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原來是有色澤的物質(zhì)。
從碗窯回來,心里便墜著一團很寂寞又很輕盈的氣體。寂寞應該是下沉的,一段時間以來,我也確實在不自覺中保持著沉默,一改之前的輕佻與放縱。輕盈則必然要上升,甚至彌漫開來。是什么裹著沉默上升呢?
我懷疑那就是時光。它自己不發(fā)出聲音,也被認定為無形,像是與生命毫無關聯(lián),沿著一條屬于它自身的道路悄無聲息地行走,卻能讓寂寞中的人所感知。
恍然大悟!時光總是靜悄悄穿過我們,不停留,不留下生理上的痛感;然而它經(jīng)過了我們的心靈,帶走了心靈的一部分。當我們在寂寞中沉靜下來,我們用隱藏在心靈中另一只手去抓它,挽留它,或者意圖把它從我們心靈中帶走的那一部分搶奪回來,在這樣的爭執(zhí)中,我們感到了疼痛。
碗窯,就是這樣的較量,存在與虛無的較量。
從蒼南縣城所在地靈溪到橋墩,兩個喧鬧的現(xiàn)代城鎮(zhèn)之間,是一段飛馳的國道。當轎車穿過鬧市,拐進山間公路,朦朦朧朧中隱約聽到十分細微的聲音,我不知道聲音之所從來,也分辨不出聲音與自己之間的距離。公路懸掛在山腰,它的右側下方,是一道溪流。兩岸的山體先前頗為陡峭,靠近水面的一段露出蒼白粗礪的巖石,那是下游的橋墩水庫在豐水期留下的痕跡。往山里延伸,溪上抬,路下沉,溪與路逐漸親近,讓我想起傳說中的牛郎織女,互相伸出一只手,期待著抓住對方。就在這兩只手即將握住的地方,山隨溪拐了一個近九十度的大彎,對岸的山坳里坐落著一個陳舊的村莊,這就是古村碗窯了。零亂的一堆黑瓦木頭房,像是被歲月遺棄已久,隨隨便便地撂在山間。深秋,傍晚,陽光橙黃、輕柔、透明,仿佛是懸浮于空氣中的金屬顆粒,守護著古老的碗窯,也守護著一截靜止的時光。
碗窯是淡定的。我們的到來,又一批客人的到來,都沒有讓它動一動目光。這是一位安靜地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系睦先?,瞇著眼享受著溫和的陽光。春天的小草在身邊兀自生長,到了秋天,它們干枯了消失了;嗩吶狀紅黃相間的小花從椅子的一側頂上來,打開小口發(fā)出清音,又垂落萎謝了。它們并沒有讓坐在椅子上的老人所感知。
我們沿著窄小曲折的石階拾級而上,一邊打量著那些古舊的房屋。先前的幾座,房子大多破損嚴重,少有人居住。突出于石階中部的是一座多棱角的木樓,因為地勢的原因,造型又有點古怪,便顯得特別搶眼。它的下方是一座制窯作坊,四面無遮無攔,一二十根圓柱撐著一片屋頂,柱子沾滿干硬的泥手印,地上安著幾個制陶坯用的轉盤,一處角落還擺著破敗的水確,如今基本廢棄不用,有游客來,想見識制陶工藝,找個懂手藝的留守藝人做一番表演,這作坊才派上用場。左側,是一道狹而短的直道,然后是穿過爬滿藤蔓的窄小院門,見到一座寬坦的大院,院埕內(nèi)雜草叢生,一座依山而建的大房子已經(jīng)欹斜朽爛,看來荒廢已久,甚至主人也不知去處。
