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再也沒有在江湖上出現(xiàn)過,我掛念著一個為我而死的風流劍客,獨自在令狐山莊里,郁郁終老。
楔子
我第一次遇見她的那一天,是花都開透了的晚春。姹紫嫣紅都開到盡處,落紅在枝葉間,紛紛揚揚。
那個姑娘,月白的衣裳,嬌俏迷人,她正與丫頭踏青游玩,她真是美,美得讓我不能輕易就移開目光。我看著她們繞到荷塘邊,聽著同樣興奮的丫頭說:“小姐小姐,塘中間那朵將開的白蓮好美麗,若摘回去,配昨日夫人給你的花瓶剛剛好。唉,可惜摘不到?!?/p>
只見那白衣女子輕笑一聲,瞬間便腳點著田田蓮葉而去,再轉(zhuǎn)眼間,手中已持一枝將開未開的白蓮盈盈地對丫頭笑:在家里我不是常這樣么?
丫頭卻大驚失色趕緊拉著小姐離開:小姐,夫人說了,在外面不能這樣玩,會招禍端的。手持白蓮的嬌俏的人兒吐著小舌頭跟著丫頭沒入樹叢深處,那人面更比花面嬌的樣子,當真是無比美好。
這個小鎮(zhèn),想必是臥虎藏龍之地,這樣一個看似嬌弱的小姐,卻有著那樣上乘的輕功。若非有事趕路,我倒是應該留下見識見識的。
那一年晚春的一面之緣,令我在此之后的幾年江湖夢里,時時想起她。
1
我叫令狐仙兒。十七歲之前,從來沒有走出過家門。這十七年,我的娘親一直說,外面險惡無比,更何況,你還沒有學會爹爹留給你的游戲,你怎么可令他失望?
我娘親說的這個游戲,很古怪卻很費功夫。這個游戲,是和一群一直想吃掉我的鱷魚一起玩的。這群鱷魚,住在我們家后院的大水塘里。十歲之前,水面上有與水面平行的木樁,后來,木樁一點一點地低下去,水面一點一點地漫上來,我還不到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踩不到水中的木樁里。因為水里養(yǎng)的鱷魚,娘親很久才讓人喂它們一次,所以,它們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等著我落到水里成為它們的美餐。無論如何,我是不想被鱷魚吃掉的。娘親說,什么時候我能在眨眼之間捧著一杯滿茶繞鱷魚池走一周回來而茶一滴未漏時,我便可以自由出門去玩兒了。
十七歲這一年,不好奇的我終于能在眨眼之間捧一杯滿茶在鱷魚池上繞行一周而不漏雨一滴,于是,娘親容許我出去踏青,那一天,我摘回了一朵將開未開的美麗白蓮。
2
我的丫頭尺素說,我一直都是一個太過單純的小姐,若她是一個壞丫頭,怕是早把我害死一百次了。尺素說:外面的確險惡,有諸多小人,可是,也是有好人的。正因為這樣,所以處處江湖處處精彩。
可我是從不不出門的。尺素也曾問過我:“你對院子以外的地方,就真的沒有好奇過么?”“好奇呀。但你沒看到我一直都沒有空么?”我翻身躲過一條鱷魚的襲擊,尺素看著我,一臉的匪夷所思。
那一天,我還沒有將蓮花放進那個漂亮的花瓶,尺素就拉住我往外跑:“小姐,夫人不見了你知道嗎?”娘親不在家便是出門了,或者出去會朋友,或者出去買東西,這有什么好驚慌?
