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鄉(xiāng)賢高二適先生逝世三十周年。提及高二適先生總是把他與一九六五年爆發(fā)的震驚學術界、書法界的“蘭亭論辯”聯系在一起。是的,高二適先生引發(fā)了這場大論辯,但這場大論辯也成就了高二適。當時正值“文革”前夕,時居高層的郭沫若先生寫了一篇論文《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從內容到書法全面否定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的《蘭亭序》,此文一出,天下一片嘩然,這是要從根本上否定千年書法,幾乎要改寫大半中國文化史。但由于當時的時勢,大家唯恐受到政治上的牽連,都保持緘默。只有高二適先生很快作《〈蘭亭序〉的真?zhèn)务g議》一文與郭氏相抗辯,但《文物》等報刊未予登載。高老只好將文稿寄給恩師章士釗先生,請他轉呈給毛澤東主席定斷。毛主席閱讀后立即致信郭沫若先生,委婉地說“筆墨官司,有比無好”,同時又把回復章士釗的信一起交給郭沫若,表示“贊成高二適一文公諸于世”。旋即高二適一文在《光明日報》、《文物》雜志全文刊出,致而引發(fā)出震驚全國,波及海內外,影響深遠的“蘭亭論辯”。在萬馬齊喑文藝百花凋零的時代,“筆墨官司,有比無好”成了“百家爭鳴、百家齊放”的注腳。但用它來注解“雙百”,確實有點兒苦澀。如今兩位發(fā)起人郭老、高老均已作古,當我們再回過頭來檢討那場論辯,看看在“蘭亭論辯”過程中,幾種類型知識分子的不同選擇,或許會對啟示當下知識分子堅守責任感、道德感有所幫助。
首先,作為政治家的文人毛澤東主席。他支持“蘭亭論辯”多少是出于他個人的文化情結與獨特的氣質,的確,作為書法家的他,《蘭亭序》的真?zhèn)握摖幾匀惶硬幻撍囊曇?,但作為政治家的他更察覺到這論辯背后的政治潛能。他來自農民階層的敏感性以及與生俱來的挑戰(zhàn)、造反的精神,自然會使他提出“筆墨官司,有比無好”的建議。但是,作為一位政治家他也比誰都更認為,如果把眼光全部聚焦于文藝而荒于政治,那將是一場政治悲劇。美國學者海登·懷特語出驚人:“我認為毛——就他的‘要想改變社會,就得首先改變意識’這一感覺而言——比他的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同行更加現代。當然,我這兒所說的‘現代主義’指的是一場文學和文化運動。”(《文化研究訪談錄》,海登·懷特著,謝少波、王逢振編,社會科學出版社二○○三年六月版)這場運動必須由 “人類集體合作”即群眾運動來完成。因此,解放后的批判《武訓傳》、批判《紅樓夢研究》、反右運動,直至“文化大革命”的全面爆發(fā),都是政治家在意識形態(tài)這一至高領域發(fā)動的一場革命。自然,“蘭亭論辯”就是整個文化運動中的一個小插曲,一個等待著意識形態(tài)投來虛像的屏幕。只是它還沒有被叫醒,依然可以做著純粹的學術夢。
其次,居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知識分子郭沫若。一九六三年九月底,毛澤東嚴厲批評文藝舞臺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成了主角,勞動人民只是配角,甚至被丑化。一九六四年,他正面指示:“《人民日報》要注意發(fā)表學術性文章,發(fā)表歷史、哲學和其他的學術文章。”同年十二月又批示:“十幾年來,形而上學盛行,唯物辯證法很少有人理,現在是改變的時候了?!?/p>
自然,作為文藝界的領袖,文化班頭,且居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中心的郭沫若,他的一言一行,必須體現領袖的意志和意識形態(tài)導向。此時他造《蘭亭序》的反,和他寫歷史劇《蔡文姬》一樣,都把他詩人的激情、叛逆的個性、嚴謹治學的精神全歸之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蘭亭論辯”中的否定派在意識形態(tài)上就是沿著批判唯心主義和帝王將相兩條線展開的。
可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郭老很希望保持獨立自由的空間,可以不對任何人的寵辱而堅守靈魂,可以不為取悅世俗的喧嘩而戕害自己的發(fā)現感、創(chuàng)造感和興奮感,這也才是真正知識分子的個性道德。他的“辭職”報告、“焚書”聲明和他二十年代流亡日本一樣,也是一種自我放逐、自我流亡。他看到從前的一系列文化運動給文化和知識分子帶來的傷害太大了,而即將爆發(fā)的“文化大革命”更是不可預測,這種無奈的自我放逐,甚至是自虐,既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也是他擁有特殊位置和身份的無奈選擇。他有分寸的壓抑高老一派,客觀上使“蘭亭論辯”終究沒有成為一場群眾運動。
