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家譜大約要從新石器時代寫起。跟它一起來到這世上的石刀石斧石針等同族兄弟早已消亡,就像一條河流悄悄地隱蹤于大沙漠。而它,卻頑強地一直活到21世紀。前天,我忽然在一所校園的農(nóng)業(yè)博物館里見到了它。這個笨重的家伙,竟一下子撞擊著我的心扉,糾纏住我不放。
我的老家在廣袤無垠的蘇北大平原上。那里沒有大山,不產(chǎn)石頭。石磨的產(chǎn)地離我們有千里之遙。所以,家中有一盤石磨,那是僅次于牛、驢的大家產(chǎn)。況且,它也像牛、驢一樣,必須占據(jù)主人的一間房子,這間房子叫磨房。窮人家能有兩間住房一間燒鍋屋就算不錯了,哪里還能置得起石磨蓋得起磨房呢?女兒家相親看門戶,一眼看見男家有磨房有牛驢棚,馬上心里有了底:這家殷實,日子夠過的。
石磨有兄弟倆,大磨和小磨。大磨體積大,質(zhì)量重,用來磨面粉。小磨個兒小,身體輕,常用來磨水稀飯、豆?jié){什么的。
糧食剛成熟等不及登場曬干就要用它果腹的時節(jié),是小磨最忙的時候。農(nóng)家要用它磨稀飯,用它磨糊子做餅。
我至今對小磨稀飯還饞涎欲滴。它的做法其實很簡單。就是事先把糧食,例如小麥玉米豆子之類放在水中泡胖,放到小磨里磨碎,然后連水帶料放到鍋里煮。小磨稀飯誘人之處在于它的不完全粉碎,它是全粉,不去皮,糧食碎片子煮熟后,吃在嘴里有咬勁;在于它保存了糧食的原色原味原汁,喝到嘴里濃乎乎香噴噴的。
小磨玉米糊做成的油餅也誘人。它金燦燦的,黃亮亮的,像是雞蛋餅。不過,它沒有雞蛋餅的油膩,而是清香爽口,有如吃水果的感覺。
小磨香油最馳名。不過,我們那里窮,我從未見過人家用小磨磨香油。有錢人家如果需要用香油澆冷菜,就提著油瓶子到街上打個半斤四兩的。
留給我的記憶最多的是大磨。
大磨常常是和驢結(jié)合在一起的。驢拉磨,就好像牛耕田狗看家貓逮老鼠一樣天經(jīng)地義,是造物主早安排好了的,讓它們各就各位各司其職。所以,有大磨的人家往往飼養(yǎng)一頭小毛驢,需要磨面粉的時候,就蒙上驢的眼睛,架上磨套,讓它拉著大磨,走著以磨軸為圓心的循環(huán)路。蒙上驢的眼睛,是怕它餓了,歪頭偷吃磨上的面粉。這還不夠,還需拿著鞭子或棍子看著它,怕它偷懶停下來,隨時揍它幾下子。
看驢推磨的活兒大多是婦女們的事。她們一般不去打驢。她們看著驢兒瘦小的身軀拉著沉重的石磨,吃力地喘著粗氣,整日不停地走,老是走不到盡頭,就想起了自己。她們就學(xué)著男子漢用牛耕田打號子的樣兒,打起吆喝驢的號子。這號子出自女人的口,就變得清脆、纏綿、悠揚。驢的汗水、女人的歌聲伴著轟隆隆的石磨響,白花花的面粉就流淌出來了。
我體味過驢拉磨的苦楚。小時候,我們家窮,置不起大磨,更買不起驢。若想吃面粉,就去借人家的大磨。借人家的磨就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你還好意思再去借人家的驢?所以,這驢的工作就只好由母親和我們兄妹承當(dāng)。
磨,畢竟是石頭做的,它沉啊。你一步不用力,它就呆在那里不轉(zhuǎn)動。有句俗語叫“船行蝦力”,意思是說,有大蝦一樣的微力幫助,也可讓大船行動起來。我在六七歲時,就抱著根磨棍跟在母親身后,充分發(fā)揮自己的“蝦力”,幫助媽媽推磨。媽媽??湮遥骸肮怨?,多有勁,超過媽媽了?!彼娇湮?,我腿底下越帶勁,幾乎要把磨推得飛轉(zhuǎn)。我說:“媽,你能攆上我嗎?”媽笑著說:“攆不上,攆不上!你是男子漢啊?!笔聦嵣希瑐z人推磨,分不清誰在前誰在后,當(dāng)然誰也永遠攆不上誰。