可是,娘親是真的不見了。她的房里她的衣物都不見了。她的劍也不見了。就連家里的幾個老傭人也連帶著衣物細軟消失了。
跑到后院,情況更是令我驚詫,那些陪我做了十幾年游戲的鱷魚,竟齊齊被人斬殺于池里,他們微冷卻鮮紅的血液把池塘染成了血池。
娘親。娘親。娘親。
我在這大宅院里一處一處地叫喊尋找。除了跟在我身后的尺素,無人應我。
3
過完十七歲生日的第二天,我被遺棄了。
是的。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在這座可算是小鎮(zhèn)里最華麗的大宅院里,一切都未有變動。但我的娘親,還有那些一直對我寵愛有加的老傭人,以及,母親房里的銀兩,全都不見了。如果是搶劫,這里不會保持得如此安好。他們只是靜悄悄地走了。他們只是靜悄悄地把我遺棄了。
我決定等他們回來。尺素只得留下陪我。我每日的活動,仍是在水面上飛跑,死去的鱷魚被我埋在旁邊,有時,我也是懷念它們的,至少它們還沒有死的時候,我還有家,還有娘親。
屋里的古董家具漸漸典當殆盡,尺素說:小姐,你已接近家徒四壁,不如賣了宅院,去江湖上闖蕩。我不再說不允。三年了,我想,她不會再回來了。
4
離開小鎮(zhèn)的第一天,那個裝了我與尺素的全部盤纏的包裹,便被人偷去。尺素氣壞了,拍著掌柜的桌子直嚷嚷:哪個不長眼的敢拿本姑奶奶的東西?再不給我找出來我就燒了你的店。
店客,店掌柜,店小二,都笑了。笑尺素的不識抬舉。
只有一個人是不笑的。一身青衣,歲月風霜滿面,更添了他的風姿卓然。他的與眾不同在于,他的桌上所放的那個包裹,何以如此眼熟?我起身,叫尺素一起回房。
是夜,尺素終于睡熟。我換了黑色的衣裳輕輕出門。我先敲了敲三號上房的窗戶,在他開窗的瞬間,我從房門入屋,拿走了我的包裹。我身形這樣快,卻仍能感覺他的目光一直盯著我的來路去處,如影隨形。
我聽見店掌柜叫他:明公子。
江湖上姓明的年輕劍客,能有幾個?我想,要知道他為何追蹤我,不算是難事。
5
回房后不到半刻,我又出來了。
包裹里,所有的東西都在,但我的鐵牌不見了。娘親曾說過是爹留給我的東西,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有這塊鐵牌,便能證明我是我爹的女兒。雖然,我連我爹到底是誰都尚不知道,重要的是,我不能把我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給弄丟。
這一次,我沒有再用拙劣的調(diào)虎離山計,我直接推門而入,他正坐在桌邊,一臉玩味十足的笑。沒錯,鐵牌是他拿的。他料定了我會回來。
我也就不用再客氣,直接伸手:把鐵牌還我。
他看著我,漸漸笑出了聲:哪有姑娘家半夜三更進男人的房間要東西的?
我雖單純不明就里,也知是調(diào)戲。
幸好燈光微弱,我的臉紅不至于太過明顯:鐵牌是我爹留給我的,于你無用。請還給我。
他看著我,說:鐵牌并不在我處。你的丫頭拿走了鐵牌,為了不引起你的注意,她還故意丟棄了包裹,我只不過順手撿起了它。
是他在說謊,還是尺素在說謊?
我再度回房,原本應該在床上熟睡的尺素已然不見了蹤影。桌上我剛才拿回來的銀兩也消失無蹤。
是的。我想,我再一次被拋棄了。第一次,是我爹。第二次,是我的娘親。第三次,是我從小當姐妹一樣相處的丫頭。
6
第二日,掌柜滿面堆笑地來敲門:令狐姑娘,有人送東西給你。
一個同樣滿臉堆笑的女人擠開掌柜捧著幾套衣裳進了門:令狐姑娘真是漂亮,難怪那位公子說,我店里再漂亮的衣裳,也配不上令狐姑娘的三分美麗。
是誰送我衣裳?是誰幫我結(jié)了住店的帳?難道是他?明公子?
江湖中的事情,尺素一向比我知道得要多。明公子有號稱是紅粉深處劍骨冷,是處處留情的風流情種。亦是近十年來江湖上最為人稱道的劍客,據(jù)稱出身名門,武功極高。
可他為何跟蹤我?他為何送我衣裳?
我去三號上房敲門,掌柜說,明公子一早已經(jīng)退房了。
7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吃了不少苦頭。住店花完了身上的銀子。就連明公子送的四套衣裳也讓我典當了兩套。盤纏花完的第一晚,我只得折了一根山藤蘿,于兩樹之間結(jié)成繩索,過去十七年在鱷魚池上練就的身輕如燕,而今終于起了作用, 無錢投宿的境況之下,我也只得學當年小龍女結(jié)繩為床了。
這一晚,我居然夢見了他。他就坐在另一棵樹上,手里拿著他的劍,他的目光,像水一樣柔軟,他就那樣,又是憂愁,又是憐愛地望了我整整一晚。清晨醒來,夢里他坐的那棵樹安靜如昔,那里有他曾經(jīng)來過的痕跡?