也正因為郭老的雙面性,才使得“蘭亭論辯”那么轟轟烈烈地開場、那樣平平靜靜地退場,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上演了一場有驚無險、令人回味無窮的短劇。
第三,純粹的知識分子高二適。高二適先生的流亡也有兩次,一是解放前的自我放逐,他在進國民政府立法院之際,他與執(zhí)事者商定“三不盟約”——不入國民黨,不參與政治活動,不受訓,從而把自己設定為主流社會的圈外人;二是解放后,受當時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像高二適先生這樣的舊文人,自然排在主流社會之外。但無論哪一種環(huán)境,他都會放棄權杖和桂冠,做一個文化的流浪者,始終保持著睿智的心靈和知識分子的本能的責任感。他的狂狷、執(zhí)拗成為他思維方式的主要模式。以學術為公,以捍衛(wèi)文化為己任,誰若是顛覆文化、貽誤后學,不管是有權勢的康生、學術權威郭沫若,還是恩重如山的師友章士釗,高二適都會自然站出來講真話。章士釗出于關心和愛護,曾多次提醒高二適為文為言要注意分寸,否則會影響個人前途等等問題,但高二適在一九六五年七月八日的一封回信里闡明自己的心跡:“唯前途有否,以論學為重,一時得失為輕。唯公察之!”
知識分子的職責之一就是質疑。高二適質疑的靈感來自于文化本身,是以回歸文化真實為主旨,這種質疑是坦蕩的,他的價值就在于傳達了一種真切的聲音,即使論證不到位,也掩蓋不了他的美的質感。郭沫若質疑的靈感往往來自政治的需求,它的悲劇在于,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被卷入了毫無根據的階級偏見。
在高二適的文化構成中,他繼承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獨立的人格精神,因而具有現代性,他是傳統(tǒng)中的現代派。而郭沫若雖然以叛逆、翻案名噪一時,但他的文化構成,則繼承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知遇報恩的情懷,因而具有忠義性,他是現代派中的古典。
第四,消極的旁觀者。在“蘭亭論辯”中,既有硬被拉入的,如啟功先生,也有心知肚明而不敢、不愿介入的知識分子,他們成為消極的旁觀者。他們的舉動正如二○○四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耶利內克在授獎詞《旁觀者清》所說的那樣:“旁觀者們理應服務于生活,正是這點卻不能在那里辦到……旁觀者們也理應服務于觀察生活,這在別處是經常能夠辦到的?!保ā丁颁撉俳處煛币麅瓤恕罚X定平著,長江文藝出版社二○○五年一月版)于是他們采取了模糊的方法和策略。當歷史翻過那一頁后,啟功先生提起往事,每每都像一個寫錯作業(yè)的小學生,一次又一次用橡皮去擦,卻總留下一個淡淡的污跡,給人以一種隱隱的痛。至今我們也不明白某些人在“蘭亭”這個問題上表述的確定性。這一點是極其有害的,康德說過:“模糊是一切神秘主義者的命令,用來誘使人們通過人為的模糊埋葬了智慧。”(《實用人類學》,康德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二年六月版,16頁),所以,當列出支持郭沫若觀點一長串大人物的名單時,就造成了一種虛假勝利的幻覺。
“蘭亭論辯”是一扇窗口,我們可以窺視到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的社會思維的模式;同時,“蘭亭論辯”又是一面三棱鏡,它可以折射出知識分子身上藝術自律的維度,這種維度的深淺將使后之來者體驗到相應的歸屬感,正是這樣的歸屬感讓我們重新獲得一種經驗先兆。如果這種“經驗先兆在社會中是常見的和普及的,我們可以說它給予了這個社會一種普遍的健康和人道的氣氛,它表示了一種有成就感的生活質量” (《批判美學與后現代主義》,[英]保羅·克羅塞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五年一月版,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