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噶爾盆地本來僅僅是讀小學時地理課本中的一個地名,空間上和時間上都十分遙遠。當我置身盆地邊緣、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看到遙遠的前方煙霧浩渺的湖水出現(xiàn),現(xiàn)實與幻想的交織重疊使我的大腦陷入混沌。湖水出現(xiàn)的地方當為準噶爾盆地東端的底部,但那里不可能有水,我看到的只能是海市蜃樓。果然,汽車再往前行駛一段,湖水就消失了。遠遠近近依然是蒼涼的戈壁灘,光禿禿的丘陵連綿起伏。天空海水一樣藍,陽光清澈透明,戈壁上的風從車窗的縫隙吹進來,又涼又硬,嗚嗚地響……
二○○七年九月十五日下午,中國社會科學院綠洲文明考察隊乘坐的面包車途經(jīng)準噶爾盆地東端,駛向中蒙邊界的北塔山。
上午九點半從烏魯木齊的衛(wèi)星城昌吉出發(fā),汽車在柏油路上往東北方向行駛,天山的連綿雪峰就被拋在了后面。在昌吉尚可穿短袖,但過吉木薩爾到奇臺吃午飯時,下車就感到了風中的寒意。那風確實已經(jīng)是秋天的風。午后繼續(xù)行程,離開奇臺縣城走出不到一小時,柏油路就到了盡頭。車隊行駛在砂石路上,村落、城鎮(zhèn)從視野中消失,遠遠近近是蒼涼的戈壁灘,光禿禿的丘陵連綿起伏……
帶隊的是楊鐮先生。一個三十年前在新疆度過青春年代、視草原為自己“青春地平線”的北京人。他在新疆文史研究方面卓有建樹,深受新疆人的歡迎。五個月之前,為了給考察隊打前站,他已經(jīng)去過奇臺縣的北塔山。北塔山因為一九四七年夏天的中蒙邊境沖突名噪一時,而位處同縣的疏勒城則因為漢代名將耿恭的大敗匈奴而被記入歷史。
二十點過后,車隊終于結束顛簸,到達北塔山中的烏拉斯臺口岸。那里距邊境只有一公里?!盀趵古_”是蒙語,意為“長著白楊樹的地方”。這里與北京有兩小時的時差,二十點已過而太陽尚未落山,但氣溫已降至十攝氏度以下,冬天提前到來。無自來水、無電、無手機信號的“三無之地”,入夜是用發(fā)電機發(fā)電照明。停電、熄燈之后,碩大的星星密密麻麻地灑滿夜空,觸手可及。靜寂之中,似乎能聽到夜空繁星的喧鬧……據(jù)說那種喧鬧的星空只有在海拔高、空氣無污染的高山地帶才能看到。北塔山一帶的海拔高度在一千六百米以上。
次日上午,邊防軍的一名指導員和一名戰(zhàn)士帶領我們前往北塔山之戰(zhàn)發(fā)生地。乘車來到一個山口,下車徒步進山。左邊山包上,一個殘破的舊碉堡映入眼簾。六十年前的初夏,國民黨官兵就是從那座碉堡里用機槍封鎖我們正在通過的山口。翻過一道山梁,登上一座山頭,腳下就是當年的主陣地。戰(zhàn)壕依舊,陽光靜靜地照著,涼風陣陣。戰(zhàn)壕北側(cè)五六米遠的地方,中蒙邊境一六八號界碑無言地昭示著北塔山之戰(zhàn)的意義。站在界碑旁向東北望去,眼底是起伏的丘陵,遠處是廣袤的沙漠。那就是蒙古,就是另一個國度了。
在千萬分之一比例的新疆地圖上,就能找到北塔山。新疆地貌被概括為“三山夾兩盆”——從北往南依次是阿爾泰山、準噶爾盆地、天山、塔里木盆地、昆侖山,北塔山其實是一片峰巒,東西長約十五公里,南北寬約十公里,位于阿爾泰山東段南側(cè),準噶爾盆地東北側(cè),中蒙邊境從中穿過。關于“北塔山”這個地名,楊鐮在《北塔山六十年》(《新疆經(jīng)濟導報》二○○七年六月二十三日)一文中根據(jù)最早標明北塔山的《雷納特地圖》(展示的是十七世紀后期的中亞狀況)解釋說:“它的原名是‘BAI-TAGE’,音譯‘北塔格’(拜塔格)?!吨袊鴼v史地圖集》據(jù)清代內(nèi)府地圖,將其標為‘拜山’,實際是中外合璧的名字。