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去上班,兒子去幼兒園,中午都呆在各自的地方,家里便丟下父親一人。父親是前幾天剛從弟弟家過來的。忙完田地里的農(nóng)活后,父親抬頭看著日漸高遠的天空,突然想起了遠在他鄉(xiāng)的幾個兒女,于是便把家門鎖了,把家里的豬呀雞呀鴨呀什么的,交待給鄉(xiāng)親們,便騎著個老自行車去了縣城,從縣城搭著車去了我大弟的家。父親在大弟家呆的時間較長,也許因為那里也算是鄉(xiāng)下,閑著的時候,有幾個和他一樣衣著粗糙的老人,一起下一種名叫老虎棋的鄉(xiāng)下人的棋。他們還在場院里燒了一堆火,在冷空氣南下的日子里,圍著這堆火抵御著寒冷。這堆火也吸引了整個院子里的人,下班的醫(yī)生和護士、來住的醫(yī)院職工的親戚,他們和老人們一起,把院子圍成一個暖融融的氛圍。父親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樂趣,那就是劈柴火。短短的一段時間里,他竟把院里的一棵枯樹劈成一堆柴火。圍著那堆火閑聊的人們,無不稱贊父親劈柴火的精湛手藝,這使父親臉上綻滿了笑容。然而,沒等那堆柴火燒完,父親忽然對大弟和他女朋友說,他想去南寧看我和他的孫子。說完他便收拾行李,不顧大弟和他女朋友的挽留,搭車直奔我住的城市。大弟無奈,急忙給我打電話。我問大弟父親穿的衣服夠嗎?大弟說夠的。我的心才放了下來。
父親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是秋天,到達我居住的城市時已是冬天了。我記得父親第一次到城市來看我時也是冬天。我領著他從車站回來,在穿過馬路時,他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后,面對來來往往的汽車感到手足無措,似乎脫離了我的呵護就會被車流沖走。他的無助使我很驚訝。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是一個多么強大的父親啊。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獵人,一個擁有強健的身體和使人感到驕傲的槍法的、善于奔跑的獵人。但在這個與鄉(xiāng)村截然不同的城市里,父親感到自己多么像一個天外來客,顯得十分茫然。那次帶他去動物園,我依稀記得他在動物園里看見野生動物們的興奮。他指著關在籠子里的動物們說:老虎、野豬、野貓……以前我都打過啊,現(xiàn)在再也打不到它們了。說完黯然神傷?,F(xiàn)在,父親一個人在鄉(xiāng)下,默默地種植著青菜、玉米和稻谷,再也沒有野豬來拱誰家的莊稼地了,再也沒有野貓掠過鄉(xiāng)村的夜色了。他就像無敵的人類,在剿滅了野生動物之后自食著與大自然為敵造成的后果,那就是孤獨!
父親來了之后,我和特意從欽州趕來看父親的小弟一起,帶著他和我兒子去江濱公園玩了一天,第二天便各自上班去了。上班前,我和妻子特意教父親使用家里的煤氣灶、微波爐、熱水器,還特意帶他開了兩趟防盜門。父親對這些東西似乎提不起熱情,也沒學習的耐心。他不耐煩地說,到中午的時候我到樓下吃一碗粉就成了,你們不用管我的。樓下有不少粉店和快餐店,父親這樣說,我們就放心了。
兩天下來似乎無事。晚上回來我們總是要問父親白天是怎樣度過的,父親便說他出大門后,往左或者往右,到了哪里哪里,在哪吃了什么等等。于是我的眼里出現(xiàn)了父親蹲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巷里,吃著他一直喜歡吃的粽子和糍粑的情景。父親喜歡這些食物,這是因為他來自鄉(xiāng)下。我想我也曾非常喜歡這些食物,不過現(xiàn)在,我的胃口已被城市敗壞了。
第三天一個朋友從百色來,我們相約到古城路去吃火鍋。我正在赴約的路上,手機忽然響了。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她十分焦急地說,我們的家門打不開了。打不開的原因是,父親在開門的時候,把鑰匙扭斷了,不僅扭斷了鑰匙,而且門鎖的程序也亂了。我一邊叫妻子不要著急,找個鎖匠來試試,一邊打轉方向往家趕。我趕到家時,門前的臺階上,依次站著我的父親、妻子和兒子,而鎖匠正拿著工具鼓搗著門。才幾分鐘,門便被打開了。我從鎖匠手里接過鑰匙,交回給父親,告訴他明天只鎖里面一道門就可以了,但父親怎么也不接鑰匙,他有些沮喪地說,明天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了。我總感覺父親說的是氣話,不知是在生鎖的氣還是生他自己的氣。這使我哭笑不得。臨睡前,我決定和父親好好地談一談,讓他留下來。這時父親說話的口氣已是十分平靜了,他告訴我,其實他感到我們幾個子女對他都挺好的,只是他出來已經(jīng)太久,他心里太牽掛家里的豬呀雞呀鴨呀什么的,而且,也不好把它們交待給鄉(xiāng)親們太久啊。見父親去意已定,我只好轉換話題,和父親聊聊村里的近況。說起村里的人和事,父親的臉上浮起了笑意。
