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８等于幾

1

王老師打了我。

他說：“陳石頭，伸過手來?！?/p>

我把手伸過去。

于是，手腫脹起來，腫脹得像地主老財家的發(fā)面饅頭。

有好幾天我的手不能握，不能端碗吃飯，不能解褲腰帶屙屎，一碰就疼得鉆心。

我恨王老師。他的竹片子“啪、啪”打在我手心上的時候，他的眼睛里跳動著憤怒，鼻孔張得老大，呼呼噴氣，那張臉又可憎又可怕。我恨不得一下子奪過竹片子，“啪”地向那可憎的臉打過去?？墒俏也桓?，只是哭?？捱^之后，離開學(xué)校，我又漸漸不恨他了。

走在街上，我的同學(xué)給他的家長說：“石頭上課光玩，老師說他好幾回都改不了。”

我的另一個同學(xué)也給她的家長說：“王老師問石頭8×8等于幾，他說不上來……”

那個同學(xué)的家長說：“你說得上來？”

“那還說不上來？64唄。”

我的同學(xué)回答得又快又脆。

我的臉發(fā)燒了，趕快避開他們，鉆進小巷，繞道走。

回到家，我娘說：“伸過手來，我看看?！蔽疑爝^去，她仔細看看，卻說：“該打你，誰叫你不好好聽堂?！?/p>

聽堂，就是聽老師講課，聽課。

我奶奶也說：“伸過手來，我看看?！比缓笳f：“王老師不打你，你爹回來也得打你?！?/p>

我爹當(dāng)八路軍去了，不知道跟著隊伍到了哪里。

我不傻，是個明白人。我知道，我娘我奶奶供我吃飯，就是讓我好好聽堂，學(xué)點兒本事。我爹打日本去了，家里缺勞力，我娘我奶奶又種莊稼又忙家務(wù)，從早勞累到黑，不容易著呢！

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上課老是玩小石頭、知了……這一回是一只小蛤蟆。那時候的學(xué)校興打?qū)W生，王老師也有一根竹片子，不過不常用。這一回，他又逮住我了，氣極了。

挨了王老師的竹片子，沒有人同情我。我漸漸地覺得，王老師可憎，我也可憎。不過，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種看法，說了恐怕也不會有人同意。

打這兒，我記得了64這個數(shù)字，記得牢牢的。不僅如此，還知道了8×8為什么會等于64，知道了乘法是怎么一回事。

2

王老師好長時間都對我板著臉。

我怕他。

我上課不敢再在下面玩這玩那，注意聽堂了。我發(fā)現(xiàn)，王老師講課講得很明白，只要注意聽，完全聽得懂。

只是，他一叫我，我就打哆嗦?！瓣愂^，你說說看。”他講著講著，突然這么一喊，我聽著就像頭頂炸響了一個焦雷，不由得不顫抖。我慌慌站起來，好幾次衣服都掛在桌子角上。但我努力鎮(zhèn)靜鎮(zhèn)靜，還是能回答出他提的問題。于是，他點點頭，我就像死刑犯遇到大赦，渾身輕松得不得了。

這個時候，他也不笑。

那段時間，他總是冷不丁就提問我，我不得不提高警惕，認真聽堂。

人們漸漸忘了他打我這事。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李大腳叫住了我。

“嗨，學(xué)生，過來?！彼蛭艺惺?。

李大腳是村婦女救國會的主任，這時候正坐在路邊的一塊土坯上。

“你給我算算，一個婦女做兩雙軍鞋，咱村大小186個婦女，總共該做多少雙？”李大腳丟下手里攥著的一根小棍，拍拍手，對我說。

她的大腳前面，劃了滿地的道道?？次易⒁獾乜吹厣系牡赖溃皳溥辍毙α?。“我要是有機會上學(xué)念書，就不用你了。看，我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不清自己劃的道道是多少?！?/p>

我看明白了，李大腳是在用劃道的笨辦法計算軍鞋數(shù)。

我知道這位李主任，她跟我娘一樣，只在掃盲班聽過幾天課，大字不認得幾個。村里有一個關(guān)于她認字的笑話，說她認得了牛、馬、羊這幾個字，怎么也記不得“驢”字。她嘟噥，牛馬羊都是單個字，這驢怎么非要一馬一戶湊一塊兒呢？老百姓家有幾戶養(yǎng)得起馬呀？

“一個人兩雙鞋，186個人多少雙？”我念叨著蹲下來，揀起婦救會主任的小棍，“這得用乘法?！蔽乙贿呎f，一邊用小棍劃出一個算式。

“372雙?！蔽覉蟪隽私Y(jié)果。

“是不是？”李大腳追問。

“怎么不是？”我給她解釋，“一個人做1雙，186人就做186雙。1個人做2雙，那不就是186的2倍么？乘2不得了？”

這一來，我在村里出了名。那幾天，李大腳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啊呦，石頭那孩子有出息，我劃道道數(shù)不清，人家一乘就清清楚楚了?！?/p>

