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飄過天堂寺
法號吹奏,沉甸甸的長音穿透天堂寺寂靜正午的緩慢時光。這時,我正好走在大經(jīng)堂左側(cè)的轉(zhuǎn)經(jīng)路上,心里蕩起一陣波浪,忽然就想到自己在人間來了一趟。
這時,正好有一朵白云飄過天堂寺。白云啊,親愛的白云姐姐,我來時,為什么你總在高高的天空,你能否一眼就把我認出?
眾喇嘛開始念經(jīng),念著普度眾生平安經(jīng)。
大通河?xùn)|流,岸上是永恒的守望。河對岸匍匐前行的兩頭牦牛,猶如兩封從遠方寄來的信件,一封裝著碧綠的青草,一封裝著通往幸福的小橋。
白云翻山,經(jīng)幡向天。這夏日清風(fēng)的大手想要把世上的所有塵埃帶走。
小城正午
穿花裙子的蝴蝶,在廣場坐了片刻,身子一扭一扭地升空飛走。
藍天藍啊,白云白。正午時光——
小城如一位牧羊人靜坐高原:四周空曠,繁華深藏。
從松山草原進城來的才旦老人,右手一串念珠,左手一包鐵制馬蹄掌。才旦邁著關(guān)節(jié)疼痛的羅圈腿,一搖一擺地進入鐵器加工鋪。隨后,才旦老人依次經(jīng)過網(wǎng)吧、理發(fā)店、煙酒批發(fā)部,光線昏暗的肉鋪子……冒著熱氣的牛頭骨咬緊牙關(guān),似乎咬緊一段憂傷而揪心的秘密。
濱河西路的森林公園,空氣清涼。穿藏服的少女一臉燦爛,手捧銀碗,青稞酒的香味彌漫回旋。少女開始領(lǐng)唱:“呀啦嗦——”她身后伴隨的三位少女,也一臉燦爛,接著合唱:“呀啦嗦,藍天藍啊,白云白?!?/p>
反穿皮襖的綿羊四蹄朝天,此際的陽光咬緊牛耳尖刀,此際的小城冷清寂靜。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開膛扒肚,羊販子耐心地把羊的未來趕進天堂。
此際,城北華藏寺院的誦經(jīng)聲一片清澈,鍍滿金色的陽光;此際,藍天藍啊,白云白。
雪掌之上
卡哇掌,意為雪掌,天祝高原第一神山,終年積雪,氣候嚴寒,空氣稀薄,長云翻滾——
白毛風(fēng)貼地飛翔,雪水里舞動腰肢的青草低聲合唱。白毛風(fēng)吹斷一片陽光:忽冷忽熱。白毛風(fēng)撫摸一段骨頭:忽白忽黑。白毛風(fēng)一直向前,跑到大雪山腳下蹲下來,打坐。修煉。睡覺。白毛風(fēng)延緩了時光前行的速度。
一根鞭子,飽含激情,向上揚起,挺舉。堅硬。爆發(fā)……突然插入時空恍惚的縫隙。一匹棗紅馬垂首蒼茫天際,等待幸福、等待奔跑的力量。
身披烏黑大氅的兀鷲端坐在巨石上,這是冷眼旁觀者、瑜珈功修煉者、內(nèi)心沖動者——卡哇掌靜與動相互統(tǒng)一的王。
就在卡哇掌——佛居住在每一朵格桑的花蕊里。神行進在每一只牛羊的眼睛里。華藏寺的喇嘛生活在一房子經(jīng)卷里。牧羊人深藏在羊皮袍子里。
雪掌之上,這來自寂靜大地的安樂、自在、知足、隱忍和深深的熱愛,讓我們彎下高大的身軀,雙手合十,慢慢咽下一生的悲歡。
草原月夜
月光悄無聲息,月光自東向西低低滑翔。
