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的光輝灑向大地的時候,礦區(qū)的井架橫七豎八地站在這片曠野里。盡管此時晨炊的煙裊裊升起,可運輸烏煤的卡車卻一點也沒有休息的意思,灰塵被車輛帶來的風卷起,劈頭蓋臉地向行人砸去。這里的人們,衣服都是顏色比較深的,如果想要點綴一下,就在黑色的布料上加上紅色的幾條,礦區(qū)中學的校服就是這樣。
班主任張英來到自己班上,看見所有的同學都按部就班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學習,教室里靜悄悄的。她對班級目前的這種狀態(tài)還算滿意。還沒到上課的時間,她背著手在教室里巡視,仔細地檢查屋角和窗臺的干凈程度。張英喜歡整潔,平時穿的衣服總是洗得很干凈。她的丈夫也是老師,不過不跟她在一個學校。兩個人的工資不低,家在新區(qū),有像樣的樓房,家里沒有什么負擔,女兒上高中,學習也不用操心,她對這些都很滿意。
唯獨不滿意的是班里那幾個刺頭——黑小子徐強個性強,有主意;李小偉,膽子小,一切都聽黑小子徐強的;宋群,不喜歡學習,調(diào)皮搗蛋,喜歡捉弄人;曹志偉喜歡接老師的話,上課不老實,說起來就沒個完;劉廣鵬跟曹志偉一樣喜歡接話。這個班有這兩個喜歡接話的學生,很多老師都頭疼。對這兩個學生,她有自己的方法。她有一個小日記本,只要曹志偉跟劉廣鵬上課接老師的話,打擾老師講課,她就把他說話的事記下來,積累三次就找家長。一段時間后,曹志偉上課不再說話,但卻幾乎變成了啞巴,老師提問他也不肯回答。問他理由,他說怕說了話放學挨揍。張英聽了哭笑不得。還有女生張玉讓她最頭痛,只要一提起張玉,她的腦袋就漲成了大西瓜。
張玉是黑小子徐強的表妹,個頭不高,相貌平平,梳著齊耳短發(fā),眼睛一只單眼皮一只雙眼皮。學習成績也平平,在班級居中游。平時在班里不太愛說話,可她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失過手。
初二上學期,曹志偉在她的后桌,上課說個不停。那天放學后,出了校門,她追到了曹志偉,明確告訴他:“你接老師話我不管,可我想清靜?!?/p>
曹志偉從沒把這個看起來平常而簡單的女生放在眼里,這會兒見張玉跟他說這個,有點吃驚。他怎能在她面前示弱?再說哥們都在旁邊瞅著他呢。
“你管不著。你是老師呀?裝啥呀?”
曹志偉說完就想走,張玉手快,一下子拉住了他,默默地盯著曹志偉。曹志偉愣住了,他沒想到張玉會來這手,更不懂得張玉為什么要拉著他。劉廣鵬嘻嘻地對曹志偉笑,別的男生也在旁邊跟著起哄。黑小子徐強、膽小鬼李小偉、宋群圍了過來。眨眼間,圍過來好多人,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
“你要保證以后在課堂上不說話。聽到?jīng)]有?”
張玉一字一句,聲調(diào)不高不低,眼睛緊緊地盯著曹志偉,看得曹志偉有些發(fā)毛??稍诖蠹业拿媲埃樕弦粫r掛不住。張玉明明是找碴,如果答應(yīng)了張玉,那么多同學都在場,他的面子往哪兒放?盡管張玉這個樣子讓他心里有些發(fā)怵,可表面上還得強硬起來。
“沒聽見!你能怎么著?”