在西北民族的語言中,BAI,含義是豐富、眾多。新疆曾將富人叫‘巴依’。TAGE,是山峰”,“北塔山,是蒙古等北方民族對那里地貌的歸納——山巒密集。北塔山不是中文地名,它的含義也不是‘北方的如同塔一樣的山峰’。”這種解釋具有權威性。不過,在《走進奇臺》(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二○○六年三月版)所收劉忠信的文章《神奇的北塔山》中,還有另一種解釋:那一帶冬天的雪比南山少,橙黃柔軟的酥油草裸露在外,是哈薩克牧民的冬牧場。某一年,西伯利亞的寒風吹來一伙紅胡子、黃眼睛的惡人,強占牧場。牧民不答應,惡人們便生出一計,擺出一只盛滿面的碗,說如果牧民能把同樣價值的東西放進碗里而面還是平的,即可繼續(xù)在此放牧。牧民們一籌莫展之際,年方十七歲的“阿巴依”出現(xiàn)了。他把面碗端回氈房,在面上插滿縫衣針,端回來交還給為首的紅胡子,紅胡子驚得幾乎跌下馬來。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惡人們又拿出一顆米粒,問:“你們能夠找出米粒大的東西,把世界都裝進去嗎?”阿巴依坦然一笑,策馬把紅胡子領上最高的山峰,用馬鞭向四周一指,問紅胡子看到了什么。紅胡子說看到了天空大地、山川森林、房舍牛羊,阿巴依便反問道:“你的眼睛仁子有多大?”惡人黔驢技窮,狼狽逃走,哈薩克牧民們繼續(xù)在那里放牧。后來,牧民們?yōu)榱思o念勇敢智慧的阿巴依,在那座最高的山上建了一座巨大的石塔。從此,那山就叫做北塔山。劉忠信說這個傳說是哈薩克民間老藝人巴開講述的。這個解釋與楊鐮的解釋不同,但是,從“BAI”與“巴依”的一致性來看,“北”確實是意味著“多”。
傳說中的惡人與哈薩克牧民還只是斗智,而一九四七年六月發(fā)生的北塔山之戰(zhàn)卻是真槍實彈,并有戰(zhàn)斗機參戰(zhàn)。關于這場邊境沖突,宋希濂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撰寫的《北塔山事件的實況及經(jīng)過》(收入內(nèi)部出版的《新疆文史資料》)中有詳述,楊鐮在《黑戈壁》(知識出版社二○○五年八月版)中也有歸納。宋希濂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接替陶峙岳擔任新疆警備總司令,是民國政府駐新疆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北塔山之戰(zhàn)打響后,是他命令駐守北塔山的國軍騎兵第一師馬希珍連堅決抵抗。他的文章被楊鐮看做“迄今為止關于‘北塔山事件’最權威的實況記錄”(《黑戈壁》)。按照宋的敘述,北塔山之戰(zhàn)的基本過程是:一九四七年六月二日,蒙古邊防軍的兩名代表著便裝來見中國守軍連長馬希珍,聲稱馬連駐守處為蒙古領土,馬連須四十八小時內(nèi)撤離,馬希珍斷然拒絕。六月五日黎明,蒙軍一個營的兵力附加一個炮兵連突然發(fā)動襲擊,五架涂著紅五星標記的飛機轟炸馬連陣地,低飛掃射。馬連官兵沉著應戰(zhàn),憑借堅固工事,投擲大量手榴彈,重創(chuàng)敵人。當晚馬希珍發(fā)急電向上級報告。宋希濂接電后,便命令駐守奇臺的騎一師二團團長韓國藩火速率該團主力前往增援。援兵未至,六月八日又開始了激戰(zhàn)。馬連百余名官兵抱定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與數(shù)次突破防線攻入陣地的敵軍肉搏。