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如果有一天你和落花一樣悄然逝去,我一定會在身邊陪著你,伴著你,不過,你的魂靈,肯定會在天國等我吧?
1
李小榕眼里漲滿了淚水。對面的男生許淺滄雙手緊緊握著她的肩膀:“小榕,聽我說,你不會死,你不會有事!”
這是安靜得出奇的病房,李小榕在我右邊的床位,執(zhí)拗地因為一場從天而降的病癥而像得了失心瘋,好像要故意放棄自己。她仰起小小的桀驁的臉:“我突然想抽煙,就偏要!”
許淺滄亦是驕傲倔強的少年,他修長干凈的手指一把奪過李小榕手中的薄荷味煙支,把它扔進紙簍里。然后一臉正氣嚴肅地說:“不準抽煙。不但不能抽煙,以后還要每天抽出時間來鍛煉身體!”
打吊針的時候李小榕在床上叫得聲嘶力竭:“你是白衣天使嗎?別以為長著一張漂亮的臉就可以虐待我了!”
也是許淺滄,在一旁抓住她柔若無骨的手,對她說:“小榕,那么多苦都熬過來了,還怕這點傷痛嗎?只有打針吃藥,你才能盡快好起來?。」?,聽話?!笔愫逡粋€小女孩的寵溺口氣。
2
我微笑地聳了聳肩,穿了沒有袖子的衣服坐在陽臺上,抱著膝蓋,手臂有些涼。想想比起我來,李小榕無疑還是幸運的,能得到一個男生那么無微不至的照顧。正是那個時候李小榕對我說了第一句話的——
“嘿,小歌,護士姐姐說不可以待在風口,你快進來吧?!?/p>
我說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以前冷天出太陽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喜歡搬被子拿出來曬。有花花綠綠的短暫暈眩。站在陽光里,是可以脫掉厚重外套的溫度。
可是這樣適合午睡的天氣里,卻有一點一點血腥氣息彌漫開來。這時她很知趣地探過頭來捅捅我的胳膊,對嘛,現(xiàn)在就算曬被子,所有的顏色也都是明晃晃的白!哎,你說等會許淺滄來的時候我該如何?
透過紫薇樹繁密的葉子,能夠看到河對岸三樓房間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燈管在白天依然開著。
這里的人都不會知道,那是我們上課的教室。我們身在一樓,然后李小榕回頭朝我俏皮地伸了伸舌頭。我會心地跟她揮手再見。
然后——她跑回去,上課。
這是我們約定的,不能說的秘密。
3
某日,冬季里難得的暖晴,我坐在園圃子里等他,裙子上紛紛揚揚落滿了紫薇花。太陽光是一張裂帛,傾瀉在他臉上。我恍惚間有種錯覺,似乎眼前的少年身體內(nèi)部仿佛盛滿了陽光。
我說,命運不公,我和李小榕都得了病,當然,我的遠遠沒有她可怕。所以,懇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不離不棄。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寫滿誠摯,那是我熟悉的溫柔。我不敢再去看,生怕一不小心便會失足陷進去。
體內(nèi)的某種分子亢奮著,有點小嫉妒,然而心在一次一次鈍重的打擊下卻也變得安靜下來。和他一起回到病房的時候李小榕的床位竟然空空如也。
許淺滄似乎早已熟穩(wěn)了她玩迷藏游戲的伎倆,干咳幾聲然后拉長了嗓門:“李小榕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決定要不陪你了喔!”
