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狼牙（節(jié)選）

簡媜原名簡敏媜，1961年生，臺灣宜蘭人，臺大中文系畢業(yè)，為當代散文名家。曾出任《聯(lián)合文學》主編，創(chuàng)辦大雁出版社。1974年出版第一本散文《水問》。曾獲吳魯芹散文獎、時報文學獎、國家文藝獎。重要著作有：《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七個季節(jié)》、《浮在空中的魚群》、《下午茶》、《夢游書》、《空靈》、《掌中戲》、《頑童小蕃茄》、《紅嬰仔》、《胭脂盆地》?穴此書８３年獲聯(lián)合報《讀書人》最佳好書獎?雪……等多部。

簡媜心思慎密，敏感多才，她的信念是：“寫一篇散文、作為一個作者、完成一場戀愛、成為人妻、掌握母職、做每一件事、扮演每個角色，都當作是人生只此一遭”。

夢是一匹狠獸。

通常在月黑風高的夜，夢以他的鷹眼逡巡時空交疊的罅隙，以狼牙嚙破價值系統(tǒng)的鐵絲網(wǎng)、道德規(guī)律之柵欄，又躡手躡腳避過現(xiàn)實定位這枚地雷，來到主人的睡榻，開始梳理鵬翼，準備他的夜歡。

人在床上輾轉，因為夢的龍爪正在舞蹈；人若汗?jié)闪艽?，必是自己的夢獸與他人夢獸正在抵斗或繾綣。

在夢的疆土，時空非常自由，白晝與黑夜可以偕手，山巔水湄、星空海洋隨意交糅。距離不是不能跨越的鴻溝，更多的時候，他代表一種隱喻，在夢的過程中，解釋了情節(jié)變幻的意義。夢，如果當作一篇小說，他是寫給醒后的自己看的。他既以現(xiàn)實世界過去時空所累積的龐大生活經(jīng)驗為題材，又讓自己親身參與故事（不管是直接參與或以旁觀的方式間接參與），所完成的故事又獻給唯一讀者——醒后的自己。因此，夢的連鎖活動至少有三個我參與，他們的相對關系是過去我、現(xiàn)在我（夢中）、本來我（醒后）。生命，真像一幢不斷伸展的建筑，每一層樓都住了一個我，雖然各有規(guī)矩及秩序，卻又雞犬相聞、常相往來。但是，一生所做的驚奇幻變之夢，又是誰來指揮其順序？為何此夢在此夜不在昨夜或明夜？連續(xù)的夢是誰在撰寫？夢與夢相互問答的關系誰在安排？歡愉的白晝?yōu)楹蔚贸霰瘋囊箟簦瘋乃季w卻又換來清淡的夢喜，誰讓悲歡互補、聚散同床？

如果答案也是我，這個我是否為一超然的存在？他既能掌握每一層樓的房客，又先驗地知道即將伸展出來的樓閣。他必定不屑于使用我現(xiàn)實的名字，又對我錦衣玉食的身份加以嗤鼻，甚至渾然忘記人有性別。他喜歡拿現(xiàn)實世界使用的語言開玩笑，在他的地盤里，愛與恨有時同義；他迷戀色彩與聲音，不斷經(jīng)營圖案與意象使夢中的人們相談甚歡從不產(chǎn)生誤解。他能呼喚現(xiàn)實里不曾見過、不認識的人來到夢中共話家常，他沒有年齡也沒有確定的形貌，他樂意我猜想他擁有什么，可是不肯揭開謎底。他不會反對我以鷹眼、狼牙、鵬翼、龍爪去想像他，因為他充分了解，在一個以五官七竅驗證存在的世界里，對任何不存于現(xiàn)實之物的描繪，都只是一種拼音。

所以，我稱他為夢獸。

夢獸像個頑皮的兒童，時常潛入各層樓閣翻箱倒篋，找他的零食?，F(xiàn)實世界灌滿特定意義的符號，在他的手中攏成一堆瓜子，他慢慢地嗑，又一枚一枚地亂拋瓜子殼，有時嗑到長霉了的瓜子肉，他糾個眉頭，隨口吐到上一枚瓜子殼上，哇啦哇啦抹了嘴就逃走。醒后，攪得人莫名其妙：“夢到一個小學女同學，十多年沒見面，也沒消息了；可是夢里她的名字是幾天前才認識的一個男人的名字，他們毫無關系?！边@就是夢獸，他永遠學不會葵瓜子殼不能裝黑瓜子肉。