第二天中午,我一下班就往家里趕。在樓下的商店里,我為父親買了一大袋東西:蛋黃派、牛奶、水果……我知道,買再多的東西,也難以彌補我們把父親一個人丟在鄉(xiāng)下生活的遺憾的。當天下午兩點四十分,一輛開往故鄉(xiāng)的快巴從北大客運中心帶走了我的父親。
從車站回來,我急忙趕一篇為報紙寫的關于“文學與草根”的文章。不知怎的,我的腦子老是跑題,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父親年輕時粗暴,現(xiàn)在歲月正漸漸磨去他身上的銳氣,使他變得沉默和消瘦。在他身上,你再也看不到當年嘯踞山林的那種氣勢了。這些年支撐著他的,也許只是殘剩的森林的氣息,漫山遍野的青草的氣味,揚花的稻花的芳香。寫到這里的時候,我剛為自己工作的雜志編湖北作家陳應松的小說《牧歌》,當獵王再也獵不到森林里的動物的時候,他的獵槍只能作為裝飾品賣給城里來的客人了(其實,我也有過想收藏父親的獵槍的想法,但最終我收藏的卻是祖父的嗩吶)。我想陳應松之所以在近年迅速為文壇關注,原因正是他找到了神農(nóng)架這片神奇的土地散發(fā)出來的東西。也許這就是評論家們所說的草根性吧。反正我也說不清。一說到草根,我只想到小時候嚼著它時的咸咸甜甜的味道,那是每一個咀嚼過的人,一輩子也難以忘懷的。說一個拙劣的比喻:如果我是一片已移植到城里的草兒的話,父親就是我的草根。他永遠是與那片土地緊緊相連的。
忽然記起了,父親也是寫過詩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詩,反正父親用粉筆把它們分行地寫在老家木屋的木板墻上,每行七個字,每首四行八行或者更多。那些詞不達意的、像民歌又像古詩的東西,曾使我感到詫異。我第一次見到它們是在河池師專讀書時回家的那個寒假。我感到我家的木板上、每一扇木門上,差不多都寫滿字了。那時候,母親已去世好些年了,我、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在學校里讀書,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都由父親一個人苦苦地撐著。那時我剛學寫詩,在父親——一個獵人的分行的文字里,我讀到的是一個人在黑夜里苦苦掙扎的悲涼。那是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的悲涼。
從麗江到香格里拉
靈魂是一片快樂的紙
7月間,不是天堂下起了雨,而是在車窗外,在愈來愈雄起的云貴高原上,山谷和青草溫柔地向前延伸著,雨細細密密地穿織其間。雨,也許是老天對我們這次云南之行的賞賜吧。還有滿天的迷霧,偶爾晴朗時堆在天空里的云,固執(zhí)而可笑的樹,一路為我們送行。
車進入麗江,第一感覺竟是十分好笑和感動的。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一片片灰色的瓦。古老的瓦片一直是人們棲居的象征,瓦下面就是千百年來凝聚的人間氣息了。房子是木架結構,據(jù)說是不用一根釘子的。在一扇雕花的木門上,隨隨意意地掛著一把鐵鎖,上面竟寫著“建設銀行”等等字樣,使人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這真是一個人工造就的不設防的城市。后來才知道,納西族是一個沒有門的民族,就像東巴文里的象形“門”字也是敞開的。它們的門在大地上,門里的世界和門外的世界永遠相連著。道路從這里通向四面八方,當然也通向香格里拉。所以對于麗江,即使他已有著千百年的歷史,但它卻是一個沒有城門的城市。就像我們看到的銀行,一把鐵鎖僅僅是一個象征意義。
住在大研古城里,便有了自由徜徉在青石鋪就的古巷道里的隨意和舒適。青磚碧瓦,紅檐雕棟,古老的房子一間挨著一間,據(jù)說還朝著一個方向傾斜,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默契。雖然也有酒吧,也有遍布的賣納西手飾、東巴文化紀念品的鋪面,散發(fā)著濃濃的商業(yè)氣息,但我仍覺得大研就像一位滄桑的老人,目光透徹而淡然,皺紋里布滿了歲月的信息。這樣的老人我似乎在小巷的拐彎處看到。我對老者是充滿敬意的,特別是在這寬厚、仁善的城里。
第二天醒得早,一位朋友相約出門,為的是去捕捉古城沐在晨光中的倩影。走在幽靜的小巷里,古鎮(zhèn)和人們都還在沉睡中,感到這是一個很晚才醒來的古城。這時那潺潺流動的渠水就顯得更響了。它們就像這城市的血脈,使城市在古老中透著生氣。陽光透過灰幕,涂在灰色的瓦和古老的檐壁上,這時那歡快的流水使你感到這個古鎮(zhèn)還活著。生命總是在凝固和流動間透著持久的氣息。凝固的是時間,流動的是水。凝固是永恒的,流動的也綿綿不絕。這時你也許在心里祈求著一份寧靜,在你生命的行走之間。
天晴的那天上午,終于可以去中甸了。中甸就是香格里拉,這是我上車后才知道的。由于頭晚幾個朋友在一個酒吧里喝酒喝大了,上車的時候我還是迷迷糊糊的。車到一個叫虎跳峽鎮(zhèn)的地方之后,開始顛簸起來,搖搖晃晃地把大家的美夢驚醒。森林越來越密了,千千萬萬的老樹沿著高原自由自在地向上生長著,它們手牽著手,想來也是心眼相通的??諝庵蟹路鹛鴦又憧床灰姷纳鷼?。車一直往天上開。我心里忽然跳出一個念頭:這搖搖晃晃的車,穿過森林、草地和人間的嘆息,不知會不會開到天堂?
