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可草原靜臥在祁連山粗大而充滿父愛的臂膀里,顯得坦然無懼。
天空瓦藍瓦藍。薩爾①大叔仍背著他那把只有單叉的叉子槍,騎著那匹令草原人垂涎三尺的大白馬,出現(xiàn)在阿爾可草原,同樣,那顫抖的男中音仍伴著他:
有一個故事
總撥動著我的琴弦
那可愛的阿爾可王國公主
再也沒有走來
消失在雪域高原
……
我騎著白馬
穿行于層層山巒
我可愛的阿爾可公主啊
別再讓我流浪
請回到我的身邊
……
“嗚——嗚——”一聲長長的狼嚎,打斷了薩爾大叔的歌聲。望著這片青草茂綠、被牧人們稱為“野狼谷”的空闊山谷,薩爾大叔的心中驟然間產生了一種失落感……
那年冬天,草原上覆蓋了一層不薄的白雪。那呼救聲就是從“野狼谷”傳來的,薩爾大叔右手一揮,白馬飛一般奔去……
聲音是一位身著裕固族服飾的姑娘發(fā)出的。八匹紅眼狼在姑娘的四周游弋著,身后的一匹老狼已將前爪搭在了癱軟的姑娘肩上……
薩爾大叔怒吼著撲了上去。白馬似風一樣在野狼中穿梭……少頃,姑娘四周留下了八具狼尸。薩爾大叔手提沾滿血跡的叉子槍端坐在滿身紅點的白馬上。叉子槍的彎月叉就是此時被折斷的。
姑娘蜷曲在雪地上,寒冷將她流出的淚水制成冰渣貼在她凍青的兩頰。薩爾大叔跳下馬,用布滿狼血的大手為姑娘拭去冰渣,并將身上那件散發(fā)著淡淡酒味的褐色皮襖披在了姑娘的身上。一縷寒風使薩爾大叔打了個顫,他隨手從懷里掏出一個鋁制酒壺,猛喝了一口,繼而,將酒壺遞給了姑娘。姑娘微笑了一下,接過酒壺,抿了一口……
從這天起,不知為什么,“野狼谷”中游弋覓食的狼只要看見那匹白馬,便躲而遠之。大白馬被神話般地捧了起來,阿爾可草原人的話題中自然少不了大白馬和流浪漢薩爾,但關注的焦點還是大白馬。
“野狼谷”成了薩爾大叔和那位姑娘相會時無拘無束的領地。笑聲在悚人的“野狼谷”上空久久回蕩……
“咯咯……你叫什么?”
“他們都叫我薩爾大叔?!?/p>
“咯咯……天上的雄鷹??伞麄?yōu)槭裁唇心恪笫濉???/p>
“這……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是我常年在草原上流浪,風吹日曬,老相的緣故吧?!?/p>
其實,薩爾并不老,還沒步入而立之年,只是臉色黑溜,留著絡腮胡,還有那件從未換過的褐色皮襖,總讓人覺得有點老氣,所以見過他的牧人都稱他“薩爾大叔”。
“那你沒有家?你的父母……”姑娘問。
“我不知道,更沒見過我的父母。我懂事時,陪伴我的只有一個瘋顛顛的舅舅,還有一匹老馬和一匹白馬駒,四處流浪……”薩爾大叔抬頭望著“野狼谷”上空的白云,極力控制著眼眶中涌動的淚花?!叭昵埃菆龃笱Z走了瘋舅舅的生命。他還沒來得及告訴我誰是我的父母,便走了。他的手一直指著天空,仿佛在寓示著什么?!?/p>
薩爾大叔悲慘的過去,似乎凝固了這片空間,四周變得一片寂靜。
“咦,你叫什么?”短暫的寂靜后,薩爾問道。
“我……姓安,叫艾鄧②?!?/p>
“月亮,這名字好,和你……一樣美?!?/p>
艾鄧低頭不語。
“安姓,可是阿爾可草原上的大戶啊!”
