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以來,中國已經走過了三十年改革開放的歷史行程。這場以進入和培育市場機制為主軸的經濟改革,不但引發(fā)了中國經濟三十年的高速增長,而且也導致整個社會體制、人們的交往方式和思想觀念的巨大變化。二○○二年以來,中國經濟已連續(xù)多年保持了兩位數的年增長速度,從而中國經濟總量近幾年得到迅速的擴張。自一九七八到二○○八年,中國的人均GDP已經增長了近十倍。除了經濟總量和人均GDP的快速增長外,三十年中國改革開放所帶給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深層次的變化是,當下中國已經不再是一個穩(wěn)態(tài)的封閉經濟體了,而是一個把久遠的傳統(tǒng)文化、歷史傳統(tǒng)以及過去計劃經濟時代的一些行政運作方式內嵌在(embedded in)自身之中的一個急劇轉型中的開放體系。西方一位當代左派歷史學家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在《大轉型》一書中曾指出,在一個現代社會體系中,“與經濟嵌入到社會關系相反,社會關系被嵌入經濟體系之中”(見Polanyi,1944/2001,51頁)。不管如何評價卡爾·波蘭尼的這一著作,用他的這一判斷來形容當今中國社會,似乎有些道理。經過三十年的改革,當今中國正如波蘭尼所言,整個“社會的運作已經服從于市場”,從而已不再是經濟嵌入在社會關系之中,而是社會的方方面面均已經被深深地嵌入到經濟體系的運作之中了。這一格局在社會表層的表現是,教育、科學、文化、宗教甚至法律、政治等等機構的運作在某種程度上都被“經濟化”或“商業(yè)化”了。這一“整個社會的市場化”和諸多社會機構及其事務的“商業(yè)化”所帶給當今中國社會的,經濟的快速增長只是一個方面,而整個社會結構諸多方面均正在發(fā)生深層次的變革。
當今中國社會的這種基本格局,向中國的經濟學人提出了與其他國家的經濟學家不同的歷史要求,不僅要求中國的經濟學人懂得經濟學的一些基本原理,用這些原理去觀察和判斷中國經濟的實際運作,而且還須懂得中國的政法傳統(tǒng)、歷史傳統(tǒng)、文化精神、數十年中國計劃經濟實踐所遺留下來的行政慣性運作方式,以及過去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遺產,并且還需要把我們中國人的獨特生活方式、交往形式以及各種習俗和慣例作為自己理論思考以及觀察和判斷中國社會運作及其未來走向的“支援意識”(英語為“subsidiary awareness”——當代西方一位認識論哲學大師Micheal Polanyi語, 見POLANYI, 1962)。只有這樣,中國的經濟學人才有可能對中國經濟社會的現狀和未來走向有一些較為清醒和確當的把握。這實際上要求真正有洞見的中國經濟學家,不能只懂經濟學,還要具備哲學和其他社會科學的一些基本知識。
正是在這樣一個獨特的社會格局中,筆者作為一名中國高校的經濟學教師,一個中國三十年改革的經歷者、參與者和觀察者,在近幾年來的學術研究和理論思考中,閱讀的文獻越來越雜,關注的問題越來越發(fā)散:不僅閱讀了(嚴格意義上的)“經濟學”之外的其他哲學、社會學科的一些文獻和書籍,而且也撰寫并發(fā)表了許多并非在現代意義上的“純經濟學”的論文和隨筆。收入《市場、法治與民主:一個經濟學家的日常思考》中的大部分文章,與其是說“經濟學隨筆”,不如說是“時評”和“政論”。是由于近幾年寫作任務的“轉型”,之所以發(fā)生這樣的轉變,除了前面講的由于閱讀和觀察的結果之外,還有一個較為現實的原因:通過對當下中國經濟社會實際運作的觀察和思考,我個人越來越覺得,在近些年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同時,一些經濟和社會問題正在不斷積聚,如政府官員腐敗,社會財富以及社會收入分配不斷拉大,城鄉(xiāng)差距、東西部地區(qū)發(fā)展水平差距的拉大,環(huán)境污染,社會誠信短缺,民眾的怨氣和其他社會等各種不安定元素在積累,如若這些社會問題不能得到解決或緩解,將會對中國經濟“長期的”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產生影響。因此,在近幾年發(fā)表的一些文章中,尤其是在自己的“博客日記”中,我對當今中國的一些社會現象和問題提出了較為直接的分析和評論,并表達了一些直言的、善意的和建設性的意見。當然,作為一名大學教師,一介書生,我從來不奢望自己的一些建設性意見和評論能夠被社會所接納或“付諸實施”。但是,作為一個學人、一個知識分子,我覺得有必要并有責任把自己那些感覺寫出來并盡可能讓更多的世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所取得的成果巨大而輝煌是無人能置否的;但是,伴隨者改革開放偉大成就的取得過程中,也存在一些社會問題,這也是事實。無論從理論上來講,還是從現實中來看,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任何時期中不存在一定的社會問題。這里只不過是問題的嚴重程度、影響面以及對社會的長期發(fā)展是否“性命攸關”而已。對于當今中國社會中不斷出現并持存、積累的一些社會問題,現在究竟如何看待其嚴重性和其需要解決的迫切性且不論,但我這些年的一個基本判斷是:中國改革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只有通過進一步的改革來克服,而不能經由“走回頭路”的方式來解決。