倒是一個疲憊不堪的男人似被人驅(qū)趕,狼狽萬分地跑進樹林里,狠狠地撞到了正在繩上入眠的我身上。他非善類,一雙色眼見了我,便起了歹心。
我雖單純,卻也是懂得不容許居心不良的男人靠近我半分。我用藤蘿繩綁了他不久,便有官差追來,說那人是官府的賞金犯人,要我去官府領賞。
那一天,我得了五百兩銀子。
8
從此,我憑借十幾年在鱷魚池上練就的機靈功夫,成了一名賞金獵人。也是在捉拿一個又一個的逃犯中,我學會了如何在江湖中生存。也終于知道,從小與我一起長大的尺素為何盜走我的身份鐵牌棄我于不顧。
二十年前,江湖上的第一望族復姓令狐,令狐家當時的繼承人令狐汀陪同夫人南下省親途中遭遇暗算,夫婦二人皆中毒身亡,令狐家剛出生三月的千金令狐仙兒不知所蹤。所幸,二十年后的今日,令狐家族在族人的支撐下再度復興,于是向天下廣發(fā)英雄貼,尋找當年令狐夫婦的遺孤。半年前,那名叫做令狐仙兒的少女終于被尋獲,將于九月九正式接過家族鐵牌執(zhí)掌令狐家業(yè)。
江湖的第一望族。成為第一望族的繼承人后,身份不明的丫頭,陪著單純?nèi)毙难鄣男〗愕洚敒樯奶幈疾ǖ娜兆訉⒂肋h成為過去,未來,將是錦衣玉食萬人敬仰的大小姐。尺素說過,這就是江湖的精彩之處,不是嗎?
9
半夜,又做了夢。夢見了那個被人稱為紅粉深處劍骨冷的明公子。他悄悄地進入我的房間,他輕輕地坐在我的床沿,輕輕地撫過我的臉。我聽見他微微地嘆息,他問我:你這樣淡月一樣的性子,怎么去做一個大小姐呢?
我不知怎樣回答他。做大小姐又有什么好?我原本以為有娘親便足夠,今日才知,我叫的娘親,卻并不是我的娘親。我原本以為,沒有娘親,有個丫頭相依為命也是好的,可我的丫頭她想做的是大小姐,并不是一個陪我四處奔波的丫頭。
我還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不要,不求,也是好的。至少,我不用再失去。
清晨,夢醒。屋里一切如初。
九月初九,處于京城郊外的令狐山莊里熱鬧非凡,江湖中那些未婚的少年才俊紛紛奔赴,以期能得令狐大小姐的一分青睞。
這是我這一世,唯一的一次好奇。
我去參加了令狐家族舉行的盛大夜宴。我要看看,這江湖第一望族,是怎樣奢華致使尺素棄姐妹情誼于不顧。
令狐家的大院,果然氣派非凡。為了不引人注意,我給自己稍微易了容。我想,我雖然不介意看到尺素,但尺素必定不樂意見到我。
當我在那些等待見令狐家大小姐一面的青年才俊中看到他的臉的時候,我生平第一次,討厭自己太平淡然的性子。是的,如果我是令狐仙兒,他便是那些夢想鳳求凰的男子之一。他心儀我,而我正好心儀于他,世上,那里還找得到這樣的美好?
可是,我要去爭嗎?
