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威儀今猶在
一個世紀前,一位清朝的官員訪問日本,見到那里的人峨冠高戴、長袍飄逸,不禁為自己的雉羽豚尾而感到羞慚,喟然長嘆道:“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
時至今日,即使在日本本國,穿戴和服的形象也很少見到了,只有在某些重大場合才能得見。然而我遍游日本時所見到的,卻是一種在中國早已遺失了的風景,那是一種被移植于異域的風景,是一種凝固于東鄰的絕世風景,是一種恍如隔世的猶存古風。昔日的漢官威儀已經不能復見,然而可以看到的卻是處處的漢宮威儀。
日本人是否與中國人同宗共祖,這個問題爭論已久,一直沒有被澄清。很多日本人認為自己是秦始皇時攜五百童男童女東渡的徐福的后代,也有日本人認為自己是在馬嵬坡被縊死的楊貴妃的后代,更多的日本人認為自己是從云南遷徙過來的移民。還有人認為日本人根本來歷不清,可能是通古斯人的一部蝦夷人,他們那獨特的語言就與中國迥異。但無論如何,日本人從2000年前的彌生時代起就接受了中國的文化,以后又大量派出遣唐使,把中國的文化搬到日本去做老師,這卻是不爭的事實。對我來說,所見到的最直觀的事實就是日本的廟宇,那簡直就是中國唐宋時建筑的復制品。
日本曾依照中國唐時的長安來建造了奈良城,依照洛陽來建造了京都城,以后這些唐式建筑便在全國生根開花。時過境遷,中國現(xiàn)在原汁原味的唐代建筑只剩下了五臺山的一座小小的南禪寺,其它都已被焚在歷代的兵燹中了。唯獨日本還保留著大量的仿唐式建筑,等于把長安城和洛陽城搬到了日本,這不能不令人感動。如同在異域見鄉(xiāng)親,既令人生發(fā)出懷古之幽思,更撩人漫生鱸魚莼菜之思。漫步于法隆寺和招提寺,如同穿越時光隧道,誤入盛唐時的閭巷里坊之中,早已消失在安史之亂中的唐式大殿和廊廡,早在中國無存的木構方塔,一一都畢現(xiàn)于眼前。潔靜的庭院中,斜欹的松樹下,你恍然會與王維或李白見面,解下腰間的佩劍浮一大白,然后提筆在素壁上醉墨狂書。中國唐時的建筑莊重大器,雄渾敦厚,全以木材構成,建筑的外部輪廓并不全是劃一的直線,并不是一味平壓于地面的沉重和死板,而是在平直中略帶弧線,從而使方正嚴整的建筑物獲得了一種彈性的飛動,啟人以上升的感覺。唐代的建筑以大屋頂為特色,巨大的五坡頂直壓地面,但在正脊的兩端有上翹的鴟尾作裝飾,屋檐的兩脊也稍稍起翹,呈現(xiàn)出一種靈動。唐式的建筑出檐很深,檐下接有巨大的斗拱,用帶有收分的梭形木柱來支撐,木材的結構線外露在墻體上,既在結構上富于變化,也在色彩和材質上有所區(qū)分,加上山墻間裝飾性的懸魚,木雕的長條形窗欞,青石的柱礎,顯露出木材本色的裝飾方法,即使寺內游人如織,也呈現(xiàn)出一種冷靜和沉穩(wěn),體現(xiàn)出一種凜然的大氣。這一切都在日本重又復現(xiàn)。
塔是日本寺廟里的一道卓然風景,也是日本建筑最顯著的特色。日本的塔傳自中國,但卻不如中國的塔那般多姿多彩多材質,中國的塔有木建有石建有磚砌也有鐵鑄,但日本的塔清一色都是木結構,而且都是四方形的平面,這是中國唐代塔制在日本的凝固。日本的塔有一層、三層、五層也有七層,偶爾才有八角形的塔。有的雖是三層但卻在重檐中加有復層,以大檐和小檐來區(qū)分。有1300年歷史的藥師寺東塔就是這種形制,雖被稱為是三重塔實則卻有六重,它雖然是方形,然而卻并不呆板,而是比例勻稱,富于變化。如同寺殿一般,日本塔的出檐都很深,以密集的斗拱挑出深檐,長長地向外伸出,猶如鳥之雙翼。日本的塔剎樣式更嚴整更苗條,頂部的紡錘形相輪(日本叫和碩)尖細挺拔,直指蒼穹,整個塔呈現(xiàn)出一種動人的輪廓,有一種凌空欲飛的氣勢。它并不是以絕對的高度和巨大的體量來懾人,而是以協(xié)調和諧之美來動人。
本土化的“和風”
然而,日本人并不滿足于把中國的建筑原封不動地搬來日本,當公元894年日本停止派遣遣唐使后,日本文化從“漢風化”逐漸“和風化”,日本的建筑也隨之開始了自己的本土化進程。中國人是日本人的老師,然而日本在木構工程方面的技藝甚至超過了老師。日本人比中國人有更多的實踐機會,因為日本的多地震常使房屋倒塌,他們得不斷對房屋加以修繕,或者重新砌造,這為他們營造木結構的房屋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與老師相比,他們有了更上一層樓的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了典型的大和民族的新樣式。