曹志偉高高地昂起頭,看也不看張玉。劉廣鵬哄了起來,許多看熱鬧的同學都笑起來,宋群更是樂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這種熱鬧他最喜歡看,而且看熱鬧不怕攤子大。唯有徐強皺起了眉頭。他為曹志偉捏把汗。張玉的父親是他的表舅,會幾下拳腳功夫,自己的功夫也是跟張玉的父親學的。曹志偉豈是張玉的對手,看來曹志偉要遭殃了。
就在他嘀咕的時候,張玉突然出手,曹志偉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張玉摔倒在地上,隨即張玉又飛起一腳,曹志偉立刻滾出了好遠。周圍的同學們都愣住了,有的男生伸出了舌頭,眼睛都直了。除了黑小子徐強,誰也不會想到張玉會兩下子,更沒想到一個平平常??粗黄鹧鄣呐⒆訒σ粋€男生動手。
張玉的攻擊還要繼續(xù),周圍的同學們都嚇得躲在一邊,曹志偉哭了起來,“別打了,我以后不說話還不行嗎?別打了?!?/p>
張玉沒消氣,還想動手,黑小子走到了曹志偉的身邊,攔住了張玉。張玉看表哥出面了,默默地從地上拾起書包,看了一眼曹志偉,推開人群,低著頭往家走。
黑小子徐強從地上拉起了曹志偉,宋群像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開始對曹志偉冷嘲熱諷,“太好了,太妙了,男子漢大豆腐,真丟人。哈哈?!?/p>
“你是豆腐渣!”黑小子冷冷地丟下一句就走,宋群有些吃驚,他知道張玉是黑小子的表妹,以為這樣是幫黑小子,可沒想到這個不知好歹的黑小子翻了臉。膽小鬼李小偉看他一眼,理也沒理他,跟著黑小子走了。
那件事過后,曹志偉再也不敢在課堂接老師的話了。班主任張英過了好長時間才知道是張玉痛打了曹志偉,她有些不敢相信,還以為這是找家長有了效果呢。她找來張玉問個究竟,張玉卻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fā)。問得急了,張玉撇下她就走出了辦公室。這是她接這個班以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張玉的脾氣這樣古怪。她特別生氣,一個電話打到張玉家里。
張玉的父親張劍鋒是礦井電力公司收費員,平時跟人接觸多,懂得看臉色行事。張劍鋒來到學校,對張英特別客氣,卻一點也不提管教女兒的事,張英怎么說他都點頭。張英跟他說了好半天也沒有談明白,只好悻悻作罷。
張玉知道了班主任找家長的事,從此跟張英作了對,不再跟班主任說一句話,不管做什么,張英甭想從她的嘴里問出半個字,而且眼睛時時瞟向班主任,那種仇恨與輕蔑讓張英的后背發(fā)冷。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個才十幾歲的小女孩怎么會這么古怪?再打電話給張玉的父親,手機關(guān)機,她簡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直到有人看不過去了才告訴她,張玉的母親跟一個有錢人跑了,父親張劍鋒喝了酒就打張玉,不喝酒就嬌慣她。她明白是單親家庭的環(huán)境讓張玉的性格如此,所以以后對張玉也格外小心翼翼,不到萬不得已,不和張玉發(fā)生正面沖突。好在張玉自從痛打曹志偉后就沒再犯這樣的錯誤,但那種眼神還是讓她發(fā)慌,不敢直視。
俗話說,怕鬼有鬼,怕什么有什么。她害怕與張玉正面沖突,張玉偏偏與她過不去。學校的校規(guī)要求男生不許留長發(fā),女生不許化妝、戴首飾。可就在她巡視班級檢查衛(wèi)生路過張玉的身邊時,張玉短發(fā)一晃,一種光一下子引起了張英的注意,她有些疑惑,那是什么光呢?原來是張玉的耳朵上白白亮亮的耳環(huán)在陽光下閃耀。
