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出來的身份焦慮

網(wǎng)上流行開一個詞叫“裝13”，其內(nèi)涵并不像外貌那般奇崛，不過就是以前一個通行痞語的柔化，算是做了一個巧妙的修辭，意思就是“裝”。記得十年前，熱愛粗痞的王朔先生就攻擊過各種“裝”的表現(xiàn)，針對的主要是喜歡用時尚概念和高端品牌包裝自己的小資白領(lǐng)，以及喜歡用大詞、美詞、洋詞說話的知識分子。像“威士忌”、“三文治”、“百合”、“牛排”、“阿瑪尼”、“終極”、“詩意”、“博爾赫斯”、“杜拉斯”、“王家衛(wèi)”等語詞，都被王朔定義為“極富裝飾性”的，一看到“就暈，就麻蠅”，而這些詞的使用者都是“沐猴而冠”。他對于“裝”的批判態(tài)度一直沒什么改變，近年還冒出“成功就是傻人們一起吃飯”、“裝并不可恥，裝得可恥才可恥”等“名言”。王朔可以說是當(dāng)代中國反“裝”派的鼻祖。

這個世界上“不裝”的人恐怕很少，但是“裝”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則是消費社會所特有的，尤其是在今天這個大面積轉(zhuǎn)型的時代，社會分層正在加速展開，很容易就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地位、身份差別。判斷一個人是上流還是下層，是成功還是失敗，是占盡風(fēng)光的潮人還是被落在后面的土鱉，人們依據(jù)的往往并非他“干了什么”，而是他所展示出來的休閑方式、消費方式等。是在火車站蹲著喝豆?jié){還是在星巴克用自帶的杯子喝現(xiàn)煮咖啡，是讀一般的大眾化中文雜志還是翻閱面向精英的英文財經(jīng)刊物，是唱眾人皆知的流行歌曲還是聽東洋西洋獨立歌手的CD，是看國產(chǎn)電視劇當(dāng)沙發(fā)土豆還是進劇院去聽意大利歌劇……諸如此類，在很多人看來就存在著身份之差、等級之別。當(dāng)然，真正能混進上流社會的人是很少的，但一些人又要顯示出自己有格調(diào)，有品位，擁有優(yōu)雅的風(fēng)姿和精英的趣味，于是這種邏輯的結(jié)果就是“裝”。

“裝”的隱藏含義

的確有很多人通過“裝”來尋找一種所謂的階層歸屬感和身份優(yōu)越感。他們的動機與其說是為了讓人羨慕，不如說是想要達到一種自慰式的心理滿足?！凹傺b上流”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精英幻覺、成功人士想象，說得難聽一點兒，就是意淫。這樣的幻覺和想象并非隨便就能制造出來，而必須經(jīng)過刻意的安排、精心的布局，越是“裝”得看似自然就越是成功。因此，苦心裝扮者總是極其關(guān)注細節(jié)，也愿意把全部心思用在使用什么品牌、采用什么標(biāo)志化的活動方式上。網(wǎng)上流傳的一些“裝13指南”已繁瑣細化到令人崩潰的地步。我想起多年前自己一篇批評小資文化的文章中引過的兩個例子:其一是某小說中女人對男人說，至少應(yīng)該用“杜蕾絲”品牌的避孕套，否則“品位可真差勁”;其二是某文章作者說，穿路邊攤買的大褲衩還是CK牌內(nèi)褲，透露出“時尚文化或者大眾文化的全部秘密”——當(dāng)然，時尚的就是有“品質(zhì)”，而大眾的未免就太“老土”了。

幾乎所有的偶像劇都“裝”得厲害。比如說最近熱播的一部電視劇，里面的人物號稱是在“奮斗”，但其實卻在展示某種富有時尚感的生活方式，帶有很濃的炫耀意味。其主角順理成章地是所謂的“設(shè)計師”，而且是建筑設(shè)計師。里面的人物主要就是在玩欲望游戲，但這種欲望又被包裹得很精致，被打扮得很紳士，“哆哆嗦嗦的小鐵屑”被美化成了最具時尚感的情感游戲。而里面用來“裝”的道具，就是汽車、LOFT、咖啡室聊天、酒巴里磕牙、騎馬打臺球或者高爾夫球……

表面上看，“裝”是出于對精致生活的過度追求，但其實是源自很多人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身份焦慮。這似乎是一個特別喜歡攀比、特別在意別人看法的社會，誰都害怕淪落到底層，擔(dān)心自己看起來不如他人，所以必須通過一些符號化、標(biāo)志性的東西來確認自己的身份優(yōu)勢，即便它是假的也無所謂。前幾年網(wǎng)上著名的“易燁卿”就是借助所謂優(yōu)雅的品牌化消費方式的敘述，編織出一個高貴的女子形象。