哈薩克武裝首領烏斯?jié)M(一八九九—— 一九五一)率兵從數(shù)十公里外趕來參戰(zhàn),百余名哈薩克騎兵在山腰上向蒙軍沖殺,掩護了國軍側(cè)翼。關于烏斯?jié)M,宋希濂這樣敘述道:“烏斯?jié)M率部百余騎與外蒙軍隊激戰(zhàn)幾小時以后,他本人突然單槍匹馬,風馳電掣般地奔向外蒙軍重機槍陣地,揮刀砍死機槍射手兩人,奪得重機槍一挺,又迅速地跑回來了?!敝形鐣r分中國援軍陸續(xù)到達,午后開始反攻,蒙軍逃回北部山區(qū)。后來又發(fā)生了幾次戰(zhàn)斗,但中國守軍的勝局沒有改變。
一九四七年是“二戰(zhàn)”結束的第三年,世界格局面臨著由熱戰(zhàn)向冷戰(zhàn)的歷史性轉(zhuǎn)折,中國政府也是在這一年承認了外蒙古的獨立。中國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開始,新疆境內(nèi)一九四四年發(fā)生反對國民黨統(tǒng)治的“三區(qū)革命”(三區(qū)指伊犁、塔城、阿山)之后,三區(qū)政權和民族軍剛剛建立,伊犁方面與哈薩克的烏斯?jié)M發(fā)生了沖突。在這個背景上,這場發(fā)生在內(nèi)陸亞洲的荒山中、突然開始又很快結束的北塔山之戰(zhàn)引起了世界的關注?!皬囊痪潘钠吣炅轮辆旁?,先后有美國國際新聞處、美聯(lián)社、紐約《每日新聞》、《紐約先驅(qū)論壇報》、法新社等國外重要媒體的記者做實地采訪。中國國內(nèi)所有大一些的報刊都發(fā)有專稿。這場沒有來頭的抗戰(zhàn),甚至被稱為‘西北的九一八’(中央社電稿中語)。當然,蘇聯(lián)一方也是連篇累牘,指桑罵槐。宋希濂成了紅色一方抨擊的主要對象。在高潮中,中國當時的‘主流媒體’比如《大公報》、《申報》等,已經(jīng)拿‘北塔山事件’與明清之際吳三桂借兵于滿洲相比了?!保ā逗诟瓯凇?,176—177頁)。
“西北的九一八”之說與“吳三桂借兵于滿洲”的比喻其實都有些夸張。在戈壁環(huán)繞的荒山野嶺中,戰(zhàn)爭成本太高,并不具備進行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條件。在我看來,北塔山之戰(zhàn)引起這樣廣泛的關注,主要在于它包含著國家、政治、民族的三重復雜性,并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特定的地點將這種復雜性展示出來。從被擊斃的蒙軍上尉身上搜出的作戰(zhàn)命令的第一條即為:“北塔山是蒙古人民共和國的領土,被華軍侵占,驅(qū)逐華軍,鞏固邊防,是我們的神圣任務?!保ㄒ运蜗eノ模┻@說明北塔山之戰(zhàn)首先是領土之爭。而蘇聯(lián)的介入、國共兩黨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又賦予事件以鮮明的政治性。宋希濂也承認,當時國民黨政府借蘇聯(lián)飛機助戰(zhàn)大肆宣傳蒙古和蘇聯(lián)的侵略,“實質(zhì)都是為了反共。國民黨政府一向污蔑中國共產(chǎn)黨是蘇聯(lián)的工具,它們撕毀政協(xié)決議,發(fā)動的大規(guī)模內(nèi)戰(zhàn),被人民解放軍打得落花流水……想利用這一事件,煽起一個反蘇高潮,來轉(zhuǎn)移國人的視線,并借以打擊中共”。僅就新疆內(nèi)部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政治角逐而言,“伊、蒙配合,目的在于消滅烏斯?jié)M的勢力”(“伊”指伊犁)的看法亦并非沒有道理。不應忽視以烏斯?jié)M為首的哈薩克人在這場沖突中扮演的角色。如果前述哈薩克民間傳說中的惡人是指蒙古人,那么傳說中包含的民族矛盾同樣包含在北塔山之戰(zhàn)中。