“你跟我來?!卑嘀魅螐堄⑤p輕地叫張玉。張玉身體一動,隨即低下了頭,好像沒聽見老師的話。其實她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班主任叫她,肯定是為了耳環(huán)的事。
她喜歡這副耳環(huán),前天過生日時,媽媽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回來,給她帶來了許多好吃的,臨走時從自己的耳朵上摘下這副鉑金耳環(huán)送給她。媽媽好像有許多話要說,眼淚流個不停。媽媽來的那天,爸爸借故離開了家,但她知道爸爸還想著媽媽。她希望媽媽再回來,可爸爸不開口,她也不敢說。
為了能戴上這副耳環(huán),她到附近鎮(zhèn)上,花五元錢給自己的兩只耳朵打了洞,忍痛戴上了媽媽的耳環(huán)??啥溆行┌l(fā)炎,一點也不敢碰。尤其夜晚睡覺時,耳朵火燒火燎地疼。她不敢對爸爸說,有時疼得受不了,就起來在屋里繞圈。她真后悔扎了耳洞,可又不敢摘下來,戴上容易摘下難。如今班主任叫她,除了讓她摘耳環(huán)不會有別的事。
“你跟我出來!”班主任張英有些生氣,她稍稍提高了音調(diào),眼睛嚴肅地盯著張玉。張玉成了教室里的焦點人物,她干脆趴在了桌子上,似乎根本沒把張英放在眼里。
“你……”張英氣得說不出話來,上前就來拉張玉,不小心碰到了張玉的耳朵。張玉疼得跳了起來,出于本能的反應(yīng),她揮手掄向班主任,張英不提防,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傻眼了,教了二十年的書了,還沒有一個學生敢跟她動手呢。
張玉也傻眼了,她沒想跟班主任動手,她的耳朵好疼,因為練過武術(shù),她只是本能地揮了一下手,沒想到讓班主任老師坐在了地上。一時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
“老師,你怎么了?”一個女生反應(yīng)快,緊張地跑過來,彎腰就要扶老師,其他學生也圍了上來。
“別動!”黑小子徐強攔住了她。他知道張玉的手勁兒大,動起手來特別兇狠,他怕剛才這一掄傷了老師。摔倒的人,只要自己能站起來就沒事兒。這是生活常識,他讀的書多,比較雜,所以知道的事兒也不少,這會兒派上了用場。
他轉(zhuǎn)向了班主任張英,低下了頭湊在張英的耳邊,用溫和的語氣問:“老師,你自己能不能站起來?動動看,試試,來,老師?!?/p>
張英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雖然心里特別窩火,可也得站起來呀。她有些氣惱黑小子不讓那個女生扶自己。她慢慢地扭轉(zhuǎn)身體,用兩手撐地,緩慢地站了起來,活動一下腰,看了一眼張玉,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地走了。所有的同學都呆住了,班級陷入了一片混亂。
黑小子看著傻愣著的張玉,火一下子沖到了腦門,他不假思索就抓過張玉,“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張玉的臉上,恰巧打在了右耳朵上。張玉疼得大叫一聲,捂著耳朵在教室里跳起來,一邊跳一邊“咝咝”吐氣。她沒跟表哥動手,她知道表哥從不動手打人,要不是她過分,表哥決不會這樣的。再說,看著老師被氣走了,她也特別后悔,所以她一點也不怪表哥對她動手,但表哥的手太重,碰到了耳朵,她疼得受不了。
“你瘋了?”膽小鬼李小偉急忙過來,拉住了黑小子。
宋群也沖到了張玉的面前,他看到黑小子對張玉動手,也想幫黑小子出氣,就揮舞著拳頭掄向張玉。黑小子喊了一聲:“宋群,別鬧?!彼椭缓霉怨缘赝A耸帧?/p>
曹志偉看到張玉被黑小子打了,心里特別解氣,忍不住大叫一聲:“好!”劉廣鵬沖他咧開了嘴,“好了傷疤忘了疼??!”曹志偉急忙閉上了嘴。