遍布日本境內的絕大多數是干欄式建筑,這種建筑源于中國南方的形式,它是在以一排木柱為樁的平臺上建造起來的。但是日本人在此基礎上增加了一個外部的游廊,它被叫作釣魚臺。因為日本人崇拜自然,只要有可能,他們都會把自己的房子建造在水濱,以取得與自然的親近。日本是喜歡吃魚的民族,這種建筑形式使得他們能夠在濱水而居的同時能有漁釣之便。除此而外,日本把建筑的著重點放在屋頂之上,他們仍保持了高屋建瓴的習俗。不過日本后來的建筑在宮殿正脊下的屋頂加了一個抱廈,就是在正面的屋頂前加了一個側面的屋頂,從而使山墻與半脊相結合,這樣的做法使平正的屋面產生了變化,形成了一個奇特的輪廓線,富于變化,就好象以房屋的側面對著人,下面是進口,但后面又是正面相對著的屋子。這種以抱廈對人的宮殿曾經出現(xiàn)在中國北宋時,但被日本人引進而發(fā)揚光大了。日本人顯然非常喜歡這種以抱廈為正面的建筑形式,他們不斷把它予以發(fā)展,幾乎在日本所有的神社和廟宇里都可以見到這種形式,它們有的非常高大,有的還被改成巨大的弧形曲線,猶如一張巨大的弓,富有彈性。上面再加上三角形的山墻,上部是覆蓋著厚厚茅草的屋頂,下面帶有富麗的裝飾,非常壯觀,也非常有氣勢。盡管這種抱廈已經脫離了中國原有的造型,但日本人還是不忘其祖地把它稱之為“唐門”。
日本似乎非常喜歡這種側面的有山墻的抱廈形式,它已成了一種日本建筑文化的符號而存在于全國。日本有一些有名的古城樓,都是這種筑在毛石砌成的底座上的建筑,上面是層層相疊的城樓,都具有有山墻的抱廈,無數復雜的飛檐和山墻互相交錯,朝著不同的方向,具有一種抽象化的結構之美。山墻大都被涂上白色,倘若城堡臨水,這檐間的結構遠遠看去就儼然是一大群飄然飛翔的海鳥,正在飛離巖體,令人絲毫也不感覺到城樓的沉重,而是感到一種飛躍靈動。著名的姬路城也因為這個原因而被稱之為白鷺城。因為幕府時代確立了“一國一城制”,這種獨特的城樓曾經遍布日本全境,但經歷了戰(zhàn)爭兵燹后,有很多已經化為斷墻殘垣,但仍有一些名城樓在頑強地兀立著,像著名的姬路城、彥根城、大阪城、名古屋城和松江城都是這一類的代表性建筑。日本人非常喜歡向外國游客展示他們的這種民族建筑,認為是他們非凡的發(fā)明,是真正大和民族的東西,把它們廣泛印在各種標識和手冊上。
巍然鳥居
另一種惹人注目的日式建筑是鳥居。它是日本神社和寺廟前的一種建筑,用來標志祭神的地域。這種建筑形式在印度為圍楯,在中國為牌坊,在日本則為鳥居,是從西往東逐漸流傳和演變過來的。但這三國的牌坊盡管功能相同,其造型卻是大大有異,日本的鳥居簡潔明快,基本結構只是兩橫兩豎、四根巨木支撐起的一個空間。它的最上部并非平平,而是具有向兩頭翹起的流暢曲線,非常醒目。有一座鳥居還遠遠地伸入海中,它那紅色的剪影已經被列為日本最有名的三景之一。中國的牌坊則相對繁復一點,加強了坊間的結構,雖是石雕,然而往往以仿木結構斗拱的形式來完成,下部有時還附有石獅。印度的圍楯位于窣堵坡前,結構最為繁縟,它的重點集中在上部,全以石頭雕成,不僅具有三道橫梁,而且把它雕得如同象牙工藝品,其間還附有無數的浮雕和圓雕,三種牌坊體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文化。
以自然為神
自然對于日本人來說,既是須臾不可離的生活資料,更是他們崇敬膜拜的對象,日本人以自然為神,其住處盡可能靠近自然,甚至以自然物為姓:住在山下就取名為山下,住在渡口就叫渡邊,有松樹就取名為松本,靠近河流就叫川口,所有的山川河澤都被保護得很好,甚至用人工來對并不完美的自然予以修整和補充,用人工來仿造出自然物。這也形成了他們崇尚自然的一種審美取向:他們在生活中也是盡可能保持自然物的原汁原味原貌,追求材料的天然性質和肌理的表面。如同他們喜歡吃食用活魚做的魚生一樣,他們也喜歡木材和石塊上的天然肌理,日本的建筑物是純粹的木結構,多是用日本特產的檜木,但木構件并不髹上油漆,而是保持著原始的木紋和肌理,只是在某些扶攔的轉角和榫接處才裝上青銅的套筒作裝飾。日本的寺廟充滿著一種質樸和簡潔的氣氛,錯落有致的石塊壘疊成基座,草地上擺放著自然形狀的磐石,泉水自然流動,經過仔細修剪的樹木,刻意留下的落葉,盡管這其中有許多是人工經營出的自然,但猶如中國的園林一般,雖自人工,卻是宛自天開。