然后就看到了古戲臺,聽到了歲月深處凝固的清韻,沒有了鑼鼓的襯托與渲染,純粹得就像刻寫在虛空中的一幅飛天。戲臺飛起的四檐,讓人不自覺想起一個村莊的召喚。據(jù)說小小的碗窯在鼎盛時期曾聚集了數(shù)千人口,為碗窯陶瓷而來的客商前赴后繼,小小的熱鬧的戲臺是引來這些客商留住這些客商的另一張大餐桌。戲臺正對面的三官堂,兩側的墻上掛著的木牌上羅列著劇目,數(shù)一數(shù),竟有大十幾部,方寸之間,成千上萬的歷史人物曾經(jīng)粉墨登場。不知道狹窄的空間當初是怎樣容納他們,又是怎樣讓以千計的觀眾圍著他們歡喜、落淚、動怒、叫好。一抹夕陽停在三官堂的屋頂,曾經(jīng)的喧嘩隱在陰影之中。如果說時光是流動的水,陰影中的部分就是它淘洗過濾掉的物質(zhì);卻感受不到時光的流動,它只是輕輕地覆蓋在事物的表面,那么,被掩蓋的便僅僅是被掩蓋,留在人心上的是一份不太沉的重。
石階盡頭連接一條水泥村道,平坦筆直。排列兩側的房子還是低矮,仍然木墻黑瓦,仍然陳舊,卻不殘破。生命的高貴就在于,無論氣息如何輕薄,時光必須與它融合在一起,不肯高于它越過它,也不能高于它越過它。這里是村莊的最高處,三三兩兩的老人隨意走動,或者在某個位置上安靜地坐著。年輕人向往繁華的世界,在那里演示強勁的生命熱情和斑斕色彩;平淡與寂寞,就留給沉靜在時光中的老人。
然而并不完全是這樣。還有一群充滿活力的人,還有最后的一口龍窯,盡管出窯的是耐火磚,不再是造型精致、色彩各異的陶瓷,他們卻讓碗窯的時光停止了消散。于是那些古舊的房屋,朽爛的水確,沉默的戲臺,蕭條的工藝,甚至堆放在歲月里的廢棄的陶瓷器皿,都有了絲絲縷縷的聲音。傍晚的陽光溫柔地包裹著這一切,抹上淺淺的黃,隱隱的微光不為視覺所感知,卻留在我們的心里。
四季錫壺
在我的家鄉(xiāng),上了一定年紀,許多人自然而然便有了一個很溫馨的習慣:每天午餐和晚餐時,總要品用限量的酒。大多是家釀的米酒,早已經(jīng)備下的。所謂限量,卻是在不經(jīng)意的經(jīng)驗中實現(xiàn)的,并非有刻意的數(shù)據(jù)標準,多一點或少一點,不會越過一個范圍:身與心似乎有些發(fā)熱,疏散,但絕不至于露出醉態(tài)。繁重的農(nóng)事勞動之余,這一壺家釀,仿佛就是最大的安慰和最大的潤滑。
沒有壓力,沒有欲求,沒有激揚的表現(xiàn),有的只是慢酌細品,自斟自飲。講究點的用的是錫壺,圓蓋細頸大腹長嘴的那種,左手握住,略略抬起,向右傾斜,琥珀色的液體沿壺嘴叮叮咚咚注入杯中,淡淡的酒香輕柔地暖暖地拂來,右手持杯往嘴邊送,呷一小口,咂咂雙唇,說不出的愜意。小時候,家家戶戶都備有這樣一柄錫壺,誰家辦紅白喜事,各家圈一圈,便集了十來柄?,F(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于是用牙杯盆碗代替,或者干脆來了壺杯合一,牙杯盆碗即當壺也當杯。經(jīng)過溫熱的酒擱在面前,一俯首,色香味一并吸入,抬頭張嘴哈一口氣,舒坦!