這時,教導(dǎo)主任走了進來,把張玉、徐強領(lǐng)到了校長室。
校長四十還不到,但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讓許多學生有一種畏懼感。不僅學生對他特別尊敬,老師們對他也是特別敬重的。他很少開口,每當他開口時,總能以理服人。別看他講話少,可他對學校的各個班級的情況卻非常清楚。礦工家庭中,一些孩子厭學嚴重,沒事干的時候總要做點什么,所以常在課堂上搗亂,或者在校外打架,但在張英的班級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卻讓人不敢相信。
當教導(dǎo)主任把張玉和黑小子徐強送到校長室后,他打電話請來了張英。正在張英匯報的時候,張玉的父親張劍鋒和黑小子徐強的父親徐長生相繼來了。
張劍鋒很世故地掏出了煙,抽出一支遞給校長,校長笑了笑,婉言拒絕。徐長生惡狠狠地盯著兒子,恨不能扒掉兒子一層皮??粗赣H的眼光,黑小子哆嗦了一下,馬上又恢復(fù)了鎮(zhèn)定。他在心里暗暗叫苦,不過他并不為今天的出手后悔。其實從內(nèi)心深處講,他也不喜歡班主任張英,尤其是張英總找家長這件事讓他特別反感。可看到表妹張玉對班主任老師出手,他覺得表妹應(yīng)該受點教訓(xùn),不管怎么說,張英的年齡比自己的父母都大,每天很辛苦地早來晚走,就算是找家長也是因為同學們犯了錯誤,她也是為學生好。在家里,父母經(jīng)常教育他要尊敬老師,老師比爹娘還親,不尊敬老師在他們家是萬萬不可以的,要受到懲罰的。
校長認真地聽了張英老師的匯報,又詢問了黑小子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然后來到了張玉面前,溫和地說道:“張玉同學,請告訴我,你是故意讓老師坐在地上的嗎?”
“不是?!睆堄裥÷暤鼗卮?,頭垂得很低很低,“老師來拉我,碰著我的耳朵了,我的耳朵疼,本能的反應(yīng),一揮手就讓老師坐在了地上。老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睆堄窈瑴I抬起了頭,短發(fā)動了一下,耳環(huán)露了出來,校長的眼尖,立刻盯住了她的耳環(huán)。
“張玉同學,學校規(guī)定女同學不允許戴首飾,你已經(jīng)是初三的學生了,應(yīng)該懂得這個道理。這樣吧,請把耳環(huán)摘下來,交給你的父親,讓他替你保管,等你長大了再戴好不好?”盡管是命令張玉摘耳環(huán),但校長的語氣還是很溫和的。
“你這個孩子,還敢對老師動手?摘下來!”張劍鋒喝斥女兒,一步就沖到了女兒面前。他也看到了耳環(huán),覺得很熟悉,猛然想起了是前妻的東西,還是那年前妻過生日時,他跑了好遠的路才買到的一副漂亮的耳環(huán),當時前妻特別喜歡,離婚的時候也帶走了,可今天怎么到了女兒的耳朵上呢?他有些疑問,但在校長室,他沒多問。
也許是父親的威嚴有了效果,張玉開始動手摘耳環(huán),可耳朵太疼了,她一邊摘一邊哭,嘴里不時地發(fā)出古怪的聲音。她的動作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耳朵上。她的耳朵腫得特別厲害,可能是傷口感染,加上徐強的手重,右耳朵耳洞邊緣的皮都要撐破了,這種情況下摘耳環(huán)怎么能不疼?女兒的疼連著父母的心,張劍鋒倒吸了一口氣,然而卻一動也沒動,眼睛里流露出復(fù)雜的神情。徐長生想說什么,可嘴張了幾下卻沒開口。張英默默坐在椅子上,想站起來卻覺得剛才那么沒面子,不想說話。
“別動!”校長的語調(diào)有些特別,張玉立刻停了手,低下了頭,可眼淚仍在流著。黑小子有些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心里非常難過,也低下了頭。
