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狗

老子《道德經(jīng)》第五章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句。英譯曰:“Heaven and earth are ruthless，and treat the myriad creatures as straw dogs.”(Lau，Tao Te Ching，The Chinese UP，Hong Kong，1963，9)——意為：天與地都是殘忍的，將萬物當(dāng)做稻草狗對待。達(dá)斯汀·霍夫曼主演的經(jīng)典暴力片《稻草狗》〔Straw Dogs (1972)〕，片名就是取自這句話。更有一幅影片海報，描繪的正是怒火烈焰中兇惡的“芻狗”。而海報上引用的一句評論則是 “It flawlessly expresses the belief that manhood requires rites of violence.” ——意為：它完美地表達(dá)了人類需要暴力儀式的信條。

顯然，按照該片編導(dǎo)的理解，“芻狗”是用于祭祀的一種偶像（effigy），另外這種祭祀儀式本身和接受祭祀的神應(yīng)該是暴力的(ruthless)。這應(yīng)該和英國的宗教文化相關(guān)吧——此片導(dǎo)演和編劇是英國的山姆·佩金帕（Sam Peckinpah）。英國古老的樹神崇拜（Druidism）據(jù)說就有把很多的人裝進(jìn)柳條編成的巨型人形(Wicker Man)之中火葬作為祭禮的習(xí)俗。很自然的，“天地以萬物為芻狗”就會被導(dǎo)演理解為天地把世間萬物看做祭品。單純從這句譯文來看，則天地是暴力邪惡的，并且這個世界就是天地布下的祭壇。暴力是自然的和必需的。

但是熟悉道家思想的人會立刻對于這種解釋提出質(zhì)疑。道家宣揚(yáng)的是清靜無為，順應(yīng)天地大道，怎么會突然變得公然肯定暴力呢？

既然電影叫《稻草狗》，那我們就先來談“芻狗”。首先，這究竟是兩個詞還是一個詞呢？按照上文中英譯的理解則這自然是一個詞。英譯者D.C.Lau在解釋這句譯文時，引用了《莊子·天運(yùn)》中師金稱孔子之行仁義如“取先王已陳芻狗”作為佐證。師金所謂“芻狗”就是指祭祀用的偶像。在祭祀之前，芻狗受到人們的禮遇，而一旦祭祀過后，則被棄置路旁任人踐踏。但彼“芻狗”是否此“芻狗”則有待商榷。而且更重要的一點(diǎn)是，即使把“芻狗”作為一個詞來理解的話，也只是強(qiáng)調(diào)它的有用之時貴，用過之后賤，而并沒有樹神崇拜祭祀時被燒掉的巨型柳條人那種血腥的意味。

“芻狗”之所以由被輕視的對象而變?yōu)榫哂斜┝ρ壬实谋粺龤У募榔?，與西方宗教文化中以火來進(jìn)行祭祀很有關(guān)系。這里我們來引述一段弗雷澤博士關(guān)于柳條人的記載：

那時候由祭司主持獻(xiàn)祭。祭品或者被用箭射死，或者被釘死，或者被用下述方法燒死。用柳條或者木頭和草編成巨大的偶像，里面裝滿活人，牲口或者其他動物，然后將偶像點(diǎn)燃，偶像和里面的活物一起被燒掉。（《金枝》英文版，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654頁）

那么此種火祭的意義何在呢？按照弗雷澤博士的解釋，用火燒偶像（和活人）是代表著人們祈求消除惡靈（女巫、惡鬼）保佑平安的意思。所以祭品與人及上帝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互相仇視的。很自然的，一個萬物皆為祭品的世界只能被理解成是暴力對抗暴力的世界。

而中國的“芻狗”用途是和“柳條人”截然不同的。首先，以“芻狗”來祭祀并沒有仇恨和暴力的含義，人們反而要對祭品表示虔敬。所以以“芻狗”喻人情，才有先貴后賤之意。再者，祭品也并沒有被燒掉，只不過祭祀的時候擺一擺，祭祀之后就丟棄了。雖然中國的祭祀儀式上也常用到火，但并不像西方文化中那樣普遍。很多的情況下，祭祀后的東西或者是被丟棄（如“芻狗”），或者是被人們分吃了（如果品、肉食等）。另外，中國的習(xí)俗中，火在祭祀中的意義也是和西方有所不同的。在中國的宗教中，火并不是作為消滅祭品的手段，而是溝通人神兩個境界的門戶，是形體轉(zhuǎn)化的手段。燒紙錢的習(xí)俗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中國古代沒有人祭或者中國的祭禮沒有仇恨的含義。只不過單就“柳條人”和“芻狗”這兩種不同文化中的祭品，以及“火”在祭祀中的意義，則確實(shí)是很不相同的。

