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陶俑共舞的女人

《收藏界》2008年第6期，我寫了《一個被忽略了的藝術(shù)大師——王子云》，這個在歐洲學雕塑藝術(shù)的大師寫了許多關(guān)于雕塑藝術(shù)的大作，比如《中國雕塑藝術(shù)史》《歐洲雕塑史》等，但卻并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雕塑大師。有幸的是，這個遺憾被她的女兒彌補了。通過寫王子云，我認識了他的女兒——西安碑林博物館副研究員，專門從事古代陶俑藝術(shù)品復制工作的王倩。

在中國，陶的歷史非常悠久，至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陶制品應(yīng)該是萬年前了，那時的陶制品主要是生活用品。大約在2000多年前，出現(xiàn)了陶俑，也就是仿照人類社會生活的陶制品，當時的功用主要還是用來陪葬的。所謂孔子的“始作俑者”即出自于此。

我們要感謝陶俑，因為在他們出現(xiàn)之前，中國古代實行殘酷的活人陪葬制度，還要感謝秦始皇，大約是從他開始取消了活人陪葬制度，而在他生前就開始制作的宏大工程——秦兵馬俑陪葬方陣，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世界第八大奇跡，也成為中華民族強悍精神的標志性藝術(shù)形象。

王倩從小就生長在藝術(shù)之家，父親是專門從事古代文物藝術(shù)研究的理論家，母親在陜西省博物館工作，是西安文博界的女杰，陜西省工藝美術(shù)協(xié)會會長，散文寫得非常棒。王倩從小就耳濡目染，加之又是在碑林博物館工作，每天面對著這些千年前的各式各樣的人物，在歷史的時空中頻繁地穿梭，她已經(jīng)深深地將自己融進了歷史的長河。她對她親手復制的這些陶俑，有著我們常人難以理解的情感，每一件栩栩如生的小人，都似乎是出自她的孩子。在她的眼中，他們不僅是中國文化，不僅是古代藝術(shù)，還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物。

是的，這正是王倩制作的陶俑與眾不同的原因。當今旅游點充斥著很多各式各樣的陶俑制品，大部分并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不過是一堆黃土燒出來的玩偶，毫無生氣可言。

王倩的陶俑是活的，這是我看到她的作品的第一印象。這就是大師和工匠的區(qū)別，她不是簡單的復制，而是在對歷史考證的基礎(chǔ)上加上自己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用現(xiàn)代藝術(shù)手法挖掘并制作出符合古代文物形象的作品。這樣的復制，需要深入了解古代的造型藝術(shù)特點和當時制作的工藝水平，更要對各個朝代的歷史以及人物心知肚明，在此基礎(chǔ)上，加上現(xiàn)代思維和手法復制出精美的作品，使古代藝術(shù)在現(xiàn)代藝術(shù)家手中一件件活過來。

這讓我想起了《圣經(jīng)》故事，在《創(chuàng)世記》里記載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笨梢妼⑸鷼獯翟诒强桌锸嵌嗝粗匾氖虑?，這樣我們就成了“有靈的人”。王倩一定也是希望她的作品成為“有靈的人”的?？粗踬还ぷ鲿r那專注而神圣的表情，看著千年前的“人類”在她手下“復活”，我也不免神圣起來了。

1984年，機會來了，中國將參加在洛杉磯舉辦的奧運會，這是中國解放后第一次在這樣的國際大賽中亮相，所以特地同時舉辦了一個“中國古代體育運動史展覽”，王倩接受了其中很重要的兩組“唐代打馬球俑”的制作任務(wù)。她認真研究了唐朝馬球的歷史，參考了大量的唐朝陶俑文物，在時間非常緊迫的情況下，連夜完成了任務(wù)。這是幾件非常精美的藝術(shù)品，騎在馬上的運動員表情生動，形象栩栩如生，再現(xiàn)了千年前唐朝王公貴族們的體育娛樂生活。這絕不是簡單的復制，而是鮮活的創(chuàng)造。作品送到美國后，引起了一致的好評。

這之后，王倩信心大增，其創(chuàng)作也進入高峰期，在1987年和1988年的全國旅游紀念品大會上，她的“唐代粉彩女俑”作品獲得了一等獎，觀眾好評如潮。

這以后，王倩又為自己設(shè)計了更高的目標，她希望把中國東方古老的文化藝術(shù)通過仿古陶俑這種形式介紹給世界，讓這一最直觀、最形象反映當時各方面真實寫照的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再現(xiàn)于世，使世界更加了解中國古代的文明，感受中國文化的燦爛。這就是她工作的價值，也是她人生的意義所在。