校長溫和地對張玉的父親說道:“請你帶孩子去醫(yī)院看看吧,等孩子耳朵上的傷好了再說。徐強,你太沖動了,明天要在班級做檢查。今天家長領(lǐng)回去好好教育教育。”
張劍鋒什么也沒說,默默地對校長點點頭,又看了張玉一眼,然后走出了校長室。張玉沖校長鞠了一躬,跟在父親的身后走了。徐長生對校長連說“謝謝”,瞪了兒子一眼,也領(lǐng)著徐強走出了校長室。
“你就這樣處理這件事?”張英的臉色特別難看,也不管教導(dǎo)主任在不在場,高聲大氣地對校長發(fā)了脾氣。
教導(dǎo)主任看到張英發(fā)了脾氣,借口有事溜出了校長室。走出門外的時候,搖頭嘆息一聲:“太年輕了?!彼脑捑烤拐f誰只有他自己知道。
校長起身給張英倒了杯水,輕輕地放在張英的面前,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語氣平和地對張英說道:“張老師,這件事要好好地調(diào)查一下再說。我覺得張玉不像是對老師動手的孩子?!?/p>
“有什么好調(diào)查的,明明是張玉對我動手嘛,得給張玉一個處分,要不然,我的臉往哪里擱?”張英的臉色特別難看。
“可你想過沒有?這個孩子為什么會對你動手?剛才張玉的話你也聽到了,她的耳朵讓你碰疼了,她本能的反應(yīng)就是揮了手?!毙iL仍然心平氣和,可眼睛卻盯著張英。
“她戴了耳環(huán),我想跟她談?wù)?,就叫了她。她不聽,我想拉她一下,可沒想到她會對我動手!”張英越想越氣,眼淚終于止不住了。
“你平時跟這個孩子溝通過嗎?你了解這個孩子的情況嗎?她的家庭你清楚嗎?”校長沉思了一下,看著張英,“張老師,學生是有個性差異的,面對不同學生的問題,要有不同的解決辦法啊。”
“這……”張英說不出話來,她想到了張玉的眼神,她的脊梁骨冒出冷氣。
北方初冬來臨的時候,天黑得也早了。傍晚的時候,對面的人影就隱隱約約看不清了??蛇@個時候正是礦井晚班工人上班的時候,徐長生和李小偉的爸爸李猛今天都上晚班,所以相約著一起去單位。走在路上,徐長生嘆了一口氣,“我那個敗家兒子,氣死我了?!?/p>
李猛從兒子嘴里知道了黑小子今天打張玉的事,看到徐長生這樣生氣,就勸道:“老徐,別跟孩子生氣。你那兒子也是個好樣的,要不是張玉對老師動手,他也不會伸手的?!?/p>
“他那是添亂!你知道嗎?”徐長生的眼睛瞪了起來,想起兒子就恨得咬牙切齒。
兩個人邊走邊聊。一會就到了單位。在燈房,他們拿了礦燈,轉(zhuǎn)身的時候,宋群的父親宋偉利叫住了他倆:“哎,老徐,老李,下井多注意安全,老婆孩子還等著咱們拿錢回家買糧呢?!?/p>
“好嘞。”徐長生和李猛答應(yīng)了一聲,向礦井入口走去,暮色越來越重,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黑暗籠罩了這個煤城,此時,礦區(qū)特有的景色顯現(xiàn)了出來。房屋里閃出昏暗的光,不規(guī)則地散布在住宅區(qū),家家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在燈光中扭曲地伸展著,漸漸消散在夜色里。
“哎,皮肉又受苦了?這次是皮帶炒肉還是棍棒伺候?”膽小鬼李小偉放學顧不上回家放下書包,直奔黑小子家,看到黑小子就急急地問,眼睛里面流露出恐懼的神情。
黑小子收起剛寫完的數(shù)學題,眼睛瞧也不瞧膽小鬼,只是賣關(guān)子:“猜。”
“我猜不著。讓我看看,快?!蹦懶」砝钚フf著就來掀黑小子的衣服,黑小子捂住衣服,兩人笑著撕扯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宋群氣喘吁吁地跑進了黑小子家,進屋就嚷:“膽小鬼,你真不是個東西,咋不等等我?”
