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風范
北歐五國里,冰島是遺世的孤兒,芬蘭是大國的附庸,只有丹麥、挪威與瑞典是“鐵三角”,他們組成了斯堪的納維亞國家。與其它兩國相比,丹麥過于擁擠,挪威過于空曠,只有瑞典人口適中,態(tài)度閑適,具有一種從容不迫的王者風范。事實上,現(xiàn)在的瑞典確是整個斯堪的納維亞乃至北歐的中心,無論從政治上、經(jīng)濟上還是文化上都是如此,它有過自己的輝煌。
令人奇怪的是,瑞典美術上沒有大師,無論是雕塑或繪畫,它缺少蒙克和維格朗。我難以理解為何瑞典那樣美麗的風景不能激發(fā)起國人的美術創(chuàng)作熱情?為何不愿把這些美景納入他們的畫圖?是不是瑞典人的拘謹內(nèi)向和理性的性格導致了他們對科學和技術的探究,從而忽略了對藝術的熱情?是不是他們國家對福利社會的追求因而將形而上的藝術推而為次?然而,瑞典缺少藝術大師卻并不意味著缺少文化,它是一個長期雄踞在北歐的地區(qū)大國,經(jīng)濟發(fā)達,并不缺少畫家和雕塑家。如同厚實殷富然而恪守中立的瑞典一樣,它的美術水平普遍很高,卻并不追求在世界的頂極上嶄露頭角。他們沒有像意大利那樣遍地雕塑,滿街華飾,而是以一種樸素和平實來對待他們生活中的一切,他們把自己國家的美麗交由外國藝術家去描繪,讓他們把瑞典的形象帶回家。
和一切的歐洲國家一樣,瑞典最為令人心醉的地方不是大城市,而是小城鎮(zhèn)。這些小城鎮(zhèn)并不是那種荒村陋屋、泥濘污糞的窮鄉(xiāng)僻壤,而是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一切大城市應有的現(xiàn)代設施它們都具有,然而卻還有著大城市不具有的空氣和寧靜,是最宜人居的社區(qū),卡爾斯塔德就是這樣的一座迷你小城。這座位于維納恩湖畔的小城只有區(qū)區(qū)8萬人口,即使在地廣人稀的瑞典也不能算大,然而彌散在這座小城里的那種寧靜氣息卻令人著迷。正是夏天傍晚的九點多鐘,教堂尖塔上悠然敲打著晚鐘,人們坐在河邊,一個個懶洋洋地半躺在咖啡椅上,默默地貪看那在碧藍的河水中燃燒跳躍的夕陽余輝。小城寂寂,空巷無人,卵石鋪街,濃蔭深邃,街上叮當行駛著空蕩蕩的有軌電車。令人徒然升起對中世紀的緬懷與喟嘆。
就是這樣一座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小城,卻也有著它不同凡響的歷史和居民:這里在100年前是瑞典與挪威簽訂廢除《瑞挪聯(lián)盟》的地方,挪威從此擺脫了瑞典的統(tǒng)治,獲得了完全的獨立,而瑞典也從此確立了自己中立國的地位,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都沒有被卷入進去,漸而建立起了一個富強自足的福利國家。在距市區(qū)不遠的瑪爾巴卡鎮(zhèn)上,還居住著一位女作家阿格拉芙,她以自己的《尼爾斯騎鵝記》而成了世界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她在瑪爾巴卡有自己的莊園,在那個幽靜之地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斯德哥爾摩是北歐最大的城市,然而它仍是有著一種恬靜而平和的情調,它并不喧囂,也不浮華,雖然市中心的大街小巷有著不少的時尚街區(qū),但總體風格還是大氣和疏朗。它的歷史并不如雅典羅馬般悠久,但也就沒有因遍地古跡和隨處遺址而顯得過于沉重;它的地理位置不如巴黎倫敦重要,卻因此而避免了位處中心的種種煩囂;它也不如紐約新加坡那般新興時髦,也因此而不具備那種新生暴發(fā)戶式的畸形和繁華。然而它畢竟是北歐第一的重要城市,畢竟是一個王國的首都,因此具有著一種穩(wěn)穩(wěn)的王者風范,一種偏安于一隅的滿足與自信。