。

娘見到媳婦，第一句話是娃娃，人都要走這一步，把你媽記著，好好的過日子，你媽就安心了。媳婦拉著娘的手，眼睛紅了。娘上來的第二天，媳婦當(dāng)下手，沙俊做了一桌好菜。娘看著一大桌子菜，滿臉驚奇，說我兒真能，啥時候有這本事了。媳婦說媽，我真有福氣，你兒子樣樣都能干，我天天都能吃上人家的飯呢，每頓飯都不重復(fù)，連老家的玉米面疙瘩，散飯，沙俊都會做。娘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他現(xiàn)在身體多好，他能累到哪去，你看你的身體，你看你的臉色，娃娃，你要多吃些肉，多吃些補血的。媳婦的眼睛又紅了。沙俊趕緊說，娘，你看你操的閑心，人家現(xiàn)在還想減肥呢，現(xiàn)在的女的想有這樣的身材都沒有，有的嫌臉太白，還要故意在太陽底下曬呢！娘說，還有這事？媳婦瞪了一眼沙俊，去去！娘，別聽他胡編，他就是你來了才表現(xiàn)一下，平常，哼，就知道打牌，和別人吃飯，半夜三更才回來。娘急了說，俊娃，你可不要像你三哥，不要和壞人鉆，把賭博沾上，上了癮就不得了了。沙俊著急說娘，別聽她胡說。媳婦捂著嘴，擠弄著眼睛。

晚上睡覺前，媳婦總要叮囑娘，媽，水龍頭往右一擰是熱水，左面是涼水，中間向上一提就關(guān)了，別忘了，你用熱水洗小凈，溫度剛好。娘照例四點半要禮邦達(dá)，照例用那只鋁湯瓶，照例發(fā)出哐哐的聲音。媳婦沒有醒來，沙俊有時就醒來了，然后又聽著湯瓶的聲音沉沉的睡去。每天下班，娘都做好了飯。娘不太會炒菜，娘只會做老家的各種吃法。娘的茶飯是小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這些吃的娘做了大半輩子，會隨手拈來。媳婦從來沒有想到白面、玉米面、各種雜糧面會有這么多種吃法，她見也沒見過，聽也沒聽過。每次見到這些吃法，她先是一陣驚喜，一放到嘴里又是一聲驚叫。沙俊說你真是，這些吃的有些你以前也吃過，沒見過這么大驚小怪的。媳婦就笑了，用筷子戳著罵沙俊，你這個是非頭！

娘突然給沙俊提出她要回去了。沙俊說你不是住的好好的嗎，回去干什么？等冬天過了再走。娘說不行，今年的咸菜還沒腌，酸菜也要在這個時候渦（相當(dāng)于腌）上，天氣再冷了就不行了。他說家里都沒幾個人了，還腌什么菜。娘說，還有別的事，你金花姨娘要嫁孫女了，我無論如何也得回去，你姨娘說了幾次了。沙俊說我想讓你在蘭州過春節(jié)，那可怎么辦。娘說我已經(jīng)三個月了，也有些心急了，你的新樓我也住好了，春節(jié)你們還是回來，你二哥想回去過春節(jié)，你媳婦還沒到下面過過春節(jié)呢，她也想回去，都給我說了。我先回去把家里收拾好，把被褥都拆洗了，把火炕拾掇一下，等你們回來。

娘回去了，春節(jié)也臨近了。娘不時地打電話，問沙俊和媳婦啥時候動身。沙俊說還不確定，不過車已經(jīng)要好了，臨走時給你打電話。沙俊問娘酸菜渦好了沒有，娘說，啥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著你們回來。三哥也打來電話詢問行程。三哥說娘一天不著炕邊，忙著準(zhǔn)備，被褥也拆洗了，回來吃啥都一天一天安排好了。沙俊說你們要小心，不要再把娘的哮喘累出來。三哥說，你嫂子也給幫忙，但娘還是不閑著，娘就喜歡你們回來過，喜歡伺候著兒子們。

離春節(jié)還有三天了，沙俊已經(jīng)請好了假，準(zhǔn)備春節(jié)過后再接著休幾天假。晚上十一點，沙俊正要睡覺，二哥的電話打來了。二哥急促地說，娘的哮喘犯了，這會人氣都上不來了，我和你姐姐先坐單位的車下去了，走的急，忘了給你說，這會已經(jīng)在半路上了，你先不下去了，如果情況不好我打電話你再下來。

媳婦說你應(yīng)該下去，二哥也真是，這么大的事情，怎么把弟弟忘了。沙俊說不要緊，媽的病以前也老犯，一晚上就過去了。媳婦說不行你六點坐班車回吧。沙俊說先等等吧。凌晨兩點的時候，家里三哥打來電話說娘好一些了。三哥說娘前面太危險了，人差一點沒氣了，我害怕你們擔(dān)心就沒有說那么嚴(yán)重，說著在電話那邊哽咽了。沙俊說那我趕緊坐早班車回來了。三哥急忙說，不要，不要，現(xiàn)在看來情況過去了，如果再有危險，我給你打電話。白天，沙俊一邊在單位上忙著處理工作，一邊不時給家里打電話，家里說好著呢，比昨晚上好多了。晚上八點鐘，三哥又打來電話，娘又不行了，這會昏迷不醒，氣上不來了。沙俊問嚴(yán)重了嗎？三哥哽咽著說，娘開始交代后事了。三哥說不下去了。沙俊頓時覺得頭腦發(fā)漲，急急地對媳婦說，媽這次嚴(yán)重，快給我收拾一下東西，我給單位打電話要車。媳婦說，我也去。沙俊說不行，你在家里看著軒軒，到了后我給你打電話。

沙俊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了，他直奔醫(yī)院。進(jìn)了病房，見娘像一個木偶被渾身的管子牽引著。沙俊上去一把抓住了娘的手。沙俊從來沒有這么抓過娘的手，這雙手像木材，像麻布，他的眼淚就下來了。

奇怪的是，沙俊一回來，娘的呼吸就漸漸平穩(wěn)了，病情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好轉(zhuǎn)。三哥笑著說，真是奇怪了，兒子們一全，娘就好了一大截。

沙俊給老婆打電話報平安，老婆舒了一口氣說，既然這樣，娘以后冬天再不要下去了，就住在我們家吧，我們家暖氣好。

五天后，娘出院了。

老家下了一場雪，老院子對面的西梁子山像白色的大饅頭，籠罩在雪霧當(dāng)中。

沙俊坐在火炕上，望著紛紛揚揚的雪，他已經(jīng)給小說想好了題目——《鋁湯瓶》，他決心趁春節(jié)期間把它寫出來。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