“你自己沒腿呀,讓我等啥?”膽小鬼放開了徐強,扭頭沒好氣地對宋群說道。他膽子小,可偏偏不怕宋群。
“哎,哥們,你爸動手了?”宋群沒理會膽小鬼的態(tài)度,湊到黑小子面前,擔心地問。
“放學了?快回家吧,別讓家人等著了,去吧。放心吧,今天這個臭小子沒挨打,不過他今天真欠揍!”李梅端著一鍬煤進來,看到李小偉和宋群,微笑著說道,“黑小子,還不快點招呼同學?”
“知道了,李嬸?!蹦懶」碛H熱地同李梅打招呼,他非常喜歡黑小子的媽媽。宋群沒說話,但卻對李梅笑了。他也喜歡黑小子的媽媽,自己的媽媽要是有黑小子媽媽的一半兒就好了。想到自己的媽媽,他就不想回家,爸爸上晚班不在家,媽媽出去打麻將,他自己也就只能對付吃一口剩飯了??吹酵瑢W家熱氣騰騰的爐灶,他有著說不出的羨慕??纯茨懶」黼x開了黑小子家,他也只好慢慢地往家走。
家家戶戶掌燈的時候,張玉跟著爸爸回到了家,她先洗完臉,接著又來到了正在脫外衣的爸爸面前。
“爸,給你?!睆堄竦椭^把耳環(huán)遞給張劍鋒,“前天,我過生日時,媽媽來看我時送給我的。”
張劍鋒接過了耳環(huán),耳環(huán)上還有星星點點的痕跡,那是女兒的血。他默默地撫摸著耳環(huán),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問女兒:“你媽走時跟你說啥了?”
“她哭了,說要我好好照顧你,要我懂點事?!睆堄裼行┏泽@,爸爸平常不問這些的。
“噢,明天上學跟老師道歉吧?!睆垊︿h應(yīng)了一聲就想去廚房給女兒做飯。今天學校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很清楚,女兒并不是想對老師動手,只是出于本能的反應(yīng)才讓老師坐在地上的??吹脚畠憾涞膫睦镆膊缓檬?。
“不,”張玉倔強地昂起了頭,“我沒想對老師動手,是老師碰疼了我的耳朵?!辈惶釋W校的事還好,一提起班主任張英,她就特別反感,明明是她碰了自己的耳朵,還說自己有意冒犯老師,什么道理!
“誰讓你戴耳環(huán)了?學生戴什么首飾?還扎耳朵眼?遭那個罪干什么?”張劍鋒也有些生氣,“老師讓你出去就出去唄,學生不聽老師的話就是不對?!?/p>
“可她除了找家長還有什么能耐?動不動就找家長,算什么呀?”張玉低下了頭,爸爸說的有道理,但她還是不服氣。
“不想找家長就別犯錯誤!反正你明天必須向老師道歉,聽見了嗎?”今天在學校發(fā)生的事也讓女兒夠為難的了,他心里疼愛女兒,可表面上卻拿出家長的威風。
“知道了。”張玉沮喪地低頭往自己屋里走,剛推開房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爸,那天我送媽上車站,媽跟我說,要是她不在了,我看著耳環(huán)就會想起她的?!?/p>
“什么?”張劍鋒吃驚地叫了起來,“你咋不早說?要壞事!”他顧不上女兒,急忙往外走,不遠處就是公共電話亭。用手機打異地電話太貴。他的工資不高,用錢的地方多,所以處處算計著花。
來到電話亭,他剛拿起電話又放下了。電話亭的主人是他們單位退休的一位老同事,看到他猶豫的樣子,什么也沒說,把臉扭向了別處。他感激地看了老同事一眼,然后才撥通了前妻的電話。兩年前,前妻跟一個承包煤礦的有錢人跑了,不知什么原因又和那個有錢人離了,想跟他復(fù)婚,他死活不肯。女兒原來性格開朗,要不是因為家庭破裂,孩子的性格也不會變得古怪,所以他特別痛恨前妻。這兩年,他又當?shù)之斈?,那份艱難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工作不錯,雖然在礦區(qū)工作,可不下礦井,也沒有什么危險,只是工資比不上那些井下的工人,只能勉強維持生活。這兩年,看上他的人也不少,給他張羅著介紹對象的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他都婉言謝絕,為什么要謝絕,他也不知道。如今聽了女兒的話,他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知道前妻的性格,有時喜歡鉆牛角尖。人真是感情動物,就在他發(fā)誓不想再理前妻時,感覺到前妻有難,心里還是擔心起來。
