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祭

2008年9月27日下午，一只雄犬在北京軍區(qū)某工兵團后山的犬合一角，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它叫貝利，是國家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的一只搜救犬，今年剛7歲，按照犬類一般十來年的平均壽命，它屬于英年早逝。

我們見到貝利時，它裹著訓導員岳迎賓的軍大衣，靜靜地躺在床上。小岳哭泣著為它蒙上了白床單。岳迎賓說，貝利是累死的。在汶川地震救援中，它連續(xù)作戰(zhàn)，勞累過度，回來后不久就得了腎衰竭，最終醫(yī)治無效而逝。

逝去的貝利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它是一只應該被銘記的英雄搜救犬。

人們應該都還記得，在6個多月前的汶川地震救援中，一支身穿橘黃色救援服、后背印有“CHINA”的救援隊伍，他們就是國家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在國外執(zhí)行任務時稱為中國國際救援隊。在這支救援隊伍里，還有一部分特殊的成員——專業(yè)搜救犬。在危機四伏的廢墟里，它們通過敏銳的嗅覺和訓練有素的專業(yè)技能，不停地尋找著廢墟深處微弱的生命跡象。在這次四川地震救援中，救援隊的12只搜救犬共發(fā)現幸存者26人。其中，作為犬隊主力的貝利就發(fā)現了7人。

從貝利留下的身份證和工兵團的犬隊資料里，我們了解到了這只英雄搜救犬非凡的生平。

貝利，德國牧羊犬種，2001年秋天出生，原為香港一位公司老板家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寵物狗。7個月大時，主人聽說國家新成立的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需要品種優(yōu)良的搜救犬，就帶著貝利乘飛機趕到北京，找到國家地震局領導，主動要求送貝利到救援隊為國效力。貝利入伍后，來到設在工兵團的搜救犬訓練基地，因為聰明機靈能吃苦，短短一年，就完成了10多個科目的專業(yè)訓練，而且門門考核成績優(yōu)秀。2003年5月貝利正式服役，6次參加瑞士專家的培訓和考核，通過了INSARAG國際搜救犬高級測試，擁有了聯合國批準認證的《高級犬搜索證書》，先后多次參加國內外救援行動。

回憶起貝利在四川抗震救災中的英雄表現，貝利的訓導員岳迎賓淚光閃爍。地震發(fā)生后，國家救援隊緊急出動，當晚就從北京趕到了災情嚴重的都江堰市。在市中醫(yī)院展開救援時，下著的大雨使現場環(huán)境變得更加復雜。六層的住院大樓全部倒塌，由于樓房外表貼有瓷磚，本身就很光滑，再加上被雨淋濕，搜救犬即便邁開四條腿，在上面作業(yè)也很困難，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掉下來摔傷。而且，當時余震不斷，不時有斷墻和水泥板坍塌。究竟貝利上還是不上，緊緊牽著犬繩的小岳在猶豫。

這時，貝利一邊使勁往前沖，一邊用堅毅的眼神望著小岳，好像在說：主人，快點讓我上吧，救人要緊，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小岳一咬牙，解開它的脖圈，“搜”的指令剛一出口，貝利就一個虎躍，沖上了廢墟。

雨越下越大。走在雨中的廢墟上，貝利顯得很吃力。突然，它腳下一滑，跌落在兩米多高的斷墻下。僅過幾秒鐘，它又“嗖”地重新翻越上來，帶著滿身的泥水繼續(xù)開始搜索。搜到一處樓板支撐的空隙時，貝利發(fā)出了興奮的吠叫。小岳心里一喜：有情況!他迅速向隊領導匯報，經確認，下面果然有一名幸存者。經過幾個小時的努力，這名幸存者終于獲救。

接下來9天，貝利就這樣隨著隊員們轉戰(zhàn)聚源鎮(zhèn)、漢旺鎮(zhèn)和北川縣城的30多個作業(yè)點，每天工作時間都在10個小時以上。每次從營地趕往現場，都要步行幾公里，再加上天氣炎熱，道路不平，連續(xù)工作和輾轉趕路，貝利的體力明顯下降。搜救時，常常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在滿是廢墟的救援現場，救援隊的生活保障也非常困難，隊員們吃不上一頓熱飯，水也限量供應，每人每犬每天只有一瓶礦泉水。由于勞累和缺水，貝利的聲音變得嘶啞，毛發(fā)也失去了光澤。但是，它依舊堅持著。