近幾年來,我一直在研讀東西方——尤其是近現代——的經濟史、法制史和政制史的有關文獻,并正在撰寫一部有關東西方市場生成與擴展的歷史比較制度分析方面的專著。隨著這方面研究的推進,人類社會運行的一些基本法則在我心中漸漸地明朗起來了:在人類任何社會的任何歷史時期中,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均主要有賴于市場分工和交易的深化和擴展;市場分工和交易要不斷深化、成長和擴展,需要某種良序的能保障市場交易當事人財產權利的法律制度;沒有現代憲政民主政制,確保市場運行的財產的法律制度就建立不起來,或者說就不可能良序運作。西方各國近代興起的歷史非常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中國明清時期市場經濟的興衰證明了這一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拉美國家經濟發(fā)展的長期停滯也證明了這一點,甚至當今中國經濟改革和發(fā)展的實踐也正在不斷地昭示出這一點。正是基于這一觀察和信念,筆者相信,未來中國經濟的動態(tài)發(fā)展,以及當今中國當下社會格局及其動態(tài)演變,正在把政制和政府體制改革漸漸地提到“議事日程”上來。這是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大勢,是任何人也無法回避和無法改變的大趨勢。如果人們能夠盡早地意識到這一點,在中國經濟體成長的“年輕時期”(即高速成長時期)就積極穩(wěn)妥且漸進性地啟動中國的政制和政府體制改革,我們的社會就可能只需付出較小的“制度變遷的成本”。否則的話,如果認識不到未來中國社會發(fā)展的這一大趨勢,或者說為了某種短期的“社會安定”和“近期績效”而盡量拖后中國政制改革時間表,待到已經出現的種種社會問題不斷積累且絞纏在一起從而社會矛盾已經甚為激化的時候,或者說待到中國經濟成長的“成熟期”或“中老年時期”,任何“傷筋動骨”的政制改革,都須得我們的國家和整個民族付出巨大的制度變遷成本。
概言之,經歷了差不多四十年計劃經濟的試驗和三十年經濟改革實踐的當代中國,目前正在一步步走向一個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這十字路口,既是挑戰(zhàn),也是機遇。毫無疑問,在人類二十一世紀初的現今世界格局中,有著數千年文明史和苦難經濟演變史的中華民族,正面臨著一個千載難逢的偉大復興的歷史契機。中國三十年經濟社會改革所取得的成就無疑是巨大和輝煌的,而且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說中國這三十年的經濟增長速度在人類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但是,我們不能只就這過去的三十年來看三十年,或者說不能僅與中國近四十年的計劃經濟試驗相比來評估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偉大成就。只有把中國這三十年改革的巨大成就和輝煌歷程置放到中華民族數千年的社會發(fā)展史中的市場經濟周期性興衰的歷史長河里,把它還原到人類社會現代化的進程中以及在與其他國家現代化經驗的歷史比較中,方能清楚地認識到我們目前到底站在一個什么樣的歷史發(fā)展過程的位置上。也正是基于上述考慮,在慶賀和紀念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周年的當下,在中華民族二十一世紀的偉大復興這千載難逢的歷史契機面前,謹奉上這本粗淺文論匯編的集子,以期與關注著我們國家命運和未來發(fā)展之路的同仁、朋友和學生們一起來共同思考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和這個社會的未來發(fā)展道路。
(《市場、法治與民主:一個經濟學家的日常思考》,韋森著,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北京世紀文景出版公司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