推磨不僅累人,更折磨人。折磨人之處在于枯燥乏味。如果讓我挑幾十斤重的擔(dān)子走十幾里崎嶇的路,我不會叫苦。因為盡管累人,我還可以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看看沿途風(fēng)景,聽聽樹上的鳥叫。哪怕是看著路邊小狗打架,也不錯。推磨,被局限在狹窄低矮的磨房里,聽到的是單調(diào)的轟隆隆的轉(zhuǎn)磨聲,看到的是沒有變化的沾滿灰白色粉塵的墻壁,聞到的是驢屎驢尿的騷味,最容易讓人頭暈眼花昏昏欲睡。轉(zhuǎn)了百十來圈,開始活蹦亂跳勁頭十足的我,就漸漸疲軟下來,以至于抱著磨棍不用力,只是跟著母親走。為了調(diào)動我的積極性,母親就開始講故事了。
孟姜女哭倒長城、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就在石磨的隆隆聲中鉆入我年幼稚嫩的腦殼。母親不識字,肚子里的故事有限,大約是從外婆那里聽來的幾個。
講故事,我們那里叫講古。有時候,我也會主動要求母親:“媽,我要困了。講個古提提神吧!”
“沒有了,我的古都被你聽去了?!?/p>
“再講變蝴蝶吧?!?/p>
“你還想聽啊?”
“聽!”
于是媽媽再講梁祝的故事。我依然聽得津津有味。古老的民間傳說就這樣鐫刻在了我的心中。以至于我現(xiàn)在聽到與故事相關(guān)的內(nèi)容,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緩緩轉(zhuǎn)動的石磨。
農(nóng)村有句俗語,叫做“沒有牛使?fàn)僮印?。我讀初一時,每逢星期天從鎮(zhèn)上回家,父母親就把推磨這項苦差事交給我和妹妹,他們則騰身到田里忙去了。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時候,我成了一頭真正的驢。妹妹那時也只有六七歲。為了讓妹妹心甘情愿精神抖擻地陪伴我奉獻她的“蝦力”,我也用講古的辦法誘惑她。于是我從媽媽那里販來的幾個故事又原樣不動地搬給了她。
幾次下來,她就嘟著小嘴,捂住耳朵,“又是織女、孟姜女,不聽不聽!”為了給妹妹講新故事,我到學(xué)校圖書館里借了很多故事書,如《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泰山的傳說》《寶葫蘆的秘密》,等等,如饑似渴地讀,認認真真地記。到了星期天推磨的時候,就一古腦兒倒出來,講給妹妹聽。講到關(guān)鍵處,突然不講了——賣關(guān)子啊。
妹妹急了,“哥,你講啊!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
“你不用力氣推磨,我不講了?!?/p>
“誰說我不用力了?你看,你看!”她便特別賣力地推給我看,小臉蛋漲得通紅。
有時候,我的精彩的故事還能吸引鄰家的許多孩子來幫助我推磨。他們心甘情愿毫無怨言地呆在磨房里,用自己的勞力來換取我的故事。
磨面粉還需要籮面?;j面,就是用特制的細密的籮子篩幾遍,留下細面粉,把籮子上的未磨碎的糧食再倒進磨眼里磨。這項工作仍舊由母親來做。她從田里回來的時候,聽到一屋子孩子的愉快的說笑聲,看到石磨飛快地轉(zhuǎn)動,就情不自禁地望著我樂,“還是識字好,肚子里的古講不完!”
艱苦枯燥的推磨促進了我少年時代的大量閱讀,為我后來走上文學(xué)道路奠定了基礎(chǔ)??嚯y貧窮,不一定是壞事,有時候會成為人生的一筆財富。眼前的艱難困苦如果無法逃避,不妨變著法子學(xué)會享受它。■ 插圖/常德強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