那侖草原,遼闊山川。月光來臨時草叢里的兩只紅鳥快速升空,翩翅轉(zhuǎn)彎,隱于遠方,月光波動片刻。有人夢中驚叫一聲,戛然而止,月光波動片刻。
金色衣衫纏繞的山崗,正面朦朧,背景明亮,橫陳鼓蕩身軀圣潔的輪廓。誰驀然心動,好像空氣中藏著一句等了千年的話語。
探出山崗頂部的巨大犄角:粗壯,尖利,如一段鏗鏘向上的弧形旋律,繼而,牦牛躍出全身,好似畫家讓智奧登寫意的水墨畫牦牛:頭顱高昂,犄角揚起,四蹄扣地,像古戰(zhàn)場的劍俠一樣悲壯,暗含爆發(fā)力。
一只白藏獒蹲在拴它的木樁旁,一動不動,兩只發(fā)著綠光的眼睛,盯著空空蕩蕩的世界,看了一夜,一言未發(fā)。
牛毛帳篷里睡著的人們,多數(shù)連續(xù)做夢,少數(shù)大腦空白,然則都均勻了呼吸,遠離了家鄉(xiāng)。插在帳篷支柱上的刀子,白刃閃光若隱若現(xiàn)?;腥舾羰溃腥舾袼_爾時代的一段秘史。
月光之下,山坡之上,那侖寺院端坐如莊嚴的佛祖。子夜時分,那侖寺的兩扇大門吱呀而開,先鉆出一束強烈的燈光,后走出一位年邁的喇嘛,左肩扛著法器,右肩背著經(jīng)卷,躬身上路,匆匆忙忙。他要趕在天亮前超度賽讓早逝的亡靈。
賽讓逝去,結(jié)束了他在人間的夢想。
八千尺厚的月光
八千尺厚的月光里我進行著一次遠眺:抓喜秀龍草原像一只靜臥大地的花斑豹子,野性十足而內(nèi)心收斂。東山上的黑帳房敞開半個胸懷。西坡上的黃菊花盛滿夜的清香。一扇老柴門打開等待,兩只舊靴子翻過山崗,三聲鳥鳴是我激動的心跳。
今夜的遠行猶如昨夜的夢境,腳步不穩(wěn)、目光恍惚,看天邊的星星就像是溫情的眼睛。八千尺厚的月光里漂著睡眠中的牛羊。白羊更白,黑牛更黑,我的心跳更快。馬燈燃燒,溫暖的光芒劃破雪山下巨大的寂靜。
右手抓著一把鮮嫩的青草,左手握住鼓蕩的奶桶,我以怎樣的方式才能在谷底完成一次輝煌的騰飛?八千尺厚的月光里細腰如箭,銀子的頭飾散落在干柴上,小藏狗蹲在鍋臺旁。
天上的神都睡著了,為什么你還不睡?
遠天遠地
一朵野菊花,金色的杯盞高舉起天空的藍和大地的遠。一座雪山,巨大的懷抱收藏森林的靜和河流的動。一只藍馬雞,滑翔的翅膀承載日月的快和歲月的慢。
遠天遠地,雪域無邊的遼闊和空曠中一只黑藏獒的嘶鳴,撕咬五臟六腑。請勿打擾,對面達隆寺里名叫嘉措的主持正在給小喇嘛講解佛經(jīng),經(jīng)書上說,安靜的內(nèi)心才能參透世間的真諦。柔軟的陽光漫過達隆寺金頂,漫過牧人仁青道吉空洞的眼睛。
兩只穿著紅裙子的小蜜蜂帶領(lǐng)我進入谷地。泥土潮濕,空氣芬芳,油菜花黃銅的光芒,純粹而高貴。我確信,每一朵花苞里都居住著大慈大悲的菩薩,六戶牧民的村莊安歇在這些菩薩的身旁。一只詩歌的蝴蝶拍打了一下我的額頭,溫暖得讓我流淚,讓我想起年邁的阿媽,在我小時候,她時常用粗糙的大手撫摸我的額頭。
遠天遠地,我從這個谷地繼續(xù)出發(fā),我要翻越面前的冰大坂。黃昏飲馬,黎明趕路,我是風(fēng)雪里前行的扎西尼瑪,是雪域無邊歲月中寫著詩歌堅強生活的扎西尼瑪。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