艾鄧仍低頭不語。
其實,薩爾大叔的疑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安姓是阿爾可草原上的頭姓,安什加便是這片草原的頭領,是裕固人民的頂格爾汗③。薩爾大叔只身一人,無依無靠,作為標準的流浪人,是不可能娶到皇親貴戚的。然而,世界偏偏巧勁兒,艾鄧是安什加的女兒。這是艾鄧有一天哭著告訴他的,同時告訴薩爾,安什加起先并沒有怎么生氣,只是讓女兒遵循族規(guī),要考慮產生的后果。但是,當聽到那匹大白馬和瘋舅舅時,他沉默了,最后大發(fā)雷霆,堅決反對他倆在一起……
薩爾大叔是大吼著離開“野狼谷”的。在他的小窩里整整喝了五天酒。直到有人告訴他,“野狼谷”又死了人,還是安什加的女兒時,他才晃悠著騎上白馬,向“野狼谷”奔去……
“野狼谷”正在舉行草原上盛大的送尸儀式。艾鄧布滿傷痕的身軀,被包上白布,平放在精心搭起的柴堆上。安什加緊繃著鐵青的臉,站在族人和喇嘛之中,輕輕揮了揮手,頓時,尸首下燃起了熊熊大火……
薩爾大叔口中凄慘地吼著,踉蹌著跪在了火堆旁邊。那匹白馬似有靈性一樣圍著火堆轉悠著。薩爾大叔的哭聲糅在“噼啪”直叫的干柴聲中,好像在向無情的“野狼谷”訴說著什么……
薩爾大叔從懷中拿出了那只酒壺,凝神看了一會兒,狠勁扔進了大火中。此時,安什加才眨了下眼,沖薩爾慢吞吞地說:
“你……就是流浪漢薩爾?”
薩爾大叔也是此刻才想到了安什加的存在。他不由怒容滿面,瞪著無光澤的大眼,大吼道:“我就是薩爾!我就是經常和艾鄧在一起的薩爾!”
安什加仍死沉著臉,好像薩爾的話壓根兒就沒引起他的興趣。
凝視了片刻,安什加的眼睛轉向了那匹白馬。
“這馬是你的?它可真像當年我討伐叛軍時騎的那匹老白馬??!”安什加的眼中似乎有了一點淚花。
“混蛋!你不配做阿爾可的頂格爾汗……”薩爾大叔一聲聲地大吼著。
“薩爾,你長大了。你不該找艾鄧,你的瘋舅舅也不該不把事情告訴你就走。你的命苦,等我將來歸天時,我會告訴你一切的。同時,也許會考慮讓你坐這個位子。但是,你聽著,‘野狼谷’南坡有兩個墳堆,是你的父親和母親,去給他們燒個紙吧!”
薩爾大叔的愛就此夭折了。他將瘋舅舅的尸骨遷到父母親墓旁后,騎著那匹白馬,似一匹孤狼,日復一日地巡行在空曠的“野狼谷”,“野狼谷”也終于有了平靜的兩年。
走在這片厚厚的綠色草原上,薩爾大叔空蕩蕩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感,也許,這里才能找到父母親的身影,同時有種和艾鄧在一起的感覺。孤獨的薩爾大叔心中的“野狼谷”已變得格外親切。
躺在厚實的綠草上,薩爾大叔口中含著一枚草葉,腦海中又出現(xiàn)了艾鄧的身影……
驀地,一聲狼嚎后,傳來急促的呼救聲。薩爾抬頭一看,遠處幾條狼緊追著一個人。那人不時從身上拋下一件東西,來分散惡狼的注意力。薩爾大叔的眼中仿佛又看到了艾鄧,在向他揮手,向他呼救。他匆忙策馬奔去……
薩爾大叔從狼口中救下的那人,是個河州皮販,他將皮子一張張扔給狼,又把狼撕成條條的羊皮撿了回來。
“我的羊皮……完了,我的羊皮……”皮販跪在羊皮前大哭著。
聽到皮販徹骨的哭聲,薩爾大叔的眉頭漸漸豎了起來。
“吼什么!早知幾張羊皮重要,我讓你喂狼!”
“呵……可這是我的血汗錢呀!”皮販哭得更厲害了。
“別哭了!”薩爾大吼了一聲,“你呀,只知道錢重要,你的命難道就不值錢!”
皮販頓時沒了聲音,少頃,從懷中掏出一瓶酒,恭敬地遞給薩爾。
“恩人,請消消氣,我給你敬酒了?!?/p>
薩爾大叔盯著皮販的臉,沉默了片刻,說:“不……我不喝酒的?!?/p>
“那不成,我們都是少數(shù)民族,你應該知道規(guī)矩的?!?/p>
“可……你們……”薩爾盯著那瓶酒。
“沒辦法。常年在外奔波,有時還得喝兩口?!?/p>
“好了,咱們別喝酒了。你先聽我講個……故事?!?/p>
薩爾大叔向皮販講述了那段發(fā)生在“野狼谷”的故事。
“……其實,那姑娘不該死。她本來是到‘野狼谷’等那個騎白馬的小伙子一起私奔,可這酒害了那姑娘,也害了那個小伙子。從此,他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沾酒。也許,你已經猜到那騎白馬的小伙子就是我。酒這東西是好東西,也是……壞東西,喝多了,它就想辦法害你……”
皮販不知何時已將那瓶酒塞進了皮馬甲中,輕輕走到大白馬前。
“大叔,這馬真……那么神?”