10
我悄悄離開。據(jù)說,當晚那些前來求親的青年才俊中,只有明公子一個被留在令狐家做客。
我先去了令狐家的祠堂,我果然見到了我父母的牌位,第一次,我知道了我的親生娘親的名字,她叫夏候仙。
夜色更深時,我踏著月光,上了令狐家的后山。后山上,是令狐家的祖墳。我想,我應當讓我的爹娘見見我的。
墳冢安詳寧靜地在月光下沉默,我的父母,我的祖輩們,他們必定有過叱咤風云時,但現(xiàn)在,不過是這安靜的一堆黃土。一個黑影忽然從墓地間出來,月光下,她的面目傷痕累累,我不由驚詫想避走,她卻跪伏于地:“小姐,我終于等見你了?!?/p>
是我娘親的聲音。準確地說,她不是我的娘親,她只是我的母親夏候仙的丫頭夏候冷翠。是她在我的父母被害時帶著我逃離并隱姓埋名撫養(yǎng)我成人。之所以不回令狐家,是因為她認出了當年下毒手的人,是令狐家族里的人。
正因為念著與我母親的姐妹之情,所以,夏候冷翠十七年來對我嚴加管教不敢有絲毫閃失,可誰知,仍然防不過一個丫頭的貪念。我十七歲生日那天,我獲準出門游玩,尺素先以軟香散放于午飯使眾人暈倒,她陪我出門后,她的同伴便進門殺人埋尸。翠姨因功力較深保住一命,只得偷偷躲在令狐家的墓園中,等待我知曉真相后出現(xiàn)。
原來,她并沒有遺棄我。遺棄我的,是這江湖,是這險惡的人心。
11
我再次與尺素相見,是以令狐仙兒的身份。他是看著我爹長大成婚的人,不管我愿意與否,我都是令狐家族真正的繼承人。他不能看著令狐家族唯一的血脈流落江湖。
那個晚上,長老發(fā)出一個信號后,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就來了好多老頭,他們硬是帶著我和翠姨去了令狐山莊。
尺素也不是沒有人護著的,只是,這幫可愛的又固執(zhí)的老頭們的武功實在是深不可測,幾個回合,令狐山莊的人便紛紛拜倒在我們面前。原來,令狐家族中最有地位的除了家族繼承人的鐵牌,便是這幫秘密守護著令狐家族的長老們。
尺素是自愿跪拜在我面前的。我放開翠姨,是要走過去扶起她的。已不是姐妹,亦不再是姐妹,無需這樣跪拜。
那把針,明晃晃地從她手里甩出來,我看得見的,我身后的長老們,亦是看得見了。但或者,他們都未料到,尺素這樣年輕的女子,卻有著這樣決絕狠毒的心思。
我是可以避開的,任由那把針沒入我身后的隨便一個人身上。我的輕功好到可以從水面上避開鱷魚的襲擊。我原本是可以避開的。
可我沒有避。我不想再有任何人,為我而死去。
12
可是,仍然有人為我死去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在我不想有人為我死去的時候,為我死去的居然是他。那個幾乎只在我夢里出現(xiàn)的明公子。
紅粉深處劍骨涼的明公子,怎會輕易就為一個女人去死?可他的確,在那一把銀針出現(xiàn)之時,便飛身過來,把我擋在了他的身后。
他原來,有著這樣好的輕功。可是,他不是心儀尺素么?為何替我去死?
我慌亂地叫人來救他,只是一把銀針而已,一定有得救。
可是,我想錯了。尺素擅用毒,那是一把浸了毒的針,見血封喉。
很久之后,我記不起現(xiàn)場有多么的混亂,我只記得,明公子倒在我的懷里,像就夢里一樣,溫柔地,深情地望著我微笑。
結(jié)局
我叫明易之。江湖上,人人稱我為紅粉深處劍骨涼的風流劍客。
我二十七歲那年,在一個無名小鎮(zhèn)上,遇見了一名單純的摘荷女子。我原本不喜歡單純的女子,可是,我愛上了她。
她不是平凡的女子,她只是個性淡然。她有那樣多的故事,可是,她從不落淚。我以為,她永遠也不會哭。
我三十歲這一年,我終于看到了她落淚。我中毒將死,我在她的懷里,她的淚水,滴落在我的心上。我想對她微笑,我想叫她不要悲傷,我想告訴她,我之所以留在令狐山莊,不過是想尋個機會讓她回到屬于她的家中不再受江湖的漂泊之苦。我想告訴她,只要離她不遠,我便晚晚在她睡后去看她。我想告訴她,我每多看她一眼,便多愛她一分。
可是,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我以風流之名,在江湖中漂泊,不過是為了等她出現(xiàn)而已。我只望來生,我若仍是這一襲青衣來赴舊夢,她能一眼將我認出,不再辜負一段原本會圓滿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