這獸也是仁慈的，見到道德規(guī)律這部緊箍經(jīng)咒得主人頭疼，弄得人白日花花差點顛倒走路。夜半和衣而臥，獸來了，湊著月光靜靜凝視睡眠中的主人，豎耳聽她的鼾息，溫和地像一名守護奴。他聽明白了鼾息中潛藏的語義，忽然感到憂傷，用絲綢般柔軟的長舌舔一舔她的臉蛋兒，決定為她喚來不敢愛的戀人、不敢行動的故事。這晚的夢獸一定疲于奔波，他必須趕到那戀人的臥榻，向他的夢獸商量：“我主人苦著咧，讓他們聚聚！”可是人家的夢獸會抗議：“怎成，我今晚的故事還沒講完！”這獸怒了：“去是不去？”一面捋斷一根虎須準備向那人身上擲去，獸都知道這會招噩夢的，于是那獸乖乖地讓他擄魂而去。這一晚一定過得特別快，天光初透時分，相隔兩地的戀人悠然醒來，同時嘆息：“唉！我夢見了！”這時，即將消逝的兩匹獸必定臨空暢笑，拊掌稱好。

夢獸無事可做的時候，就去打獵。偷偷潛入未來的禁地翦徑，變成偷故事的賊。那兒，堆積如山的故事正在分批、包裝，按照制造日期將運往各個國度各處港灣。這獸糊里糊涂地，見著什么就揣口袋，也不瞧仔細故事上的標簽到底何年何月何處何人，喜格楞登兜一懷斷簡殘編倒在床鋪上。做這種夢最辛苦，醒后，一根鐵杵敲不破一只悶葫蘆：“真奇怪，夢到八竿子打不上的事兒！戰(zhàn)爭、桂花樹、一首古歌謠……”。到底是因為一首古歌謠遂在桂花樹的原野掀起一場戰(zhàn)爭？還是在烽火硝煙的戰(zhàn)場上忽聞一陣桂花香，憶起故鄉(xiāng)的古歌謠？或者，編得離譜點兒，桂花樹冒花的時候，像兵荒馬亂的沙場；桂花似雨落的時候，像一首憂傷的歌……。做夢的人只好把這一題算術寫在紙片，釘在墻壁上。過了幾天，答案出現(xiàn)，原來遠方國度有戰(zhàn)爭；行經(jīng)城市小巷時撞見一棵大刺刺出墻的桂花樹；走進咖啡店，正好播放一首歌謠。心里暗罵夢獸，真是一頭半斤八兩的預言家。

這獸并非不懂一斤十六兩，他自有分寸。夢到親朋好友陷于災厄，大多實現(xiàn)了?？墒撬炙啦煌抵魅说乃郎笫拢敹啾锊蛔“凳疽幌?，譬如要搭飛機遠游，臨行之前做了與死亡相關的壞夢，醒后急躁不安，所有感冒的癥狀一波波出現(xiàn)，到小診所打針取藥，不得不掛電話取消旅行，原因當然是生病，最容易獲得諒解的理由；為什么突然生病，因為做了壞夢，為什么無數(shù)次旅行單單在這回做了壞夢？檢視所有可能的理由依然無法一針見血地回答。夢獸當然恕不奉告，做夢的人也沒有勇氣與夢打賭，贏了無益，輸了可是亮晶晶的一條命?，F(xiàn)實經(jīng)驗能提供夢的沃土，反過來，夢也干預了現(xiàn)實紀事。夢獸這一行飯的確不好吃，每個人都將壽終正寢時，前一夜的夢獸一定抱頭撞墻，哭得死去活來?？上]有人能說出一生里最后的夢是什么？大部分的人臨死之前還是優(yōu)哉游哉的。

夢獸著實委屈，想起這等悲傷事，撅著嘴蜷縮于主人身側，像丟了童玩的孩子一般泣訴：“你若死了，我怎辦？”主人正當年華，哪懂死的冷暖？打個呼嚕，轉身又睡。這獸幽憤獨多，目露森冷之光，即席編幾個絕境：讓她眼睜睜看著至尊淌血，抱著親人狂奔于市街上，卻發(fā)現(xiàn)三三兩兩的陌生人悠閑地散步，懷里的親人一面流血一面睜開眼睛對她笑，她身陷于無死亡意識之城獨自抵抗死的刀刃；又讓她與眷戀之人執(zhí)手話別，她已預知分別后那人即將命絕，才要開口，滿口牙齒忽然盡落，獨自和血吞下；她又蹲踞在堤岸，看著自己的身體漂浮于肉體模糊的血河里，所有前來挽救的人都被河湍肢解，她一一漂過殘骸，猶能辨認斷手斷腳及頭顱是屬于誰的，還叫了他們的名字，血河永無盡頭，被凌遲的身體終于對觀賞著的自己作出臨終告解：“人必須先釋放所有的人，最后才有可能釋放自己！”河水因為這話而清澈起來，一直到河面上出現(xiàn)兩朵艷麗的花。夢獸滿足了，主人已知道死亡乃至孤獨之旅，旅程中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仍是自己，在一一呼喚世間里的名字之后，必須放棄所有的固執(zhí)，瞋恨與愛癡，這些都是帶不走的故事?。∫簧羰且粓鳇S粱夢，醒后只記得水草與艷花，倒也是簡簡單單的風景。

選自《以箭為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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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