“也許吧。”
從此,他倆騎著這匹大白馬,走遍了整個阿爾可草原,收回了大量的羊皮,成了最知心的朋友。
皮販走的頭一天晚上,薩爾大叔破例喝了酒,同時,皮販拿出了一疊錢,提出了買馬的想法。
“不,小兄弟。錢買不走大白馬,這馬永遠屬于阿爾可草原?!弊硪怆鼥V的薩爾大叔紫著臉,使勁甩著大手。
“不……不是這意思。這羊皮太多了,沒辦法……”
“聽我說,小兄弟,我薩爾這輩子只有三個知心朋友,舅舅和艾鄧已經永遠離開了我,現(xiàn)在只剩下了你,等我有一天死了,沒什么能留給你,只有大白馬屬于你……”
“不……別這樣說,我們是最講朋友義氣的?!逼へ溂泵φf道。
薩爾大叔笑道:“哈哈……開個玩笑。其實我老薩爾還能蹦達幾年,我的心老了,是不是?”
“是,不……不是?!?/p>
這酒喝得格外長,格外歡樂。當滿月掛在阿爾可草原上空時,薩爾大叔徹底醉了,像一團泥癱軟在炕桌旁。
皮販看著死人般的薩爾大叔,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出破房,撒了泡尿,轉身時發(fā)現(xiàn)了那匹大白馬。他緊走兩步,撫摸著大白馬,驀地,頭腦中產生了一個邪念……
皮販膽怯地走進破草房,輕輕拿起了那把叉子槍,顫抖著將槍口對準了薩爾的太陽穴……
豆大的汗珠從皮販的額頭向下滾著,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輕輕地說:“對不起,這匹馬……對我用處太大了?!?/p>
“砰……”隨著一聲沉悶的槍聲,皮販向后跳了幾步。少頃,他匆忙收拾東西,跨上白馬倉促地離開了“野狼谷”……
翌日,人們發(fā)現(xiàn)了薩爾大叔的尸體,同時,想到了消失的大白馬。草原上一下子騷動起來,人們談論的不是人,而是那匹大白馬……
只有安什加莫名地為薩爾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當儀式結束時,他突然跪在了薩爾的墳塋前,失聲大哭起來。
“薩爾,你不該走得這樣匆忙,我答應過你的,要告訴你一切,可現(xiàn)在……我們只能這樣談話了。其實,我真是糊涂啊,不該殺了你的父母。那一年,我討伐叛軍一年多,回來時我妻子、也就是你阿媽挺著個大肚子,幾天后便生了個男孩,我簡直高興得要死,我安家后繼有人了。但是,看到那個搟氈師傅常走進她的房中,同她又是歡笑,又是哭泣時,我已經感覺到有種不祥之兆。不出所料,幾天后,他倆竟抱著孩子來向我求情,放他們離開這里,當時我正在氣頭上,同時又面對家族的威望,處死了他們?!?/p>
安什加抹去了眼淚,繼續(xù)說:“艾鄧長你兩歲,是你同母異父的姐姐,這就是我不讓她和你在一起的原因。那年,你舅舅看到妹妹的慘死后便瘋了,抱著你拉著那匹我心愛的白馬走了,從此杳無音信。我想報償于你,可你走得太匆忙,太冤了,都是因為那匹大白馬……”
薩爾大叔遺憾地走了,到死也沒有理解瘋舅舅的手勢,那指向天空的手,其實就是指向安什加,裕固人民的首領——頂格爾汗!
又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在阿爾可草原深處發(fā)現(xiàn)了皮販的腐尸,還有斷叉的叉子槍和大量的羊皮。皮販是被鉛彈從背后擊中要害而死的。
幾天后,安什加親自出馬,擊斃了殺死皮販的奪馬者,同時顫抖著擊斃了大白馬,成立了一支裝備精良的打狼隊。從此,“野狼谷”平靜了,再也沒有聽到狼的嚎叫。
注釋:
①薩爾,裕固語雄鷹之意,這里指人名。
②艾鄧,裕固語月亮之意,這里指人名。
③頂格爾是裕固語天之意,頂格爾汗是裕固草原統(tǒng)領裕固人民的首領。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