日本人對于園林可以說是鐘愛之極,他們的住處不可一日無此君。日本人的人居空間非常逼仄,屋子和院子都很小,但他們都能打理得干干凈凈,只要有可能,他們都要蒔弄花草,立上石頭,引進泉水。屋前屋后都要栽上樹。日本出產一種柿子樹,這種樹非常高產,樹上掛的果特別多,幾乎滿枝都是,味道也非常好吃,深秋落葉之后滿樹燦然,猶如紅花著盡枝頭。他們并不摘盡紅柿,而是留著一半作為觀景樹。在日本旅行,隨處可見的都是這種微型的園林,可以說是移步換景,處處丘壑。日本還有一種枯山水,就是一種放大了的旱盆景,在庭園中堆上自然石,栽上剪切的樹木,下面堆積上細碎的石子,或是砂子,經常用人工來耙梳,形成肌理,近觀如同高山大海,這雖然是一種小山小丘小景致的小格局,難以達到咫尺千里的境界,但這種理念來自中國禪宗,禪宗認為人需要與自然融為一體,庭園就是可以在極小的范圍內再現(xiàn)巨大的世界,天長日久,這也算是日本的一種國粹了。
像中國元明時代一樣,日本的園林往往是需要大畫家來設計的,不僅僅是那種小園林,在箱根,我還見過一種巨大的自然經營,那就是箱根美術館。說是美術館,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私人園林,就位于著名的大涌谷活火山腳下。這里有好幾座連綿著的山上都密密匝匝地長滿了黃、紅、赭相間的森林,這些森林并非是雜亂生長的,而是按照一定的山脈走向,按照不同的林相來排列著的,有的山是一片姜黃,有的山是一片赤赭,有的山則一片深紅,各種色彩的山頭互相組合成了一道極度絢爛的畫面。遠遠看去無比的壯觀。這個美術館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岡田的人創(chuàng)意建造的,他是一位美學大師。他在二戰(zhàn)后期經濟低迷的時候以極低的價格買下了這一片廣闊的山頭,以后耗費了十數年的功夫憑自己的理念來經營自然,改造自然。他認為世界上的萬物都是由土、火、水三種物質構成的,也只有它們能夠保持永恒,人唯有與自然和平共處才能保持自然的永恒。他動用了自己的信徒來這里做義工,在巖石的峽谷間建造房屋,在濯濯童山上按照自己的設計來種樹,并巧妙地利用自然景物再嫁接上人工景物,在光禿禿的火山巖上種上從挪威買來的苔蘚,在巖石縫隙中栽種上從加拿大買來的楓樹。他既保持了自然景物的原來面貌,又增加了根據自己意愿而移來的植物。為了能讓人們有一個最佳的角度去觀看遠處冒著煙的大涌谷火山,他不惜耗用了幾年的時間,將一塊七十噸重的巨巖用千斤頂移位。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自然更適合人們的口味,也是為了讓人與自然更好地融合,但他的這些人工卻又符合了“做似不做”的美學原則,一切都不露痕跡,終于使這一片佳園成了他自己的失樂園。
精致、細膩、耐心、認真、堅韌,這是日本人的共同特點,這也表現(xiàn)在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上。在廣泛地接受了許多外來的文化之后,日本還一意固執(zhí)地保持著自己本土的文化,這在世界上是無與倫比的。除了建筑,在很多在中國業(yè)已消失了的東西還在日本被使用著,比如中國唐朝以前的那種進屋脫鞋、席地而坐的古風,一直在日本被實行著,這樣就發(fā)展了席墊和地毯。他們的室內空間是可以用屏風來靈活分隔的,這樣就促使他們重視隔扇和屏風。日本的房屋里一般沒有專門的床鋪,都是在一塊較高的地方鋪設上榻榻米,這就需要他們必須保持室內的干凈。中國的禪宗傳到日本后給了他們的生活哲學以極大的影響,從而形成了日本以幽寂和苦澀為特點的文化。無論是俳句還是能劇,無論是茶道還是劍道,無論是浮世繪還是枯山水,日本的文化是經常被浸在一種幽靜而孤獨的氛圍當中,他們經常渴望的是走入無人的森林中去,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以一種恬淡而雅靜的心態(tài)來欣賞那自然帶來的無窮無盡的樂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