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小說之間

我們現(xiàn)在處于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報紙、雜志、電視、網絡隨時隨地向人們傳布各種知識，叫人目不暇給，甚至有不堪負荷之感。

就歷史這門學問來說，除了專家學者們撰寫很多具有極高學術價值的論文與專著，深入探討各朝代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宗教和藝術等不同領域的專題之外，也有不少作家以演義、野史的方式寫成小說，編成劇本，或是出版專書，向社會大眾講述歷史。前者由于學術性過重，常常在義理上或考據上下工夫，呈現(xiàn)的內容多半是冗長的、艱深的，加上對文獻史料的征引，必然顯得枯燥，因而閱讀者不多，對社會大眾的影響有限。后者因為不是嚴謹?shù)膶W術作品，經過作者的編造加工，或刻意布局，或無中生有，甚至篡改史實，以致情節(jié)離奇，故事生動，變得趣味性特高，反而容易得到大眾喜愛。因此這些作品刊印成書問世時，常是洛陽紙貴，大為暢銷；若是改編成電影或電視連續(xù)劇，也是收視率很高，而且經久不衰。

然而，目前寫野史的作家，有人“野”得過分了，實在不可取法。以大家熟知的清宮小說和電視劇為例：孝莊太皇太后竟下令她的孫子康熙皇帝娶蘇麻喇姑，并封她為德妃！且不說德妃本來是雍正帝的生母，確實另有其人；而蘇麻喇姑則是孝莊后早年從蒙古陪嫁來滿洲的侍女，年紀與孝莊后差不多，至少比康熙大上四十歲，他們如何可以婚配？真是莫名其妙！又如施瑯領軍收復臺灣時，電視劇竟演出他與鄭經在臺灣作了一場殊死大戰(zhàn)，鄭經后因戰(zhàn)敗而自刎死去。這又是一項荒唐的安排，因為鄭經在兩年前已在臺灣逝世，一個死了兩年的人還能參與大戰(zhàn)役，實在離奇！其他如田文鏡在乾隆元年還出現(xiàn)在銀幕，繼續(xù)當清廷大官，殊不知田氏在雍正十年已謝世，死者能在三年后復生任官，當然又是笑話！像這樣不符史實的例子還有很多，這里不擬贅舉了。

這些內容不忠于史實的作品，掛著正史招牌，做戲說勾當，向大眾傳播不正確的歷史知識，對一般觀眾實在為害匪淺。清史學界大老王鍾翰教授看了這些清史“專書”與連續(xù)劇，曾經感慨地說：“我們積數(shù)十年研究清史所得的一點成就，全被時下的野史破功了。”聽起來叫人既感傷又憤慨。南開大學著名教授馮爾康先生為此出版了一些如《清人生活漫步》的書，希望讓人們在輕松的氣氛下閱讀，既能增長知識，又從而借以糾正野史帶給人們的錯誤觀念，以盡一份史家的責任。

韋慶遠教授是知名史學大家，對明清史有精深的研究，他的著作等身，多年來確實在補充與闡明史事方面做出過很多貢獻。他對野史與不符史實的小說以及電視連續(xù)劇的大行其道和這種風尚對社會文化心理上的影響十分重視，他認為高深有學術價值的研究成果當然要越多越好，但是史學家們若仍有余力的話，也應該寫些人人可讀、人人能讀的通俗歷史著作，因為與其曲高和寡，閱讀專門論著的人不多，遠不如出版一些龍蟲兼雕，但能傳達正確知識的歷史文章，嘉惠大眾，豈不更好！韋教授在這樣的思維與背景下，完成了一部費時十年，長達八十萬字的《正德風云：蕩子皇帝朱厚照別傳》。