貝利參加救援的最后一個地點是北川縣城。這里的建筑基本上全部倒塌，搜索難度極大。當搜到一塊空懸的水泥板下時，余震襲來，情急之中，小岳被戰(zhàn)友拉著奔出廢墟，但幾天前腳被劃傷的貝利，卻沒有出來。小岳掙脫戰(zhàn)友的手，重新沖進廢墟，發(fā)現貝利被壓在那塊水泥板的下面，只有頭露在外面。看見小岳，貝利焦急地伸出了舌頭。大家一起動手搬開水泥板，看到貝利正蹲在一張木桌子下，只是背部擦破了一塊皮，幸運地躲過了這一劫。出來后，貝利回頭舔了舔傷口，邁著蹣跚的腳步，又重新爬上了廢墟。

就這樣，忠誠盡職的貝利懷著對人類深深的情感，繼續(xù)在廢墟上爭分奪秒地搜索著。兩天的時間里，它和隊員們一道在北川老城的民房、北川賓館、建材市場、新城區(qū)居民樓等處，又搜索定位出了4名幸存者。

5月29日下午，救援隊完成任務返回北京，開始了平日正常的訓練和生活。然而，貝利卻變了個樣，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好動了，食欲也明顯下降，吃的一天比一天少。7月26日，團里專門派人帶貝利到中國農業(yè)大學動物醫(yī)院找專家看病。診斷結果讓人大吃一驚：由于在抗震救災中勞累過度，再加上當時的惡劣環(huán)境，貝利患上了嚴重貧血和應急性腎功能衰竭。醫(yī)生說，這種病就像人患了尿毒癥一樣，很難治愈，要么找到匹配的腎源來給它換腎，要么只有慢慢等死。

由于條件有限，終究沒有找到匹配的腎源。在兩個多月的日子里，盡管醫(yī)生始終沒有放棄，每天都給貝利打針輸液，訓導員也在日夜照料，但貝利還是一天比一天虛弱。貝利犬合的右鄰，是1歲半的史賓格犬賽虎，它和貝利的訓導員都是小岳，它們平時形影不離，一起訓練、玩耍，是最好的伙伴。貝利病重后，賽虎沖貝利“汪汪”叫破了嗓子，貝利還是靜靜的，沒有回應。隊員們買來貝利以前最愛吃的牛肉罐頭、火腿腸，它連聞也不聞一下，把它最愛玩的訓練球放到跟前，它也沒再去碰一碰。生命就這樣一天天走向衰竭。那天，在秋日的太陽落下山坡的時候，懷著對這個世界的眷戀，貝利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我和貝利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在四川采訪抗震救災部隊的時候，北川的貝利一身風塵而又不失英勇。第二次，是在它去世前一周，犬合里躺臥的貝利已經無力動彈，它用疲憊黯淡的眼神向我問候。第三次，是在它去世后的當天傍晚，轉瞬間，這只可愛的生命就與我們陰陽相隔，去了另一個世界。

秋天出生的貝利就這樣在秋天走了。蹲下身來撫摸貝利已經冰涼的身軀，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我又一次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脆弱得如同花瓣尖上停棲的蝴蝶不堪一絲紛擾，是誰不小心將它驚飛?

在這次大地震中，人們記住了很多很多的英雄群體和個人。我覺得，人們還應該記住貝利，記住搜救犬里那些和它一樣無言的英雄。請原諒我把一只狗和人并列。因為，一切英雄的行為，都值得尊重，都不能忘卻。既然我們可以欽佩和贊譽“豬堅強”，甚至視它為品牌、為象征，愿意為其養(yǎng)老送終，為何不能為救人而獻身的貝利感動一次呢?這年月，不管是熒屏上，還是現實中，被人追捧的寵物明星層出不窮，但如果和貝利相比，它們身上的星光不知要暗淡多少。

死后的貝利被官兵們埋在犬隊對面的山崗上。在這里，它與軍營遙遙相望，每天能聽到救援隊的軍號聲，能看到官兵們訓練時忙碌的身影，能看到昔日的伙伴們在草地上歡躍奔跑。歲月的四季輪回，不會為一個生命的離去而作片刻停留。但我相信，當春天的綠草覆蓋大地，夏天的野花開滿河谷，秋天的金黃鋪滿山崗，冬天的雪花掛滿枝頭，這片土地的每一個季節(jié)都會生長出回憶，回憶貝利，盼望著它搖晃著脖上的小銅鈴，踩著落日的余暉歸來……

愿天堂里沒有大地震，愿天堂里的貝利安息。

責任編輯 王 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