遠古的冰川咬蝕著波羅的海的海岸,形成了兩萬多個島嶼,斯德哥爾摩的主城區(qū)就建在這其中的14個島上,并通過各種各樣的橋梁來連接,城中水道交錯,是“北方的威尼斯”。斯德哥爾摩畢竟有著700年的歷史,與北京和莫斯科同齡,也算是個文明古都了。它位于梅拉倫湖的入海口,最初是一片蠻荒的群島,在以后建設城市的過程中,吸收了各地的建筑師來參加,中世紀后各種風格的建筑都可以在這里見到。不過最典型的建筑物上都有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深紅色磚墻和高聳的青銅尖頂,當?shù)氐哪举|建筑物已經(jīng)退而到邊遠地區(qū)和博物館里去了。斯德哥爾摩雖然是北歐的首富名城,然而它卻并不張揚,也不鋪排,并沒有讓時尚的壓倒古老的,更沒有用古老的去貶斥時尚的,而是讓兩者相得益彰,兼容并蓄,顯示出一種從容和大度。
斯德哥爾摩的城市雛型在格姆拉斯基,這里是濱海的老城區(qū),十七世紀時的建筑師泰辛父子為它的建造出了汗馬功勞,奠定了今日所見的格局。舉目四望,王宮、教堂和各種博物館在夕陽下云集,是最富情調的留存之地。進入那些窄而深長的小巷,就仿佛進入了時光隧道,倒流到中世紀的風景中去。巷內(nèi)高墻對峙,穹門低矮,寬僅容人,地下鋪著卵石,人走在內(nèi),足音橐橐,令人生發(fā)無限的遐思。狹巷兩邊店鋪云集,然而卻是絕無東方特有的喧囂市聲,人們靜靜地選貨,悄悄地交易,客氣地道謝?;蛘呔妥谖羧镇T士劍客們系馬的咖啡店里喝著啤酒閑聊,盡享北歐短暫的夏日清景。
海盜的后代
然而令人驚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平和禮貌的國家,竟然曾經(jīng)是海盜橫行的國度。就是這樣一些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人民,竟然是海盜的后代。
對此,無論是挪威人還是丹麥人,抑或是瑞典人,他們都毫不忌諱,他們坦言自己祖先的劣跡,甚至敢于把自己民族并不光榮的歷史寫進博物館。這樣的博物館,在斯堪的納維亞的三個國家隨處可見。好聽一點的,叫航海博物館,有的干脆就叫海盜博物館。
一進入斯德哥爾摩歷史博物館那別具一格的大門,立刻就被千年的血雨腥風所包圍。維京時期的各種文物羅列其間,向世界展示了一個海盜之國所特有的面貌。
作為海盜的維京人并不是瑞典一國的特產(chǎn),而是整個斯堪的納維亞的存在,他們來自當時還是邊界模糊的國家瑞典、挪威和丹麥。斯堪的納維亞四面環(huán)海,峽灣眾多,乘船在海上交往遠遠要比陸地方便得多。早在6000年前,維京人的祖先就已經(jīng)乘著簡陋的獨木舟走遍了整個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遍布的森林為他們造船提供了豐富的材料,他們用石斧和石鋤來造船,從而掌握了嫻熟的技藝,以后又用青銅器和鐵器來造船。早在1500年前,他們就已經(jīng)乘船渡過了北海,與愛爾蘭人和英格蘭人交易貨物,以后又與羅馬人進行貿(mào)易。這種貿(mào)易和國內(nèi)人口的激增助長了維京人的貪婪和野心,他們終于在8世紀時駕著他們的巨船在英格蘭登陸,劫掠了那一地區(qū),從而宣告了海盜時代的來臨。
維京人乘著他們的船襲擊了整個歐洲。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勇猛的民族,喜歡冒險,愛好遠行,但同時也是一個貪婪而兇殘的民族。200年間,他們強悍的身影不斷出現(xiàn)在歐洲各地的海岸上。挪威人在海上劫掠,丹麥人向西航行,而瑞典人則向東打。他們的目標起先是愛爾蘭,然而是英格蘭,最后甚至率兵順著塞納河長驅直入,圍攻了巴黎,竟然在法國的土地上建立了一個諾曼王國。