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綠絲帶
□閻欣寧
□鄧 剛
心靈的洗禮
——四川抗震救災(zāi)采訪日記
□楊西北
一下到竹排就看到它們了,它們是或白或青或深淺不一的黃褐色的陶瓷碎片,形狀不等,大小不一,那么零亂任性地散著,東一片西一簇,自在而昂然。因?yàn)樗疁\,而且清,清至宛若透明,陽光依稀灑落,在水面銀樣晃動,水下的瓷以及與卵石幾乎混為一體的陶片,便也跟著晃了,晃出珠寶的神秘與詭異。
這是在閩北邵武市西南部肖家坊鎮(zhèn)天成奇峽,人稱“南武夷”的地方。武夷山的九曲溪天下聞名,這里的溪彎來彎去竟也有九個折,也不厭其煩曲了九次,不同的是武夷的開闊壯烈它是沒有的,取而代之的是狹窄與陡峭,八公里長的溪流細(xì)帶子般飄動在峽谷的夾縫里,抬頭望天,天被密密的雜樹遮擋得只剩幾星枯瘦的碎片,那么無辜地緊縮著身子,一股別處根本體味不到的風(fēng)韻頓時就驀然彌漫了。
撐排的梢工穿著紅馬甲,首尾各站一位,舉著長長的竹竿,將竹排輕盈劃動。他們一直沒閑,手以及嘴。紅豆杉、長葉榧、江南油杉、沉水樟、香果樹,那么多國家保護(hù)的珍稀樹種都攤手?jǐn)偰_往溪中自由探出身子,梢工叫喚指點(diǎn)著它們的名字,嗓音里都是自豪。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的,站在前面撐排的那個梢工這時總會回過頭,用手中的竹竿往前一指,說,那些樹你們在外面看到過嗎?肯定沒有吧!他開心極了,莞爾一笑,兩排精白的牙霎時從黝黑的皮膚中突奔而出,像一注水,迎面撲來。話音未落,兩岸群鳥的鳴叫已經(jīng)蜂擁而至了。
可是我一直不太將他的敘述仔細(xì)聽進(jìn)去,或者在他驚驚咋咋指著哪個峰哪塊石說它們像什么什么時,也僅是淺淺一瞥,然后目光就迅速低垂落下了。珍稀樹種或者奇峰異谷都能打動人,但是溪之下那些陶與瓷片,看似靜謐安詳,卻一塊塊擠擠挨挨地劇烈涌動,是它們將我的目光更深更久地牽引了去。溪水折了一次,差不多總要折出180度的大彎,往下看,它們還在,再折一次,再看一次,仍然有,一直有。陶或者瓷,哪一樣不是盡沾人間煙火氣的東西呢?可是這么幽深的山,這么僻靜的谷,這么漫長的溪,是誰將那么多的碎片一路鋪展?問梢工,梢工一愣,說,因?yàn)閺那?,溪的上頭有一家非常非常大的燒制碗罐的窯廠,所以才有了它們。從前?何時的“從前”?梢工舔舔嘴唇,他說:明朝。
竹排還在走,我的思維卻停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明江山是被剽悍勇猛的努爾哈赤及其子孫砍殺得七零八落,直至最終落幕的,從那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四百年過去。那些陶那些瓷,它們降落人世的時間,竟已經(jīng)那么久遠(yuǎn)了?
突然想起一個人:袁崇煥。
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袁崇煥在清皇太極一個反間計中,被自己一直肝腦涂地獻(xiàn)上忠誠的皇帝肢解于西市,破碎的尸體又被不明就里的憤怒市民和酒生吞。他倒下之后,明王朝沒有哪個人能肯豁出氣力與膽量再去擋一擋八旗呼啦啦奔涌而來的鐵蹄了。而在倒下的那一瞬,他的目光可曾往南眺望,望見碧水丹山之間的邵武?1619年,明萬歷四十七年,袁崇煥中三甲第四十名,賜同進(jìn)士出身,授福建邵武知縣。閩北這個小小的縣城原來就是他仕途起步的地方啊。如果知道千辛萬苦宦海跋涉,最終的結(jié)局竟是這般不堪,想必在那時,在萬歷年間,在他僅僅三十五歲正值人生壯年之時,就很樂于早早歇下壯志,僅憑一頂小小七品烏紗帽,優(yōu)哉徜徉于蜿蜒的溪流中,只圖快意尋詩覓詞,逍遙似仙了。
那間非常非常大的窯廠,是否就是在他當(dāng)知縣時所建、所興盛?
問梢工窯廠毀于何時,為什么毀了?梢工搖頭。
就憑想象出發(fā)吧。當(dāng)袁知縣的冤魂千里迢迢從京城飄泊歸來時,電閃雷鳴,暴雨如注,霎時間地動山搖窯廠崩塌,高壘其間的千陶萬瓷次第碎斷,秋葉般飄灑而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終日不息——那樣的世道,忠奸不辯,良莠混雜,茍存性命又有何益?不如同毀同枯,一起逝去,一道入葬……
低頭細(xì)看,看一溪綿綿不絕的陶瓷碎片,時間與空間都已經(jīng)恍惚模糊。清澈的溪水仿佛一層玻璃籠罩著它們,讓它們就這樣帶著前世的記憶,與我們久久對視。
散文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