然后李小榕從床底下乖乖地——灰頭灰臉地爬了出來。
“我說過馬克杯要擺在一起,毛巾要攤開掛上晾著。抽屜里第一排放你的衣服第二排放我的可是你總是把它弄亂?!北藭r的許淺滄看上去,幾分男孩子氣,卻又活脫脫一個大男子形象。
4
許淺滄惟恐我們寂寞——確切地說,應該是惟恐李小榕寂寞,所以在放學的閑暇帶了許多家伙過來。拉悠揚婉轉(zhuǎn)的小提琴,講笑話給我們聽,彈奏木吉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日光燈照射下,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水滴落下來,順著他俊逸的頭發(fā)里流下。有時候,他的睫毛、鼻尖上全是水,襯衫也在閃著光。
或者,我們?nèi)齻€一起出去散心。
我跟身后坐在輪椅上的女孩說,你以后不能再任性。不要亂丟臟襪子,一天要刷兩次牙。小榕慢慢抬起頭來,使勁點了點頭,眼里仍然飽蓄著淚水。透過淚膜,那對眼珠里已綻放著希冀的、驚喜的、渴望的、熱烈的光芒。
推著她的輪椅的自然是許淺滄。他似乎被這種目光感染了,他用手輕輕地拂開她被淚水沾濕,而貼在面頰上的頭發(fā),再溫柔地、憐惜地撫摸著她那瘦削的面頰。
5
那一日許淺滄似乎特別興奮,推開房門進來便抓起李小榕的手:“小榕,你想不想,重新回蘇寧他爸爸開的那家酒吧唱歌?我已經(jīng)跟他和他爸商量好了,今天可以騰出半小時給我們上場耶!”
李小榕的眉目劃過一絲驚慌,她說:“可是……可是我覺得現(xiàn)在連說話都快沒有氣力了啊,聲音都喑啞了還怎么唱歌啊!”
像是鐵定了主意,許淺滄這次卻沒有聽由她的意思。他皺了皺眉,然后摳摳李小榕的鼻尖:“站在舞臺上拿著麥克風唱歌不是一直是你的夢想嗎?怎么一生病,連這點夢想和信心都丟失了呢!”
李小榕的臉轉(zhuǎn)過來望著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見,我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墒俏仪逦乜匆娫S淺滄眸子黯淡下去然后眼眶漸紅的過程。我覺得心痛。
她終于答應。
然后我對笑逐顏開的許淺滄不依不饒:“我也要去看表演!”許淺滄顧自搖搖頭:“不行,小妹你就呆在這里乖乖休息吧!”
我拉住他的衣角——憑什么啊,你不知道吧,我也已經(jīng)18歲了,是成年人了啊!
“不過,你要等等,我要和病房的好姐妹,商量著今晚她要我唱些什么歌!還有,你見過我演奏不帶樂器的嗎?我得出去拿呀!”李小榕一臉淘氣地對許淺滄說話。
那晚你若經(jīng)過蝴蝶吧,便可以看到一個少女,一身白色連衣裙站在舞臺中央歌唱的模樣。她的背后是許淺滄,安靜而憂傷地彈著吉他伴奏。
掌聲雷鳴,恍如炸開的云朵。那一刻,她恍若才回歸到真正純澈堅強的自己。喧鬧時靜默。寂靜時歇斯底里。像這些年許多天想仰天長嘯一抒胸臆,然后突然找到了突破口。那便是她體內(nèi)的音樂。
6
我記得許淺滄在削蘋果的時候轉(zhuǎn)過臉對我說,小歌,我覺得你的眼里,有種似曾相識的溫柔。
主治醫(yī)生進來的時候表情亦喜亦憂,他十根手指交錯穿插著放在腹部,像個犯錯的孩子。他說:“真的對不起,你們的病歷混淆了。昨天拍片的時候終于確實,犯那種病的,是——李小歌,不是李小榕!抱歉啊……”
我看到許淺滄的眸子掠過一絲歡喜,他激動地拉著小榕的手,然后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墒怯衷谙乱幻胍鐫M憂傷。
李小榕是背向我和他擁抱的,就算如此,她的難過是奔騰暗涌的河,我又怎會不知道。而許淺滄靠在她肩胛上的一雙滿是淚光的眼望過來的時候我急忙躲開。我怕我會忍不住喊出聲來。
然后,一切的計劃破敗。
那一潭深邃和破碎的無奈疼痛是我無法承受之重。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看到過的旋轉(zhuǎn)花車。
是呢,我也有過一個許淺滄那樣的小男朋友,待我就如同他待小榕一樣好。那時候城市流行一種機器,把臉探到它面前拍一張照片就可以預測出年老后的模樣,他牽著我的手穿越大街小巷去尋找。我們各自拍了一張,后來他笑,我們20年后的樣子還挺配。