正德是明朝武宗的年號，一般人也就俗稱這位名叫朱厚照的武宗為正德皇帝。我讀了《正德風云》這部歷史小說，至少有以下的一些想法：

第一，我們知道，正德一朝歷時僅僅十六年，不算很長，但是在明代歷史上確實是一個盛衰存亡的關鍵時刻。正德皇帝的祖父是憲宗成化皇帝，在位二十三年，他死前已有大臣指出時政六弊為：近幸干紀、大臣不職、爵賞太濫、工藝過繁、進獻無厭、流亡未復，可見當時形勢已面臨中衰了。繼承憲宗的是孝宗弘治皇帝，尚知恭儉自持，也能勤政愛民，親賢遠佞，可以稱得上是明代中期的賢君。然而當時仍有外戚作惡，太監(jiān)攬權，這也說明了他寬仁有余，而果斷不足，而且當時國家存在的問題相當之多，韋教授在《正德風云》一書中，借大學士謝遷的談話說明了梗概：“目前時局外似升平，中實潰敗。近兩年來，應天、浙江、山東、河南、湖廣俱鬧災荒；全國的戶口、軍伍、賦稅都有耗損，內帑虧空；云南、瓊州相繼發(fā)生變亂，荊州、襄陽流民集聚，剿撫兩難；蒙古小王子部入寇大同、進迫河套，火篩諸部則進犯固原。皇上雖屢頒整頓官常、裕財防邊之詔，慨然要搜剔弊端，但內府諸庫及倉場，俱由宦官掌管，戶、兵兩部無權檢核；京邊各軍空名支餉，冒功諱敗已成風氣，皇上健在，猶可維持，一旦不測，實難了局……”這是孝宗弘治皇帝臨終前夕，大學士們討論國事時的內外形勢分析。文字不多，但已可看出孝宗末年不是太平時代，國家已潛伏著不少危機。孝宗死后，他的唯一兒子朱厚照繼承皇位，改年號正德，大家對他寄予厚望，希望“新君自正其德，然后能正人之德”，并把國家從危機中化為轉機，如此明代的中興就可以預期了?？墒橇钊耸氖俏渥诩次恢螅凰颊褡鳎⒂谝鶚?，甚至不理政事。正德元年，即新君上臺一年的光景，中樞清流高官幾乎全被罷職或休致回家，朝廷里群丑猬集，依附宦官，成為小人當?shù)赖木置?。正德二年，皇帝又在宦官劉瑾等人的誘惑下，筑宮殿稱“豹房”，內有番僧與教坊司樂工，供皇帝淫樂，終至人民苦不堪言，中興不但無望，反而步入衰亡之途。

第二，明武宗享國十六年，這期間卻發(fā)生了不少重大事件，對明代中衰確實有極密切的關系，具有極深遠的影響。他登基后，昵近群小，不能自拔，寵幸奸佞、盡斥忠良。任命太監(jiān)劉瑾掌司禮監(jiān)，馬永成、谷大用等分掌東、西廠，對朝臣中上書批評時政的都加以迫害，輕則降調、謫官，重則廷杖、系獄誅殺。當劉瑾權勢極盛之時，朝廷臣工如焦芳、劉宇、曹元、陸完、張彩等隨風趨附；還有孌童班頭錢寧等猛刮陰風，時人稱之為閹黨。盡管有忠義臣工挺身抗旨、憤斗兇頑，但多數(shù)是正不勝邪，落得個囚禁黑獄或尸橫天街的悲慘下場！據史載，豹房亦稱新宅：“初帝令內侍仿設里肆，身衣估人衣，與貿易，持簿算喧詢不相下，更令作市正調和之，擁至廊下家，廊下家者，中宦于永巷所設酒肆也。帝至，雜出帝衣，醉即宿其處?！痹诒坷镉终贅饭沓袘?，人數(shù)以百計。軍頭江彬引導武宗出幸宣府、大同與江南各地，尋歡獵艷，擾民傷財，真是不成體統(tǒng)！他如藩王在外地起兵，想趁武宗溺于淫樂、政事敗壞之時，取而代之，自即帝位。前有安化郡王朱于正德五年四月起兵寧夏，后有寧親王朱宸濠于正德十四年發(fā)難于江西，兩王聲討中央雖未成功，但十年中先后興兵也顯示出正德的治道與政權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了。

