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冬天的寒冷尚未有半點懈怠,風依然凜冽,削肉刺骨。學校的后操場空空蕩蕩,樹木煞有介事地晃動著近乎枯黃的葉子,沙沙作響。他坐在籃球場邊上,迎著風,任風把頭發(fā)吹得凌亂,眉毛和眼睛被劉海遮掩,看不清表情。跑道上碎石摩擦的聲音與風聲相互雜糅,把整個世界襯托得更為寂寥。他背對著跑道上行走的她。他們曾經(jīng)認識,是的,只能說曾經(jīng)認識。
這些日子我一直做著同一個夢,夢里出現(xiàn)同一個女孩。她總是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臉上帶著笑,是那種不注意看察覺不到的笑,笑得很輕。
那年的夏天走得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她抱著早兩天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一個人坐在大榕樹下細細品讀,偶爾嘴角彎出恬靜的弧線。一個小男孩跑過來說,姐姐,我的羽毛球掛在樹上了,可以幫我取下來嗎。她抬起頭看見羽毛球躺在兩根枝椏中間,她微微蹙了下眉,太高了。她環(huán)顧四周,看有什么東西可以夠得著。小男孩的聲音再次響起,哥哥,可以幫我取下羽毛球嗎。她轉(zhuǎn)過臉,球已經(jīng)在一個男孩手里了。他對她笑了笑。
在夢里,我看見她那天格外開心,過馬路的時候腳步加快了許多,不像以前那般碎步。經(jīng)過校園的道路上,明媚的陽光穿過層層樹葉,掉落在她臉上,精致而純美。淡藍色的棉布裙綴上點點光斑,像一只舞蝶的翅膀。
她和他成了朋友。后來她對他說,他是她在這個夏天最大的收獲。男孩憨憨地摸著后腦勺。她想從此以后她的世界就多了一份溫暖。她們經(jīng)常出入校園各大場合,雖然沒有牽手,卻儼然像一對情侶,至少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是這么認為的。男孩很細心手也很巧,經(jīng)常會送女孩一些紙折的小動物,也會在女孩因考試不理想的時候送來柔柔的安慰。在女孩心里,男孩是個稱職的朋友,但她仍然不夠滿意,她想要的不止這些,至少在七夕那天。
這年七夕,女孩早早起來化了淡淡的妝,她想在男孩第一眼看見她時有個驚喜。男孩常說,她穿藍裙子的樣子很漂亮,輕風拂過,總會讓他想起兒時綠野林間翩翩起舞的蝴蝶。漫天飛舞的蝴蝶,撲閃著色彩斑斕的翅膀,在空中尋找屬于自己的天地。人們常說安靜的女孩子容易滿足,隨便一些小禮物便可俘獲她的芳心。但在今天,女孩有了一個小小的奢望,她想擁有一份屬于自己的浪漫,哪怕僅僅一天。
午后的陽光有些灼人,女孩站在后操場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下,手很自然地背在后面相互摩挲,頭卻不停地向四周環(huán)顧。約好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男孩還沒出現(xiàn)。她想,等下他來了,她要故意裝出很生氣的樣子,噘起嘴巴不理他,要讓他知道遲到是件很嚴重的事。想著想著,嘴角彎出一個甜甜的弧線。時間像細水一般流走,同時也帶走了女孩的期待,但她仍然不肯走,或者期待變成了一絲僥幸。
不知什么時候手放到了胸前,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黃昏漸近,校園里一片寧靜,飛鳥成雙成對嘰嘰喳喳唱著歡樂曲,在枝葉間穿梭嬉戲。空中淡藍的云朵一去不復返,只有幾顆調(diào)皮的星星向他眨著眼睛,有一點嘲諷的味道。
她想,是時候走了。
經(jīng)過十字路口,綠燈亮了卻不知道挪步,傻傻地站在那里。涌動的人潮一下子就把她吞噬了。人群中的她是那么不起眼,只有風吹起裙子時才能看見那里還立著個人。
她把頭高高地抬起來,不能哭,一定不能哭,要是他看見了會說不好看的,今天還刻意打扮了呢,要是哭了就白費了,不可以哦,不可以哦……可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想止住卻越流得多,連擦都來不及。
街上暖黃的燈光亮了起來,她想,是給別人溫暖的。
音響店里淌出來的音樂,她想,是祝福別人的。
此時,她真的想不出什么是屬于自己的。
看著馬路上車水馬龍,也許只有這尖刺的汽車鳴笛聲才屬于自己……
很多次在夢里我都想叫住她,可她走得太快了,或許我的聲音太小,她根本聽不到。每次我想叫住她的時候,喉嚨很艱難地發(fā)聲,甚至我發(fā)出的聲自己都聽不到,任憑她像舞蝶一般從我眼前飛過,無能為力。
再次見到他已是在寒冷的冬季了。
那次,女孩無意中看見男孩身邊多了個挽著他的女孩,她的心倏地就墜到了谷底,可轉(zhuǎn)念又笑了笑,為自己知道他為什么失約而徹悟。但她那晚還是給男孩寫了一封信,沒有埋怨,也沒有怪罪,更沒有憤懣,她只對男孩說她很難過。而那封信,男孩沒有回,也是唯一沒有回的一封。
從那天起女孩再也沒看見那個男孩,憑空消失,人間蒸發(fā)——就像一滴雨,在掉落的過程中是那樣地美麗,晶瑩剔透,卻在落下的方向找不到半點痕跡。女孩想也許這是個華麗而奢侈的夢,她僅僅擁有的是做夢的權利。她為了不讓自己太難過,寧愿自己不曾感受過那個溫暖,男孩來過她的世界,也不相信男孩就這樣悄無聲息。
那晚在夢里沒有看見她的臉,她的臉離我太遠,我隱約看見她的肩膀在間斷地聳動,時而高時而低。我快要靠近她的時候,她卻跑開了,我想告訴她,我喜歡她。
那個夏天終究還是過去了,女孩又回到了她窄小的世界,每天看云卷云舒,寵辱不驚。只是她不再穿那條淡藍色的裙子,因為她聽男孩說他喜歡看。
男孩終于還是沒把自己手臂被貨車刮去的事告訴她,那個他心愛的女孩,自己甚至連喜歡這個詞都沒說過,但他是這樣愛著她。任她漸行漸遠,而自己永遠記住了那只舞蝶。
夢里一片不知所措的荒蕪,我站在天臺的邊緣,看這個世界的繁華,車流的喘息聲傳到我耳邊,然后慢慢地把我整個人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