當然,上述復雜性不會被駐守北塔山的中國官兵意識到。他們的功勞主要在于用鮮血和生命保衛(wèi)了中國領土。因此他們受到了奇臺百姓的褒獎。北塔山之戰(zhàn)剛結束的七月二十日,奇臺縣政府便按照上級指示組織了慰勞委員會,籌款、做軍鞋、辦食品,前往北塔山慰問。年底的十二月十六日,整編陸軍騎兵第七旅旅長韓有文發(fā)電報向地方政府致謝,電文曰:“馬參議長兆麒并轉(zhuǎn)各民眾公鑒,此次渥蒙貴縣民眾之愛戴,饋贈北塔山守軍油面二千斤,受領之余愧感交集。竊查守土捍國為吾軍人天職,吃苦耐勞尤為軍人本色。此種高情厚誼,物質(zhì)上之鼓勵并我精神上之振奮。除將油面二千斤轉(zhuǎn)發(fā)北塔山部隊外,特電鳴謝恕不一一。”(引自盧家和《奇臺縣慰勞北塔山將士委員會》。收入《奇臺文史》精編本。二○○六年印刷。后同)由此能夠看到國軍與地方民眾的另一種關系。
北塔山之戰(zhàn)前后烏斯?jié)M代表的哈薩克人的處境意味深長。烏斯?jié)M與三區(qū)政權、與蒙古國有過先合后離的關系,在北塔山之戰(zhàn)中與國軍并肩作戰(zhàn)。宋希濂對烏斯?jié)M的英雄行為有前文引用的那種描寫,據(jù)采訪過烏斯?jié)M的呂器記述,宋希濂也是被烏斯?jié)M看做中國人中少見的“巴魯圖”(哈薩克語“英雄”之意)。呂器甚至認為這場邊境沖突是國民黨軍隊與烏斯?jié)M合謀、故意挑起的(見呂器一九六四年六月所作《烏斯?jié)M和北塔山事件》,與宋文同時發(fā)表)。新疆和平解放后烏斯?jié)M被蔣介石任命為“新疆反共總司令”,發(fā)動武裝叛亂,一九五一年二月被俘,不久即被處死于烏魯木齊南門外。拋開政治問題不談,烏斯?jié)M在不同民族、不同政治勢力之間的左搖右擺、若即若離,實際上體現(xiàn)了新疆少數(shù)民族在被納入現(xiàn)代民族國家過程中的諸多復雜性。烏斯?jié)M在聞捷的長詩三部曲《復仇的火焰》以及電影《沙漠剿匪記》中是匪,但在北塔山之戰(zhàn)中卻是英雄。
當天下午返回奇臺的途中,考察隊去看了將軍戈壁的大石頭。那一帶曾經(jīng)是烏斯?jié)M武裝駐扎、活動的地方,北塔山之戰(zhàn)中亦曾遭蘇軍飛機轟炸。戈壁上那條砂石路,馬希珍連的士兵走過,打增援的韓國藩團的騎兵走過,現(xiàn)在駐守北塔山的解放軍官兵依然在走。
返回奇臺的次日——九月十七日,考察隊前往疏勒古城遺址。那里曾經(jīng)是另一個戰(zhàn)場。一千九百年前的古戰(zhàn)場。
后漢永平十八年(公元七十五年),戊己校衛(wèi)耿恭以孤軍固守疏勒城,打退進攻車師(西域三十六國之一,屬地為今奇臺一帶)的二萬匈奴精騎?!逗鬂h書》卷十九“耿列傳第九”對此有如下記載:
明年三月,北單于遣左鹿蠡王二萬騎擊車師。恭遣司馬將兵三百人救之,道逢匈奴騎多,皆為所歿。匈奴遂破殺后王安得,而攻金蒲城。恭乘城搏戰(zhàn),以毒藥傅矢。傳語匈奴曰:“漢家箭神,其中瘡者必有異?!币虬l(fā)強弩射之。虜中矢者,視創(chuàng)皆沸,遂大驚。會天暴風雨,隨雨擊之,殺傷甚眾。匈奴震怖,相謂曰:“漢兵神,真可畏也!”遂解去。恭以疏勒城傍有澗水可固,五月,乃引兵據(jù)之。七月,匈奴復來攻恭,恭募先登數(shù)千人直馳之,胡騎散走,匈奴遂于城下?lián)斫^澗水。恭于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吏士渴乏,笮馬糞汁而飲之。恭仰嘆曰:“聞昔二師將軍拔佩刀刺山,飛泉涌出;今漢德神明,豈有窮哉?!蹦苏路蚓侔?,為吏士禱。有頃,水泉奔出,眾皆稱萬歲。乃令吏士揚水以示虜。虜出不意,以為神明,遂引去。