我固執(zhí)地認為,酒的創(chuàng)造,最初一定是出于享受生活的目的。生命的存在如果總是艱辛、緊張和恐懼,生命也就不足珍惜。那樣一柄錫壺,它所容納的正是可貴的松弛和恬靜,仿佛就是推走白天的夜,黑暗著,寧靜著,卻又留有閃爍星眸、樹影的低語和小蟲的夢囈。當這些一一經(jīng)過我們的身體進入心靈,可以想象的是,我們苦于不能放棄的那些沉重悄悄然地走了,靈魂在一瞬間輕揚起來,如嵐如靄如云,甚至就是空氣,就是瓦藍瓦藍的纖塵不染的天。陶醉,這個詞太重了,微醺,恰到好處。一柄錫壺,與熱鬧無干,與放縱無干,與傷痛和沉重無干,它只是一個人和一種無聲語言的交流與默契。
盛夏,是農(nóng)人一年的生活中最酷烈的一段日子。從農(nóng)歷二月開始,太陽成了一個在旋轉中加熱的輪子,旋轉的速度似乎越來越快,積蓄的熱量也越來越強大。到了六月,整個兒變成一個火球,陽光像紅艷艷的火舌,舔過大地,早稻的葉子和果實便黃了。一年中最熾熱的一個月,也是農(nóng)事最集中的一個月。夏收和秋種,趕的是節(jié)氣,搶的是生活。炊煙從黎明的煙囪升起,從鍋盆碗蓋的匆忙碰撞到打谷機的轟轟隆隆,細微至鐮刀割斷水稻的聲響,兩只小腿在泥水中拔出陷入的聲響,吊著兩座沉重籮筐的扁擔碾壓肩膀的聲響,秧苗入水再扎入泥土深處的聲響……六月的田野是如此的熱鬧,甚至剛跳出東山山頂?shù)奶栆彩艿礁腥?,加速發(fā)熱,把會咬人的針芒和會溶化人的體溫盡情潑灑下來。只有人是沉默的,在匆忙的運動中沉默著,實在擠不出精力去感受一下化做液體粘在身上敷在臉上的太陽。然后是星星開始逐一閃現(xiàn),一彎弦月帶著如水的光華隨習習夜風輕拂而來。抬起頭,看到村子里的燈火稀稀落落地亮了起來,不用辨別就找到自家的那一顆如豆的燈光。先一步收工回家的女人已經(jīng)把三兩樣碟子擺放在上了褚紅油漆的八仙桌面,一小盆或是一牙杯偶爾也會是一柄錫壺等待在特定的地方,盆里杯里壺里是溫暖的家釀糯米酒,因為經(jīng)過文火的煨熱,沉蘊的酒香輕揚起來,慢慢地在狹小的空間彌漫開來。嘴角抿起一絲笑紋,目光收回來,覺得身上的汗衣有點清涼,疲乏的感覺也隨之而來,仿佛可以觸摸到體內(nèi)的神經(jīng)在伸展、蔓行。收拾一番,發(fā)現(xiàn)原野上還三三兩兩留著幾個人,大著嗓門打幾聲招呼:歇工了,回家喝一杯,明天還有的是用勁的地方。
一整夜,睡得真沉,就像要把一切都埋進睡眠中一般。天空仿佛就是一張巨大的眠床,滿天星星,那么多,在夢里閃動著,讓人想起常掛在嘴邊的四個字:金星曬谷!那是期盼,滿天星斗預示,第二天也準是艷陽高照,雙搶季節(jié),要的就是這樣的天氣。
在我的印象里,錫是一種很柔軟的金屬。記憶中用于焊補鐵鍋的焊料就是錫。誰家的鍋裂了縫破了洞,不能用了,便存放一邊。某一天(似乎都是陰冷的冬日),聽到村口傳來那種很熟悉的怪腔怪調(diào),用心等叫喚的人來到院子里,召喚一聲,把破了的鍋找來,交予那師傅。對方便擱下?lián)?,支起一個小爐子,把一小塊灰不溜秋的錫往架在爐上的小鐵鍋一放,窄小的爐膛內(nèi),借助一把小巧的手抽吹風木箱,火燒得旺旺的,不久,灰色的錫便融化成一團溫潤柔軟的白色黏稠物,被一把小調(diào)羹舀起,送到鐵鍋裂了縫破了洞的地方,細心地在邊上調(diào)刮著,然后用冷水一噴,喲,補上了。那些師傅,似乎都是從浙南一帶來的,與本地毗鄰,語言相通,但腔調(diào)卻互覺怪異。他們的工作,除補鍋鉚缸(修補破裂的陶類制品),有時也焊補或者打造錫壺。焊補不很難,制造一柄錫壺卻需要一些時間。不過都是老熟人,便住下來,精敲慢作,一日三餐,主人的桌上便豐富了許多,客人卻真客氣,筷子總是點到為止,所以幾樣菜肴熱了又熱,一餐餐地擺在那兒。只有酒是客氣不得的,倒進錫壺里熱過的,不及時喝,跑味。