這個季節(jié)里難得還有這么微的風,輕暖得讓小鼻子發(fā)酸。
7
要我如何開口告訴許淺滄,我才是李小榕。
查出腦子里有一個叫做瘤子的東西,我才18歲。18歲呵,別人談起來溢滿花月的年紀,我卻要終其以后時光抵抗病魔。
彼時我跟許淺滄正處于熱戀階段,我知道他亦是一刻都離不開我,更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一陣掙扎后我出奇冷靜下來,知道我必須做出一些決定。
于是在一臉驚愕的小歌面前告訴完她這一切后,一貫挑食、臉色蒼白的李小歌便和我開演了一場戲。
父母遠在加拿大,每個月會寄來足以讓我們花上半年的錢,可是一年卻難得見上幾面。
我的主治醫(yī)生在我的苦苦央求下把病歷上我的名字改為小歌,這樣她借著我的身份便可以和許淺滄在療養(yǎng)期間慢慢培養(yǎng)感情。待到我的生命之花快枯萎的時候,醫(yī)生便可以站出來一句委婉及時的“誤診”,還原我的病情,亦還原兩個原本健康的人一段幸福。
她投入亦很快。我不得不承認,畢竟,淺滄是那樣優(yōu)秀良善的男孩子。誰見了會不喜歡呢。她去美發(fā)店修剪成短發(fā)利索的模樣,怕疼的她緊握我的手穿了兩個和我一樣的耳洞。
來到病房換上藍白間隔的衣衫時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姐姐,上天怎么知道,當初你一臉幸福地告訴我你終于遇到一個承諾要照顧你一輩子的男生,后來我耐不住好奇心偷偷拿出你的錢包看他的照片,只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墒牵覍幵覆灰獝鬯?,也不要以這樣的方式得到他?!?/p>
故事講到這里,聰明如你一定已經(jīng)猜得出來,李小歌,是我的雙胞胎妹妹。我們有著一樣的臉孔,住在一間病房里,層層蒙住臉龐的白色繃布是一天最親近的伴侶。在許淺滄走過來問候關心的時候便對他說得了麻豆毀了容,為的是在淺蒼說起一些往事的時候,我可以幫小歌應付得過來。而那個夜里一場空前轟動的表演,亦是我代替了李小榕去的。一邊唱,一邊感覺喉管處有猩紅的血液似要涌上來。
雙腿發(fā)軟卻自始至終倚靠住麥架沒有倒下,是因為,背后有我深愛的少年。
記得那夜表演完畢,燈光絢麗曖昧,我對旁邊的許淺滄說:“我不久就要住在天國了,哪怕多活一個小時,你也一定要堅持你的夢想,因為——那也是我的夢想?!?/p>
只一句,然后,淚如雨下。
8
昨天,我還可以坐在光線充足溫軟純白的床上對許淺滄笑靨如花:“淺滄,看來我是真的不能陪你們長久了。我許諾過會給你打件毛衣,打了這么久還沒有打完,你介不介意我改打圍巾?不過,你若以后待我姐姐不好,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而現(xiàn)在,我還沒有接完線,就來不及了。臉上罩了渾身插滿了針管,感覺整個人一直在往后疾馳。是蒙了面,只看得見熟悉雙眼的醫(yī)生和美麗善良的護士正在把我推進急救手術室。堅持至今,我或許是真的累了,需要一場冗長的休息。
漸漸的,周遭的影像在我瞳孔中或大或小,我知道我的視力在慢慢渙散。身體亦是輕飄的,虛渺的,仿佛我已從這個世界里超脫出去,而晃蕩于另一個混沌未開的天地里。
那一瞬間,我看見許淺滄和小榕,不,應該叫小歌了,他們一起來送我。
淺滄,我想最后一次輕輕喚起你的名字,可是,什么都沒有聲息,我只看到氧氣罩氤氳上一層朦朧的水汽。
我突然記起十七歲那場初遇,四月間恰好紫薇盛開,小粒的花瓣貼梗盛放如紫色的火苗吞噬枝條。葉子是心形的,他摘了一片放進我的口袋,開口對我說了第一句情話。
他說,小榕,如果有一天你和落花一樣悄然逝去,我一定會在身邊陪著你,伴著你,然后帶著你的祝福好好活下去。不過,你的魂靈,肯定會在天國等我吧?
于是我那么篤定地相信,下雨天的時候他寵溺地讓我勾著他的脖子背我過水洼,冬天我們一邊吃雪糕一邊用手取暖。想來,那是我有生之年最好的時光。
眼淚滑進耳洞。水樣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