而全副武裝的瑞典的維京人則將目光朝向東方,他們向俄羅斯進發(fā),占據(jù)了保加爾和基輔這樣重要的城市,甚至還通過各種途徑遠征地中海和北非海岸,威脅到拜占庭和阿拉伯帝國的安全。作為海上民族的維京人在大肆劫掠的同時還偶然地成了地理的發(fā)現(xiàn)者,挪威的維京人在9世紀時橫渡大西洋,移居冰島,以后又移民格陵蘭,成為在那些冰天雪地里生活的先輩。懷著一種遠征和求生存的野心,他們的足跡甚至遠達北美洲的海岸,成為那里最早的居民。然而,與一般打家劫舍的強盜不同的是,維京人盡管殘暴貪婪,但他們有時也是商人和統(tǒng)治者,他們在搶奪財物的同時,也與當?shù)氐木用襁M行貨物的貿(mào)易,用各種和平與不和平的方式來聚斂財物。直到11世紀,在一場爭奪英格蘭統(tǒng)治權的大戰(zhàn)中,一個維京人的海盜時代才隨著他們的失敗而結束。
海上的民族
維京人是海上的民族,他們最主要的生活工具就是船。船是他們的生命,也是他們進行對外擴張的工具和象征,憑借著性能特殊的船,維京人便能橫行于四海。維京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善于造船的民族,也是最依賴船只進行生活的民族。按一般邏輯去推理,強盜的藝術水平總是極差的,他們是一群毫無文化的魯莽之人,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劫掠財物,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粗魯之人,沒有也不可能把他們的船造得怎樣的富于藝術感。然而看了陳列在歷史博物館里的維京人的船,很快就會把這個印象顛倒過來。
維京人對于船的依賴已經(jīng)到了一種無以復加的地步,即使在他們在劫掠世界的過程中,也須臾離不開船。瑞典的維京人駕著他們的龍頭船駛過波羅的海,到達芬蘭灣,然后溯涅瓦河而上,來到現(xiàn)在俄羅斯的圣彼得堡。他們一路打劫,也經(jīng)商,將財貨裝滿了他們的船。他們覬覦南方帝國巨大的財富,繼續(xù)駛著船,循著河流一路向南。如果遇到不能夠行船的地方,他們甚至把船弄上岸,或是為它裝上輪子,推著它走,或者干脆扛著它前進,用這種陸地行舟的方法,他們到達了德聶伯河和伏爾加河,來到了里海附近,把進攻的矛頭對準了強大的拜占庭帝國,脅迫他們?yōu)樽约韩I上貢品。維京人一刻也不能離開自己的船。
如果僅僅從實用的功能來說,維京人只需建造那種結實耐用的船就可以了,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維京人不僅設計了輕巧易駕的船只,還在船只上加上了很多精美而復雜的裝飾,從而使它們成為一種海上的藝術品。和世界上的任何船只不同的是,維京人的船有前后兩個頭,它們從前后兩個方向高高翹起,在船體上形成了很大的弧線,這種船進退自如,既可以正著前進,也可以快速地后退。有的船首上還雕刻了高昂著的龍頭。在北歐的神話傳說中,有一種生活在海中的毒龍,它吐出毒氣,吞噬船只,他們便把它的形象雕刻在船頭,使它具有一種威懾力。這種龍頭雕刻得相當精致,巨口虬頸,威風凜凜。維京人的船上都會在龍骨部和船幫部也附上精美的雕花板,上面刻有纏繞著的海蛇圖案。他們的船上蒙著獸皮,船尾裝有轉動靈活的舵。劃槳手的幾十只圓形盾牌就掛在船幫上,以抵御敵人射來的亂箭。船上掛著長方形的用羊毛織成的帆,并把它染成鮮艷的紅色條紋,綴上鉆石圖案,這樣制成的龍頭船在形式上非常美,它的船身由各種復雜的漂亮弧線組成,兩側的船頭高高昂起,精巧得像一件工藝品,難以令人想到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海盜乘坐的。