在冬天,日子就像是一輛漫無目的的牛車,咣啷咣啷地在回形的路上行走著。幾畦蔬菜、馬鈴薯、蠶豆,出太陽的日子下地不緊不慢地勞作一番也就成了。最大的事,已經(jīng)不再是農(nóng)事,倒像是一柄錫壺對于祛凍御寒的力量。除了午晚兩餐不可少,陰雨天,閑著時也會熱一壺酒,熱熱身子,似乎也為了逐一逐無聊,讓一份悠閑升起來,揚開來。
柔軟的事物總讓人產(chǎn)生觸摸的愿望,而錫壺更不會讓你失望。你摸著它的時候,必定是溫熱的。小時候,有客人來,錫壺溫和地站在餐桌上,伸手撫摸著,就想對著壺嘴吞它一大口熱乎乎的酒。平時它藏在碗櫥最高一層的角落,無端搬出來,爸爸媽媽鐵定是要吆喝一聲的。
南國的秋天,悠閑而絢麗。山依然綠意蔥蘢,卻不再有奔瀉的氣韻和勢態(tài),因為色澤灰沉了些,又若有若無地蒙上輕薄的霧嵐,天高風清之下,顯露出來的是一張淡定從容的面孔。紅葉金果或隱隱約約或一團團一簇簇,便是這張面孔上輕輕蕩漾開來的微笑。原野的主色彩卻是一派金黃,金黃之后則是廣闊的銀灰。水不再漫漶,濃縮于幾條漫不經(jīng)心地逶迤著的小河,宛如原野的血脈,晶瑩著細微的光斑。在河邊,躬著身子濯洗,撫摸著它舒緩曼妙的律動,所有事物仿佛與我一道感受充盈于天地之間的那種澄靜。手腳搓出一些聲響,便聽到一旁的父親在說:這水一天比一天涼,該釀個酒了!
剛打下來的糧食,清冽的秋水,適宜的氣候,仲秋因此成為釀造年酒的好時節(jié)。新米在木制的大蒸籠蒸熟了,晶潤香醇,用水沖刷或攤在大簸箕里晾到清涼,碼進陶甕里,在中間掏一個碗形的凹,碾細酒粬均勻地灑在上面,合上甕蓋,破衣裳破棉被裹住,一個多月后,屋里便彌漫著濃郁的酒香。等不及除夕,餐前的一柄錫壺早已先享受了。
秋天的傍晚來得早,從田間歸來,溫暖的燈光已經(jīng)次第亮起來。放下田具,坐到餐桌邊,父親把持著那柄錫壺,給我斟了一杯:喝杯酒,活絡活絡血脈。燈光為他的右頰留下一片陰影,但額頭和鼻梁是明亮的,溫和的光停棲在上面。
新年,因為鞭炮和春聯(lián)的渲染洋溢著不太真實的幸福。人們的笑容更多為了表達祈福的愿望,甚至還帶著點患得患失,唯恐得罪了神靈,導致美好的愿望沒有變成現(xiàn)實的可能。在對幸福的假想與模擬中,錫壺作為重要的道具,顯得十分忙碌。它變得熱情又好客,頻頻出現(xiàn)在餐桌上,把主人的心意傳達給一撥又一撥客人。正月里走親戚,戀得的是心中無農(nóng)事的輕松,要的是吃肉喝酒的樂趣。
然而腳步就那么一踉蹌,日子就跌進了二月。斜風細雨之中,暖洋洋的春暉之中,新年的喜慶不知不覺就褪盡,農(nóng)事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緊張起來。似乎因為正月里鬧得太歡,接下來需要休息和清醒一般,村莊安靜下來,只有野花先是星星點點,而后一團團一簇簇地開放,引來一些蜜蜂蝴蝶,游手好閑地又歌又舞。年酒喝完了,田里還只是青禾,等待夏收的谷子碾成新米釀酒還有一段時間。于是錫壺被收起來,擱在平常不去翻動的地方。
錫壺作為一種形式,是否與越來越豐富也越來越快速的生活追求不相適應呢?我常常因此感到迷惑。但錫壺的悄然匿跡卻是一個事實。大約七八年前,有商家仿造錫壺的形狀制作了塑料酒壺,在鄉(xiāng)村風行過一兩年,之后便被淘汰。與錫壺的柔軟溫厚的金屬品質(zhì)相比,塑料壺因為太輕,持握時失落的是一份厚重;因為不能接觸沸水,便又失落一份美妙的等待;因為脆弱,破裂了卻又不能彌補,更失落了記憶和歷史。至于那從壺嘴和蓋口騰溢而出的醇香,是無論如何也是尋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