第三，正德皇帝確是一位昏狂無道的君主，宦官劉瑾用事之時，權“居內閣上”，“朝中列卿多爭先獻媚”，朝政敗壞到極點?；鹿俚膼好颜迷谥袊鴼v史上是由來已久的事了；然而宦官的禍國殃民、弄權干政，致令國家頻將覆亡的事例，似乎以明代最為顯著。而武宗正德之世，宦官的用事更專，為惡更烈。以劉瑾為首的宦官“八虎”，引導武宗游戲。他們“置造巧偽，淫蕩上心，或擊球走馬，或放鷹逐兔，或俳優(yōu)雜劇，錯陳于前，或導萬乘之尊，與人交易，狎昵蝶褻，無復禮體。日游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圣德”。皇帝不務正業(yè)，無法理政，宦官便從而掌握中外大權。在帝制中國，每個朝代的中央政府里，都免不了存在一些忠良與奸佞的臣工，可是在正德時期，忠奸大臣的表現(xiàn)似乎顯得特別的鮮明而強烈。先以劉瑾弄權專政的時期來看：顧命大臣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等重臣，在小皇帝繼位后就上疏為請，甚至堅決主張誅殺以劉瑾為首的“八虎”。除此之外，吏部尚書馬文升、兵部尚書劉大夏也痛切進言，戶部尚書韓文更以“不死不足以報國”的決心，指出民窮財匱，已面臨崩潰邊緣。但是，所有這些逆耳忠言，都被加以“抗旨”的罪名，不但將重臣劉健、謝遷清洗出內閣，而且將以上多人俱列入“奸臣榜”，悉數(shù)罷官奪職，驅逐回鄉(xiāng)。朝野對此無不憤慨失望。

第四，更值得重視的是，不但高層官僚群起抗爭，而且已經引發(fā)起中下層官僚和青年士子的強烈反彈，相繼奮起抨擊：當時被稱為“八大才子”之首、時任戶部郎中的李夢陽主動請纓，慷慨激昂，以如椽巨筆，辛辣尖銳地揭露腐敗丑惡；南京御史蔣欽雖受酷刑被囚禁在黑獄，但仍繼續(xù)上書，甚至堅決拒謝幻覺中祖先鬼魂為免家族淪亡而勸降的請求，不惜以一身的生命和百口之災申明信念；另一御史張欽則橫劍坐鎮(zhèn)雄關，力阻正德冒險輕出居庸關；以后被推崇為一代大儒，被稱為“陽明先生”的王守仁也拍案而起，上書反對暴政，不惜受杖和身陷錦衣黑獄，并被遠戍貴州。這些事件都是可歌可泣，動人心魄的。尤其是當時的反抗活動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前仆后繼，給事中湯禮敬、呂、戴銑、薄彥徽等為挽留劉健、謝遷而遭廷杖，但兩京御史、給事中等五十余人又聯(lián)名上書，再申正義，參加的人數(shù)竟占該等職位官員數(shù)額五分之一以上，有人因以未被列入名單而引為羞疚。除此之外，翰林院庶吉士（頗相當于現(xiàn)代的研究生）、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等年輕學子也都聞聲而起，在院、監(jiān)內外聲援鼓動。城鄉(xiāng)庶民也敢于表現(xiàn)出愛憎分明的態(tài)度。這是明史中僅見的老中青三代官僚士子和官民一致進行的“政潮”和“學潮”。千夫所指，意味著時局動蕩，在位的皇帝已成為眾人心中的獨夫民賊。這是當時歷史發(fā)展的主流。韋慶遠教授擷取這些史事的精華，選擇之作為聚焦點，以史事為根據，加以文學的推演，文史融合，寫出激蕩感人的情節(jié)，實在是獨具慧眼，妙手著為文章。

第五，正德五年，劉瑾伏誅，閹黨人士有被處死，有被降調的，廠、衛(wèi)也被罷革了，一時頗有太平之象?？上Р痪弥?，因京畿動亂，又召來軍頭江彬入朝，成為正德的新寵人物。江彬原是大同游擊，得寵后掌握軍權，引導皇帝離開豹房，走出京師，不顧國勢危殆，到塞北輕啟戰(zhàn)役和到江南尋歡作樂?；实鄢鲅矔r常夜入民家索婦女，有時在回京時也“掠良家女數(shù)十車以隨”，傷風敗俗到了極點。朝臣中有兵部郎中黃策等上書請皇帝“戒游幸”，翰林院修撰舒芬等勸誡不能以巡狩為樂，因為四民告苦，地方必有人乘勢作亂；吏部員外郎夏良勝與禮部主事萬潮、太常寺禮賓官陳九川及其他官員也連番上書，懇請停止出巡。正德帝給他們的答復仍然是或關進牢房、或罰跪闕下五日，也有像陸震、余廷瓚、何遵等十多人被廷杖致死的。