談過祭祀問題之后，返回來再談老子的這句話。在中國，老子最權(quán)威的注家當(dāng)推晉朝的王弼。王弼注解“芻狗”一句為：“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若慧由己樹，未足任也。”王弼對這句話的理解顯然和英譯者截然不同。這里的不同主要有兩點(diǎn)：第一，何謂“仁”？第二，何謂“芻狗”？

對“仁”的不同闡釋注定了對于老子宇宙觀的截然相反的理解。王弼認(rèn)為老子是反對“仁”的。這個“仁”不僅是“仁慈”（humane），也是“人為”（artificial）和“私人”（personal）或“私情”(private)。 按照許慎《說文解字》：“仁，親也?！?親者，密至也?！倍斡癫米⒁吨杏埂吩唬骸叭收撸艘?。”天地不為萬物故意施恩，任萬物自為，使“萬物各適其所用”，這正是道家的一個主要的思想。與這句相呼應(yīng)的還有一句，“天道無親，常與善人”（79章）。更說明天地?zé)o私，但天地自有其道，故循道而行的“善人”自然得到天地的庇佑。所以又有“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則不然”（77章）的話。在道家的著述中，經(jīng)常有批駁孔子行“仁義”之說的篇章，也正是因?yàn)樗麄兛吹街鲝垺叭柿x”者以“人為”損“天然”的害處。所謂“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18章）。又“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38章）?！肚f子·天道》有老聃與孔子論仁義一段，孔子稱仁義是“人之性”，老聃駁之曰：“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碧斓厝f物有道，所謂圣人是能夠參透這“道”的人。而行仁義者妄自以人力滅天然，最終只是破壞萬物之道，使人類離大道越來越遠(yuǎn)。

當(dāng)然這種對于“仁”的理解，也就決定了對于“芻狗”的解釋。道家思想重要的一點(diǎn)就是無神論。馮友蘭的《莊子》英譯序言中有一段論述道家宗教觀的話很有見地：

道家堅稱萬物自生，從而打破了廣泛流傳的，或者，有的時候是，宗教性的，有關(guān)上帝的看法。那個上帝一直被看做是創(chuàng)造者。在這方面道家是自然主義者。不過既然萬物皆由自生，世界仍然是有統(tǒng)一性的，這種統(tǒng)一性，如果人們愿意的話，也可以稱作是上帝。（《莊子英譯》，外文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9頁）

這個可以稱作“上帝”的統(tǒng)一性，當(dāng)然也就是“道”。而“道”或者“上帝”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名字都不過是一個假借的“名”罷了。 既然沒有所謂的傳統(tǒng)宗教意義上的“上帝”，祭祀自然也是沒有必要的。前文所引影片海報上的用語“rites of violence”(暴力儀式)中，“rite”即祭祀儀式，在古書中即“禮”。據(jù)《說文解字》，“禮”釋為“所以事神致福也”。段玉裁注云，“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肚f子·知北游》有“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兜赖陆?jīng)》三十八章亦有此說。宋人林希逸解釋莊句曰：“莊子以禮為強(qiáng)世，故比之仁義，其跡又甚，故曰道之華，亂之首。”祭祀是古人所謂的大禮，而這種禮，正是人失掉大道的禍?zhǔn)?。因?yàn)楫?dāng)人把祭祀代替真正的精神信仰的時候，就等于是把“物”代替了“道”，那么自然是“亂之首”了。所以，如果把老子的話理解成“天地把萬物視為祭祀的禮品”，恐怕就遠(yuǎn)離了道家的根本思想。

王弼說“芻”和“狗”是兩個詞，指的是“草”和“狗”，而不是“用草編成的用來祭祀的狗”。天地不為人生獸，也不為獸生草。物各自生，又各適其性。物自有道，既非天為之，更非人為之。王弼之前的《道德經(jīng)》最大注家河上公對“芻狗”一句的解釋是：“天施地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天地生萬物，人最為貴，天地視之如芻草狗畜，不望其報也?！薄逗由瞎戮洹分饕詽h代黃老學(xué)派無為治國、清靜養(yǎng)生的思想為基礎(chǔ)，所以雖然稱“不以仁恩”，但還是說到“施化”以及“不望其報”這樣的話。這與老莊萬物自化的觀點(diǎn)不盡相合，但是對于“仁”和“芻狗”的理解當(dāng)是不錯的。