這里記載的疏勒城和樓蘭城一樣,曾經(jīng)長期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具體位置說法不一。直到一九七二年,在奇臺歷史上的第一次文物普查中,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在縣文化館工作的薛宗正發(fā)現(xiàn)半截溝鎮(zhèn)麻溝梁村的石城子就是漢代的疏勒城(論文公開發(fā)表是在一九七九年)。經(jīng)過歷史、考古、地理等多方面的論證,此說被廣泛接受。
城址位于奇臺縣城東南六十余公里處,天山北麓的山腳下。考察隊在正午時分到達。那里景色之美達于極致,“風景如畫”這個舊詞遠遠無法形容,反而會損傷它的遼闊與博大。起伏的丘陵勾勒出變化多端、層次分明的曲線,山坡上片片綠色,收割完畢的麥田里麥茬泛著金黃,遠方天山山脈東段黛色的山巒逶迤遠行,潔白的雪峰在陽光下圣潔無比。擔任接待工作的鄉(xiāng)黨委書記自豪地說,國內(nèi)外的多名畫家、攝影家都去過那里。古城北側(cè)、東側(cè)的城墻留有大致的輪廓,高于周圍地勢,長著灌木、荒草?!鞍袧舅晒獭钡臐舅廊辉诹?,將近兩千年過去似乎也沒有變化。澗水是天山雪融化的水,哺育了那一帶的綠洲文明。站在城址的懸崖上探頭俯視,遠遠看到的是鳥群的灰白色脊背。它們正在澗水上飛行。當年耿恭“引兵據(jù)之”,就是看中了這個易守難攻的地勢。那口在匈奴兵截斷澗水、守城吏士面臨絕境、從馬糞中笮水解渴的情況下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井(后人稱之為“耿恭井”)留有遺址,并且成為判定此處為疏勒古城的證據(jù)之一。史學研究者王炳華認為疏勒城建于山梁之上,歷史記載的挖井取水未必是事實,很可能是從“耿恭苦守苦戰(zhàn)、破圍而還的事跡中衍化出來的神話”,薛宗正對此亦表示贊同(薛宗正《北庭春秋》,116—117頁,新疆人民出版社二○○六年版)。但是,戴良佐在《奇臺麻溝梁石城子遺址踏勘記》(收入《奇臺文史》)中指出:第一,根據(jù)水利工程師的說法,疏勒城雖然是建在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山上,但由于地層下巖石間隙中積有泉水,打井出水完全可能。第二,據(jù)學者考證“疏勒”一詞為古突厥語,意為“有水”,“這又和石城子曾有井出水,名實相符”。第一點有道理。如果城址上的土中水分少,上面種的莊稼就不會長得那樣茂盛。但第二點顯然不對。疏勒城的命名是在耿恭挖井之前,即使是在“有水”的意義上命名為“疏勒”,那水也是指城下的“澗水”。而且,在楊鐮的解釋中,“疏勒”一詞義為“天神”,亦可寫作“修羅”。
《后漢書》相關記載中的文學性夸張顯而易見。實地考察疏勒城之后重讀之,又產(chǎn)生新的疑問。城址東西長約二百米,南北寬約一百四十米,那個空間能夠容納的漢兵是有限的。周圍的地勢和空間也不可能容納兩萬匈奴精騎。薛宗正推測說攻城的匈奴兵當在千人左右,可信。關于守城之戰(zhàn),本來也有不同的敘述。據(jù)唐代李賢等人為耿恭傳做的注釋所引《東觀記》的記載,土井出水之后,“恭親自挽籠,于是令士且勿飲,先和泥涂城,并揚示之”。值得注意的,是《后漢書》的敘事中包含的“大漢意識”。“漢家箭神”、“漢兵神”、“漢德神明”等等都表現(xiàn)了這種意識。正是從漢朝開始,以軍屯為主的屯田將漢文化帶到天山北麓?,F(xiàn)在,奇臺是昌吉回族自治州的漢人大縣,這好像是一種歷史宿命。