除了以上史事在《正德風云》一書中有精彩的論述外，韋教授以他對明史研究的扎實功底，深入淺出地解釋了很多明史上專有的典章制度，諸如票擬、中旨、白本、留中、廠衛(wèi)、九卿、廷杖、枷具、緹騎、凌遲、內相、外相、承運庫、居守敕等等，就事順理，與書中的實事緊密契合，并無生硬堆砌之感，這就有助于了解若干學術性的問題，增添不少寶貴的知識，是給讀者的另一項貢獻。還有書中記載的若干關鍵大事的人物、時間、地點和起訖終始，都是于史有據的，不同于一般“說史”的瞎造亂編，因此，《正德風云》不單是小說，而且也是另一形式的史書，因為史書必要的內涵在本書里都具備了。我個人認為，一般學校的歷史教學，常限于呆板枯燥，學生的接受率不高，可以考慮試用《正德風云》作為必讀參考書以講授明代中期史事，或可收稍有不同的效果。

第六，在人物的塑造上，作者也用力甚勤。關于作為主要角色的正德皇帝，既揭露他起居無節(jié)，性格反復無常，近小人、遠君子、筑豹房、好嬉戲、貪女色、愛浪游的一面，可說眾惡具備，的確是一個荒唐昏狂已極的君主，理應受到歷史的譴責。但另一方面，書中又探微索隱，從深細處發(fā)掘出其人心理和行為的復雜隱秘。例如，他有著強烈的戀母情結，為此與所謂“嫡母”的張?zhí)箝L期對立，并且嚴重影響到朝政國本，更加深了他蔑視傳統(tǒng)和倫理禮儀的行為活動；又如，他對當時地位最低賤的樂籍婦女劉良女存在狂熱的纏綿畸戀，做出過一些駭人驚聞、史所未見的癡情行為，又反映出這個超級色狼在感情領域的另一方面，他是用此來填充內心高度的空虛，要取得他在眾多美女、孌童身上得不到的特殊感情寄托；他曾披戴甲胄、手執(zhí)刀槍親赴戰(zhàn)爭前沿，這不論在戰(zhàn)略上和戰(zhàn)術上都是魯莽愚蠢的，但卻也表現(xiàn)出他為實現(xiàn)建立不世武功的強烈幻想，表現(xiàn)出反乎常態(tài)的勇敢。他表面狂妄任性，頑固堅執(zhí)謬見，酷狠地摧擊異議，似乎信心十足，其實在內心深處，特別在當政的最后期，也處處流露出戰(zhàn)栗惶恐，色厲內荏，對自己統(tǒng)治前景的憂心忡忡。他諱豬為朱，下詔在全國禁止畜豬吃豬；千方百計強行南游，但最后還是放棄了前去最繁華的蘇杭；班師北上，卻停留在京郊通州四十余日，不敢貿然進入北京。凡此，都充分顯示出他的多重性格和復雜心態(tài)。在本書中都做了認真的描述和分析，并不是單純斥責他的荒淫昏狂，而是深入到傳主不輕示人的內心世界，能夠活脫脫地較為完整地寫出一個接近真實的正德。

在本書中出現(xiàn)了近百個人物，因其不同重要性而占用長短不同的篇幅。但作者還是盡量注意描述出不同人物的不同個人特點、人品、政治傾向和輕重迥異的歷史作用。例如，在奸佞方面，錢寧的陰謀惡行不同于劉瑾，而江彬又大異于錢寧，至于第二流的焦芳、劉宇、陸完、張彩等也多有自己凸出的丑惡嘴臉和手段，并沒有用臉譜化的介紹。更又如，堅持正面抗爭的人物，因所處的不同時段和地位，也由于性格和器識不同，李東陽不同于劉健和謝遷；馬文升、劉大夏、韓文又不同于劉、謝、李；楊一清更不同于馬、劉、韓；而王守仁也迥異于楊一清。他們各有著不同的行為風采、舉止言談和因時因勢采取的謀略，并未流于忠奸之分的格式化。作者娓娓道來，有些地方寫得栩栩如生，在閱讀有些章節(jié)時，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感到有所啟發(fā)，耐人細讀。

韋教授雖以章回小說形式寫成《正德風云》一書，但他參考了很多明代官方文獻檔冊與私人的詩文別集，與一般野史迥然不同。書中又有對政事人物的細微分析與宏觀論述，多彩多姿，可以說是一部富于學術性的專書，又是一部真正的歷史小說，它對有心研究明代中期史事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座寶山，入山者必會滿載而歸。

寫于加拿大溫哥華時在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正德風云：蕩子皇帝朱厚照別傳》，韋慶遠著，廣東人民出版社二○○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