如果說“裝”只是通過制造幻覺而獲得自我安慰，那也沒什么好說的。問題是幾乎所有“裝13”者都憑借那精心營構(gòu)的“知識體系”，靠著自己鼓吹起來的所謂身份優(yōu)越感，對“不裝”或“裝不起來”的人加以嘲笑和鄙視。這其實是一種輕微的心理變態(tài)。英國學(xué)者德波頓曾指出現(xiàn)代人生存焦慮的幾大原因，其中有“渴求身份”、“勢利傾向”、“過度期望”、“精英崇拜”等，可以說，在熱衷于“裝”的人身上，這幾種傾向表現(xiàn)得最為顯著:太看重身份所以生活得矯揉造作，太過勢利所以往往既媚富又仇富，欲望大于能力所以很容易被失敗感折磨;崇拜精英所以幾乎完全迷失了自我。

反“裝”的心理需求

反“裝”人士當(dāng)然是有點兒解構(gòu)態(tài)度的。面對拼命要通過對所謂上流優(yōu)質(zhì)生活形態(tài)的攀附而獲得“體面”身份的人，大眾心里產(chǎn)生反感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喜歡“裝”的人相信“優(yōu)雅”和“品質(zhì)”都需要依賴于相當(dāng)?shù)南M能力，可是他們實際上又并不能把那樣的消費方式當(dāng)成一樁自然而然的事，所以才會過度詮釋，刻意追求并利用商品或消費方式的附加值，即產(chǎn)生自己優(yōu)越于他人的身份幻覺。這樣，對一些不“裝”的人來說，他們自在自為、自得其樂的生活狀態(tài)就被貶低了;對另一些不屑于“裝”的人來說，消費活動之外的精神空間及其價值也被擠壓得所剩無幾。也就是說，小資們專屬的“裝”的知識體系和意識形態(tài)，實際上已經(jīng)給很多人構(gòu)成了心理上的壓力。

于是，一種情緒上的反彈隨之產(chǎn)生:別在我面前顯擺什么PRADA或者LV，別跟我扯什么王家衛(wèi)或者巖井俊二，那個普拉達的締造者自己不也說了嗎，奢侈品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而陳丹青也談到過，似乎永遠戴著墨鏡的王家衛(wèi)看起來像個小流氓。在這些人面前，那些“裝”的人的脆弱身份幻覺是最容易被戳穿的。你不是喜歡把衛(wèi)生間說成powderroom，最不濟也得是washroom嗎？那好吧，我跟你說話的時候，連“洗手間”也不說，我直接把它稱做“茅房”。

當(dāng)然，機械刻板地依據(jù)品牌符號和消費方式來圈定“裝13”的范圍，事實上有反“裝”行動擴大化的嫌疑。我在床頭放一本《國家地理》是“裝”嗎？我搜求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是“裝”嗎？我聊天時嘴里偶爾冒出“海德格爾”是“裝”嗎？還有，我正想說呢，“裝”本質(zhì)上是基于一種媚俗心理，媚俗就是只能說powderroom而不能刻意回避說“茅房”，就像米蘭·昆德拉說的，無視大便的存在就是媚俗的典型癥狀——可是，我提到“媚俗”和“米蘭·昆德拉”了，而這些符號恰好就在“裝13”的黑名單中。一味地“裝”意味著非得折騰著生活，可是，反“裝”的擴大化卻也令我們時刻要小心中了“裝”的毒，而且每說一句話就懷疑自己是不是“裝13”，如此一來，生活還能不擰巴嗎？

把“裝13現(xiàn)象”泛化，把反“裝”行動擴大化，從根子上來說都是執(zhí)著于外部的“裝飾感”，無非是要用一種效果取代另一種效果，用一套話語覆蓋另一套話語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說，為了不掉進“裝13”的陷阱，反“裝”比“裝”還要有賴于一套“知識體系”，還要費盡心思在細節(jié)上做文章，因此是更加刻意的“裝”。這又是何苦呢？借助于外在的裝飾或修辭，靠那些被賦予附加值的品牌和標(biāo)志，我們真的能找到自己的歸屬感和身份確認嗎？

想起很多年前讀到過的一則中國古代筆記小說:有位差人押解一個犯罪的和尚進京候?qū)?，可是有天晚上卻喝得爛醉，結(jié)果和尚拿著差人的所有東西跑了，逃走前他還把差人剃成了光頭。翌日差人酒醒，不見了和尚，萬分焦急，撫了一下自己的光頭以后，在欣喜之余卻又添了更大的困惑，嚷嚷道:“和尚倒是在的，可是我呢？我在哪里？”

圖/李景山 編輯/張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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