疏勒城據(jù)北塔山有兩百六十公里之遙,兩場大戰(zhàn)相隔約一千九百年。但是,二者之間又似乎存在著某種必然聯(lián)系。它們都處于疆北的生命通道上,并且是這條通道上的關口。千百年來,這條通道承載著生命的繁衍,承載著不同民族的沖突與交融,留下了許多需要后人用想象力來理解的歷史故事。如同北塔山之戰(zhàn)中國守軍有哈薩克武裝的增援,耿恭與匈奴的對抗也受到車師后王遺孀的協(xié)助。現(xiàn)在,綠洲文明考察隊用自己的腳步再次把這兩個地方連接起來,亦并非僅僅是為了憑吊歷史。
九月十八日晚,即考察隊離開奇臺的前夜,縣黨委、政府、政協(xié)為考察隊舉行歡送會,昌吉州黨委宣傳部部長李風清專程趕來參加。次日一大早縣各主要機構的人員又集中起來聽楊鐮的報告,并向考察隊員贈送《奇臺文史》精編本等材料。如此熱情,是因為當?shù)厝撕每?,是因為考察隊有個專家隊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面臨西部大開發(fā)的歷史機遇,地方領導層渴望與外界溝通,在進行經(jīng)濟建設的同時也努力進行文化建設??疾旎顒咏Y束、返回北京之后閱讀《奇臺文史》,我感受到了地方史的獨特魅力。那是一種故事性、具體性、平民性的歷史,比大歷史更接近歷史的豐富性。昌吉州的面積幾乎相當于三個臺灣,奇臺一縣就接近臺灣的三分之二。作為古代絲綢北路的要沖,奇臺的重要性曾一度超過烏魯木齊。這里不僅有疏勒城、北塔山,還有舉世聞名的恐龍溝、硅化木園、魔鬼城,有進了吉尼斯世界紀錄的怪坡,地下掩埋著夠全中國開采一百五十年的煤炭資源?!捌媾_”這個地名本身,也是理解北疆的關鍵詞。楊鐮在《絲綢之路與昌吉歷史文化》(收入昌吉州編《絲路庭州·昌吉州歷史文化研討會專題報告集》,二○○七年六月印刷)中說:“奇臺這個地名的含義,有不同說法,一個比較常見的認為,在老奇臺附近有一處突兀的臺地(高崗),所以叫做‘奇臺’。但是,奇臺不是一個漢語的地名?!比缓笾赋觥独准{特中亞地圖》在“今天奇臺的位置上標明的地名是:KIDAI。這顯然就是奇臺的音譯。但是,KIDAI在俄語以及其他中亞語言之中,是‘中國人’的意思,也被翻譯成‘契丹’。所以我認為,奇臺是漠北民族對這個地方的叫法,它的真正含義是‘中國人的居住地’”。吳伯升《奇臺縣地名的命名與變遷》(收入《奇臺文史》)中的一段話可以作為此說的旁證。曰:“奇臺木壘為西遼國東部門戶,派遣重兵守衛(wèi)。西域少數(shù)民族稱漢族為黑達依(khiday),就是這時形成的?!辈贿^,一九四三年奇臺縣政府在進行地名調(diào)查時得到的資料顯示,古代奇臺曾被設為第七軍臺,簡稱“七臺”。后來“七臺”何以變?yōu)椤捌媾_”,有兩種解釋:一是說七臺南面有無名高臺,前人顧名思義稱之為“奇臺”,取代了“七臺”;二是說“七”與“奇”同音。顯然,“KIDAI說”展示的是種族的歷史,“七臺說”展示的是征戰(zhàn)的歷史。也許將此二說合并起來才能展示奇臺歷史的多重性。對于“北塔山”、“疏勒”等地名的多義性,均應作如是觀。地名起源的多重性其實是文化多元性與歷史復雜性的體現(xiàn)。
二○○八年三月一至三日寫于寒蟬書房
圖片∶新疆二度083∶晨光中的烏拉斯臺口岸
新疆二度116∶考察隊成員與邊防人員在168號界碑合影
新疆二度123∶主陣地的戰(zhàn)壕
新疆二度166∶被近兩千年的歲月侵蝕的疏勒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