果然如他所料,前妻喝了農(nóng)藥,正在醫(yī)院搶救。放下電話,他特別后悔。他終于想明白了,自己為什么這兩年不肯找對象,那是因為心里還放不下前妻啊。他匆匆地回了家,點著了爐子,心不在焉地把米放在鍋里,又拿起了一棵大白菜,放在了砧板上。也許是因為他心里有事,一不留神,刀劃破了無名指,他疼得叫了一聲,放下了刀。
張玉聽到了爸爸的聲音,嚇了一跳,急忙來到廚房,爸爸捂著手呆呆地站著發(fā)愣。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張劍鋒回過神來,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你媽,她喝藥了,在醫(yī)院,我想明天去看看?!?/p>
“爸,我也去。我想媽?!睆堄竦吐曊f著,眼淚流了出來。
吃過晚飯,李梅收拾完桌子,然后來到了廚房,拿出了洗衣盆。她是個勤快的女人,從來就讓丈夫兒子穿著干凈的衣服。她剛剛往洗衣盆里倒上溫水,黑小子就來到了她的身邊,看她拎著水壺就接了過來,一邊往盆里倒水一邊問:“媽,你說我該不該向張玉道歉?”
“你說呢?”李梅沒回答兒子,只是笑著給兒子理了理衣服的領(lǐng)子。這個黑小子,從不注意修飾自己,穿衣服也是隨隨便便的。
“昨天在學校,我錯怪了張玉,還下手那么重,這是我的錯?!焙谛∽诱f。
“知錯就改才真正是我的黑小子?!崩蠲沸α?。
“你真想道歉?”膽小鬼李小偉吃驚地看著黑小子,仿佛不認識他。在他的心里,黑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可是從不給別人道歉的人,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咋?”黑小子白了一眼好朋友,“錯了就是錯了。”
膽小鬼不敢開口了,他知道黑小子的性格,雖然爽快,可話并不多。膽小鬼默默地跟在黑小子的身邊向?qū)W校走去,半路上,宋群正往這邊來迎他們,老遠就喊:“哥們,我媽給我買好吃的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見面分一半?!闭f著拿出一大堆好吃的東西往他們兩個人的手里塞。
“你自己留著吧。”黑小子今天沒興致。膽小鬼李小偉也沒接宋群的東西,繞過宋群往前走。宋群有些奇怪,今天怎么了?怎么兩個都一個德行?
“你沒事吧?”放學時,在校門口,黑小子攔住了張玉,剛想道歉卻換了話題,他還不習慣跟女生道歉。
張玉看了表哥一眼,低下了頭,“沒事?!?/p>
黑小子想說什么,卻說不出,膽小鬼李小偉想幫黑小子說話可也不知怎么開口才好,宋群剛想說話又怕黑小子責怪他多嘴,三個人愣愣地看著張玉,誰也不開口。
張玉看黑小子好半天沒說話,抬起了頭,看到黑小子不好意思的樣子,就露出了笑容,“沒事了,真的。昨天我跟我爸去看我媽了。我爸說,過幾天就接我媽回家?!?/p>
“真的?”黑小子被張玉巨大的快樂感染了,立刻把道歉的事兒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跑著跳著說:“我回家告訴我媽去!這太好了!”李小偉和宋群也莫名其妙地哄著笑著跟他一起飛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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