我娘我奶奶那幾天對我喜眉笑眼。我奶奶還特別給我攤了一個雞蛋，叫我用大餅卷著吃。

我看到王老師，他好像不那么可憎了。

王老師看到我，叫我把手伸給他。他看了正面看反面，揉了揉，嘆了口氣。

我感覺，他早就想看看我的手。

這時候，我的眼睛忽然濕潤了。

3

形勢緊張起來。

八路軍打鬼子，把鬼子打痛了。鬼子調(diào)集兵力，開始對根據(jù)地大規(guī)?！皰呤帯薄?/p>

學(xué)校放了兩天假，讓學(xué)生們回家?guī)椭锇焉筅s到山里，把糧食藏起來，以防日本鬼子來了搶走。

這叫“堅壁清野”。

之后，王老師把我們集合起來，帶上了山。

我們背著鋪蓋卷，王老師背著黑板。

我們在一個大山洞里躲起來，安下了家。

大家打開鋪蓋，在鋪蓋上滾來滾去。還沒新鮮夠，王老師就招呼大家集合，開始講課。

王老師說：“日本鬼子不讓咱們過安生日子，跑到中國來燒、殺、搶，咱們怎么辦？抓緊時間，學(xué)好本事，快點兒長大，把侵略者趕出去！”

外面有“砰砰”的槍聲，王老師板著臉，一臉肅穆。

同學(xué)們安靜了，山洞里寂然無聲。剎那間，我覺察到了自己的責(zé)任重大。

日本鬼子野狼一樣在根據(jù)地里竄擾，我們的教學(xué)在山洞里按部就班地進行。而且，我們覺得，王老師講得比平時更好，我們聽得更明白，記得更牢。

傍晚休息的時候，我們擁出山洞，趴在荒草叢中看山下的村莊，我們的家園。

太陽還沒有落山，金黃色的光輝照得山野明明亮亮。

忽然，有個同學(xué)小聲喊：“快看，日本鬼子！”他抬手指了指。

果然，遠遠地，一面膏藥旗從村里轉(zhuǎn)出來，一隊穿黃衣服的日本兵緊跟著露了頭。他們頭上的鋼盔和肩上步槍的刺刀，反射著夕陽的余暉，一閃一閃。

“這伙子強盜！”有同學(xué)罵。

“他們是去石門吧？天黑了還去？”有同學(xué)說。

石門是個大村子，離我們村十里地，那兒有邊區(qū)政府機關(guān)。日本兵正往石門方向走。

“一個，二個，三個……”有同學(xué)在數(shù)鬼子的人數(shù)。

我忽然想到，應(yīng)該趕快通知政府，讓他們知道，有一隊殺人成性的強盜正向他們走過去。我對數(shù)數(shù)的那位同學(xué)說：“用乘法算，看看他們一排有幾個人，總共有多少排?！?/p>

那位同學(xué)立刻就明白了。

最后一排日本兵走出村子，我們也有了這伙強盜的準(zhǔn)確數(shù)目。

我給王老師說了自己的想法，王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陳石頭，你長大了?！?/p>

這是多少天來，王老師第一次夸獎我。

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男子漢了，便挺挺胸，說：“派我去石門吧，我知道路?！蓖趵蠋熜α?。他一笑，顯得無比地慈祥、親切。他說：“我去吧，我也知道路，呵呵。馬上天就黑了，在這荒山里，狼多，鬼子多?！?/p>

我想再說句話，王老師沒容我說。“咱們的粉筆不多，我捎帶著再要些粉筆回來。你也有任務(wù)，管好同學(xué)，別讓大家亂喊亂跑?！?/p>

這是一個大人，一個學(xué)生最敬仰的老師囑托的，我覺得受到了天大的信任。

我使勁點了點頭。

王老師看看我，又笑了笑，忽然冷不丁地問：“還記得8×8等于幾嗎？”

“64唄?！蔽也患偎妓鞯鼗卮稹?/p>

“你記住了，好孩子！……還恨我嗎？”在漸漸降臨的暮色中，他看著我的眼睛。

我有些慌亂，可是看到了真誠，關(guān)切。我覺得王老師的眼睛像我娘的、我奶奶的。

我的鼻子一酸，眼睛又濕潤起來。

4

在漫山遍野飄起的暮嵐中，王老師消失了。

這一去，他沒有再回來。

日本鬼子的“掃蕩”失敗了，他沒有回來；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他還沒有回來。

村里派人找過他，沒有找到；邊區(qū)政府派部隊找過他，也沒有找到。

村里的大娘大嬸們說：“多好的一個老師呀，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村里的叔叔大爺們說：“唉，村里的抗日小學(xué)算完了?！?/p>

抗日小學(xué)沒有完，我和同學(xué)們都知道了學(xué)習(xí)是多么有用，多么重要。我們到別的村，到石門，到縣城，到抗日大學(xué)，完成了我們的學(xué)業(yè)。我和我的同學(xué)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沒有忘記啟蒙老師。

我參加工作了，成了國家干部。有一天，我收到我娘托人寫來的一封信。信上說，找到王老師了。是村里放羊的老根叔找到的。那一天，他放羊，在一條石縫里看到一具骷髏。骷髏頭骨上有一個洞，像是槍彈打的。骷髏的手指骨按在胸口上，緊緊摟著一盒粉筆。

我娘在信上說，可憐王老師，他大概是被日本鬼子發(fā)現(xiàn)了，受了重傷，躲到石縫里去的。他圖什么呀？為什么呀？臨死都沒有丟掉教你們用的粉筆。

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但是我忍不住，大哭起來。

算一算，王老師悄沒聲兒地死在那條荒僻的石縫里八年了。八年，這讓我又想起來8×8等于幾這個問題。

64，64呵，王老師！■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