當(dāng)然，在中國另有一派的理解比較接近上文的英譯。魏源在《老子本義》中說，“此老子知己道不行，憐世亂之不救，而思遺世隱處，獨(dú)善其身之言也?！?結(jié)芻為狗，用之祭祀，既事畢則棄而踐之。老子見亂世民命如寄，故感而言曰，悲哉天地有時而不仁乎，乃視萬物如土苴而聽其生死也?！蔽涸凑J(rèn)為老子的這句話并非如前人所說“不仁芻狗，為明因物無心之道”，而老子也并非“以不仁為教”，此語實(shí)則老子憤世之詞。緊接“天地不仁”一句，還有“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按照魏源的解釋，那就是當(dāng)權(quán)者視百姓如草芥了。所以魏源又解釋道，萬物為芻狗，并非真是天地有意為惡，蓋人之所為；所以，老子實(shí)則是在批評當(dāng)時的所謂圣人視百姓如草芥，而真正的行道應(yīng)該是，“天地?zé)o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無為。百姓萬物之責(zé)，在于圣人”。

魏源生當(dāng)晚清，感國家禍患，自然不能有晉朝王弼那種“清談”的心情和態(tài)度。而且魏源對晉人的“瀟灑”態(tài)度也很有不滿。所以在《老子本義》序言《論老子》中，魏源稱“晉人以莊為老，而漢人以老為老也”，更稱“老子救世書也”，而且認(rèn)為老子的思想其實(shí)是完全切合儒家思想的。并舉老子“我有三寶”一句為例：“老子言我有三寶，一慈，二儉，三不敢為天下先。慈非仁乎？儉非義乎？不敢先非禮乎？”魏源認(rèn)為老子的態(tài)度其實(shí)和孔子很相像。老子感到自己的“救世”主張得不到執(zhí)政者的認(rèn)可，所以心情郁結(jié)，最后不復(fù)多言。實(shí)則老子并非不欲言，而是沒有聽者罷了。魏源重解《老子》實(shí)在是深感時勢衰微，欲要喚起“圣人”的“仁心”，引起當(dāng)局者的注意啊。那么他的解釋與其說是“本義”不如說是“新解”。

最后再說說電影《稻草狗》產(chǎn)生的年代。電影于一九七二年發(fā)行。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正是存在主義在歐美流行的時期。當(dāng)然因?yàn)槲覀冮_篇談的是作為通俗文化的電影，這個“存在主義”也是為大眾所接受的流行觀念上的存在主義而非學(xué)者們討論的存在主義。流行觀念上的存在主義更像是某種虛無主義。按照此種理論，世界是非理性的，存在是無意義的。世界存在的無意義以及無序性使得人們愈加絕望，從而也愈加憤怒。生命本身或許是自由的，但是這種自由也是沒有意義的和沒有希望的（據(jù)A Dictionary of Cultural and Critical Theory的“Existentialism”詞條）。在那個有些絕望、有些迷惘又充滿憤怒的時代，不只是西方，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常常被一種想要破壞一切的欲望所左右呢？

戴維，作為整部影片憤怒情緒的代表，從影片一開始就感受到周圍環(huán)境的威脅。作為一個在英國鄉(xiāng)村暫居的美國教師，他感到周圍人，包括他的妻子，讓他煩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他的煩躁逐漸變成了某種恐懼，這種恐懼最后積蓄成難以遏制的憤怒。作為一個來自“文明世界”的教師，面對著粗野的鄉(xiāng)民，他所代表的是理智和文化，但是理智讓他與現(xiàn)實(shí)世界疏遠(yuǎn)，甚至與他的妻子疏遠(yuǎn)。理智使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電影中，小鎮(zhèn)和戴維的家形成了一大一小兩個世界。這很像“天地”與“個人”的關(guān)系。戴維試圖讓家成為他理性的溫暖的“城堡”，可是小鎮(zhèn)的力量卻時時刻刻在試圖侵入他的家，這就是故事發(fā)展的主線。而這種力量的體現(xiàn)者就是一批給他家蓋車庫的村民，戴維夫婦的生活似乎無時無刻不暴露在這些人的注視之下。房頂上的村民和屋內(nèi)的戴維夫婦形成鮮明的對峙。先是家里的貓被吊死在臥室的衣櫥里，繼而戴維被人愚弄，戴維的妻子被人輪奸，最后為了懲治一個誤殺了人的智障者，村民們竟然持槍對戴維的房子發(fā)動了進(jìn)攻。怒不可遏的戴維終于拿起了武器。

影片最后一幕是，霧蒙蒙的夜里，車上，戴維和弱智者的對話：

弱智者：我不知道家在哪兒。

戴維：沒關(guān)系。我也不知道……

從影片上映到現(xiàn)在，三十五年已經(jīng)過去了。或許很多人還沒有體悟到老子所講的“道”。但那團(tuán)憤怒的火似乎該降降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