維京人顯然對他們的船非常滿意,他們把船的圖案畫在他們生活的一切地方,甚至他們的下葬也運用船只來運送尸體,在墓地周圍用石塊圍成船形,他們愿意用船只來運送自己同伴的亡靈。早在史前的蠻族文化時期的摩崖巖畫中,就出現(xiàn)了船的形象,以后又不斷出現(xiàn)在他們的巖畫當中。他們把船簡化成一道剪影,表達了自己乘風破浪的勇氣。這種巖畫瑞典很多,除了船只,內(nèi)容也有相互交纏的海蛇、動物的形象、神話傳說中的英雄、某個酋長或神祗。他們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或者純抽象的裝飾圖案,也有一種特別的北歐文字,總的主題離不開他們的海上生活。這些巖畫在瑞典被稱為“畫石”,是他們最早也是最獨特的美術史,博物館里陳列著許多塊從各地移鑿來的畫石,上面的圖案有的是線刻,有的是如中國畫像磚一樣的減底淺刻,有的是淺浮雕,上面填了色,博物館就選用了一幅畫石上的乘船形象來作館徽和海報,向全世界宣告他們是海上的民族。畫石上有一個騎馬的武士,他是傳說中的奧丁神,騎著一匹8條腿的馬,每4條腿各擺成一種奔跑的姿勢,以表示它能在陰陽兩界來回馳騁。這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給了杜桑的立體主義畫作以啟示,它能表示同一主體在不同時態(tài)中的不同動作。它也成了博物館的館標。
精致的工匠
與野蠻魯莽的海盜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除了船只之外,維京人竟然能創(chuàng)造出那樣精美而細膩的工藝品。戰(zhàn)斧和長劍是他們用來作戰(zhàn)的常規(guī)武器,但他們卻能把它裝飾得鍍金鑲銀,精美絕倫。瑞典盛產(chǎn)鐵礦,他們也是世界上最早使用鐵器的民族。瑞典的鐵匠同時又是金銀匠,他們在鍛打鐵劍的同時還錘打金戒指,對他們來說,金銀器與武器都是裝飾品。北歐漫長的冬季給了他們充裕的時間,使他們能夠在自已溫暖的農(nóng)舍中精心制造各種工藝品。制造船只的技藝培養(yǎng)了大批經(jīng)驗豐富的木匠,他們是技藝精湛的雕刻匠,可以在任何材料上進行雕刻,哪怕是一件極為普通的婦女用的線拐和骨針,哪怕是戰(zhàn)斗的頭盔和甲胄也要刻上細密的花紋,對他們來說,沒有一件器物不需要裝飾。在古代的斯堪的納維亞語中沒有“藝術家”一詞,只有舉世無雙的鐵匠和木匠。
古代維京人的這種在豪放中暗含著精致,在戰(zhàn)斗的同時熱衷于制作的習慣給了后來的斯堪的納維亞人以極好的傳續(xù),也影響到瑞典的制造業(yè)理念。在日后的演變過程中,又融進了斯堪的納維亞人崇尚簡潔、平和的個性,以致啟發(fā)了現(xiàn)代設計藝術的嶄新局面。在世界上,斯堪的納維亞的工業(yè)設計水平是一流的,在斯堪的納維亞的設計作品中,它的精巧無處不在。遍行各地,到處都可見到那些精美絕倫的產(chǎn)品,無論是宜家的家具還是樂高的玩具,無論是嘉士伯的飲料還是餐具,抑或是紡織品和工業(yè)產(chǎn)品,無一不是世界一流的設計理念下的產(chǎn)品,斯堪的納維亞已經(jīng)成為優(yōu)雅設計的代名詞。即使在我所居住過的酒店里,也是落落大方,高貴卻不豪華,環(huán)境布置大多不是金碧輝煌、重框疊套的油畫,而是簡潔明快的版畫。數(shù)百年里,家已經(jīng)成為斯堪的納維亞人生活的中心,已經(jīng)成為他們遠離惡劣天氣的一個溫馨港灣。在他們的設計師心底,設計精良的產(chǎn)品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一件被能工巧匠設計出來的產(chǎn)品只是為了改善人的生活,而不應該成為炫耀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它已成為斯堪的納維亞人生活中一個密不可分的部分,那些平和、簡潔、精致、美觀的現(xiàn)代設計作品中已經(jīng)飽含著斯堪的納維亞人的那種千年人文信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