終于看到了一些土墻房了。這是藏民居住的二層土墻房。后來我才知道,藏民的房子的第一層是給畜牲住的,這與壯族的“麻欄”多少有些相近。人畜共居,也許正體現(xiàn)了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視野中,地勢越來越平坦,野草和鮮花從眼前鋪過去,永遠望不到盡頭。我沒想到7月正是高原花開的時候,要是在南寧,這正是草長木秀的盛夏時節(jié)啊,在這里,我感到時序倒錯,仿佛又回到鳥語花香的春天。
香格里拉是一個被雪山、森林圍成的獨立的草甸王國,森林牽著森林,融化的雪水滋潤著青草、鮮花,養(yǎng)育著成群的牛羊……我想造物主最初創(chuàng)下的世界原來就應該是這樣的。世界上也許有許多種不同的美,但在我看來,那些自然的、不經(jīng)雕琢的美,才是真的美。
去碧塔海的那天我的心情有說不出的好。車開到一個名叫雙橋的地方后,就停下了。從這里到碧塔海,要穿過一片森林,走一條長達七公里的木棧道。雨后的森林潮濕,空氣清新濕潤。棧道在森林里逶迤曲折,森林的后面不時轉出一塊塊空地,上面長滿青草和鮮花,惹得你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的狂喜。我想,如在城市里,如果你的心是一列奔馳的火車,每天在生活的軌道里奔突著,那么,在香格里拉,在森林里,你要做的事就是,讓它像一棵樹那樣停下來,休息。
走了大約近一個小時,低洼處終于出現(xiàn)一片寬闊的草場。草茂盛而低密,溫柔而多姿。風吹過處,仿佛那細致的草也在低語,迎著風塵中一顆顆蒙塵的心靈。順著草場向遠處看,在正午的陽光下,遠處正閃著一片水光,想必這就是碧塔海了。“碧塔”,藏語的意思是櫟樹成氈的地方。湖的周圍,果然長滿了云杉、冷杉和杜鵑,它們圍成了一個臂彎,深情地呵護著這片純凈的水。高山、森林、草場、野花、湖水、藍天、白云,真是動物和珍禽活動的天堂啊,不知游人的到來,是否打破了這里的和諧和平靜呢?
趁著大家在草場上,以藍天和湖水為背景拍照留念的當兒,我獨自一個人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個掩映在樹林中的渡口。渡口無人,十幾條小船正倚著渡口安靜地棲息著,也許它們也有著自己悠長的夢呢。我掬了一掬水,洗著自己蒙塵的臉,一股清暢的涼意瞬間傳遍了整個身心,一種滿足感油然而生。原來,人的滿足竟是如此簡單,竟只需要大自然的一點點安慰。透過眼前的這片清冽透明的水,我仿佛看見另一個世界的生靈影影幢幢,有說不出的神秘。對了,據(jù)說這湖里就有一種被生物學家稱為“重唇魚”的魚,是第四紀冰川時期遺留下來的古生物。每年端午前后,杜鵑吐艷,落英繽紛,惹來淺水處的重唇魚吞食,最后醉浮在湖面上。我想,魚尚且如此容易陶醉,更何況作為情感動物的人呢?眼前的水在我的凝視中淹過了我的心靈。倏忽間,我感到自己的身心已化為一條小魚,游向了遠處。
離開碧塔海,下一站的行程是納帕海,不知同車的朋友是否發(fā)現(xiàn),靠窗而坐的那個人此時已變得恍恍惚惚,他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正變成一張輕薄的紙,悠悠忽忽地飄向高原的天空,在藍天下閃著一點點白光。也許,我們的靈魂本來就是一張紙片,只是在生活中,由于肉體的欲望、世俗的煩憂,它才變得沉重不堪。現(xiàn)在,飄向天空的靈魂,找到了作為靈魂的那種快樂!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