不知不覺中，王倩已經(jīng)復制了上千個秦朝、漢朝、南北朝、唐朝的陶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漢唐·朗庭，自己制作，自己燒窯。

2008年7月的一天，我來到了她和女兒的工作室。因為在城里不準燒窯，她們在長安縣租了一個農(nóng)民的房屋，很簡陋，但也很充實，不大的屋子擺滿了各種陶俑，琳瑯滿目的古代人物仿佛把我?guī)Щ亓藵h唐歲月。我一邊看一邊驚嘆，都是好東西，可惜藏在深山人不知啊!如今這個漢唐朗庭工作室的主人已經(jīng)不再是王倩，而是她的女兒孫津了，這個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的女孩繼承了父母親的事業(yè)，完成了王氏家族中三代人共同的傳承。由于她們制作的陶俑質(zhì)量高，已經(jīng)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單位來定制產(chǎn)品了。希望這一古老的東方藝術(shù)將永遠傳續(xù)下去。

在長期的復制創(chuàng)作中，王倩總結(jié)出了一系列工藝和技術(shù)上的經(jīng)驗，并毫不保留地教給學生，寫成文章在專業(yè)雜志上發(fā)表，她希望更多的人能和自己一樣制作出藝術(shù)精品來，繼承和弘揚中國古代的優(yōu)秀文化。而她的創(chuàng)作心得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個“神”字。陶俑是人，一定要把他們當成人來制作，一定要傳神。

要想制作出高水平的陶俑，必需要把握中國古代藝術(shù)深厚的文化底蘊，把握東方藝術(shù)的特質(zhì)。中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與外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寫意。南朝藝術(shù)家謝赫將“氣韻生動”列于六法之首，唐代張彥遠的“以形寫神”也是將神放在高于形的地位，這正是中國古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金科玉律，由此形成了東方藝術(shù)的宗旨。

王倩深悟其中道理，傳神，也是她作品的一大特點。并非科班出身的王倩，以她精美的作品，突出的成績，在1994年被評為博物館副研究員，并在2006年被評為陜西省工藝美術(shù)大師，在國內(nèi)外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讓局外人看來，復制古代作品可能是一件比較枯燥的事情，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原創(chuàng)。可王倩不這么認為，當她臨摹到每一塊微妙起伏的面，每一條極富韻律的線條時，她都讀懂了古代匠師當時的心境和他們獨特的處理手法。她就這樣每天和這些千年前的人物進行著交流，用心靈跨越了1000多年的時空來到了他們的身邊，她和他們是朋友，是合作者，甚至是可以交心的知己。是的，在那一個個單調(diào)枯燥的日子里，只有她的陶俑和她在一起，聽她說話，看她工作，甚至安慰和鼓勵她，他們彼此默契，心心相印。工作著是美麗的，王倩確實是美麗的。只有美麗的心靈，才能創(chuàng)作出美麗的、鮮活的、不朽的作品。

1995年，機會又一次來到了王倩的身邊，第44屆“尤里卡世界發(fā)明博覽會”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舉行，王倩也受到了邀請。她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國度。世界各界名流，歐共體的官員，琳瑯滿目的最新科技產(chǎn)品，五花八門的廣告，讓王倩有點忐忑不安。這個帶著土陶來到比利時的中國女人被淹沒在人群中。

既來之，則安之，50多年前，父親不是也只身來到歐洲，最終從一個窮學生成為進入高級沙龍的藝術(shù)家了嗎?王倩將自己帶去的58件作品自信地擺在展臺上，安靜地坐在旁邊，靜觀這些沾滿了華夏塵土的陶俑在這充滿現(xiàn)代產(chǎn)品的西方大都市里如何表現(xiàn)?；蛟S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不要緊，畢竟我們來過了。

她帶去的作品有漢代至唐代的樂舞類陶俑，有長袖對舞者、耍雜技者、拿大鼎者、折腰耍柔術(shù)者，有吹笙、擊鼓、彈琴者組成的陶俑樂隊，這些作品，將2000年前的西漢、1000多年前的唐朝時期的歌舞雜技生動地展現(xiàn)在異國他鄉(xiāng)。

出乎意料，作品剛剛擺出不久，她的展臺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格外注意，或許正是因為她的展品太與眾不同了，參觀者將她的展臺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驚嘆著，驚叫著，愛不釋手，記者也圍了上來，閃光燈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王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作品會在異國他鄉(xiāng)受到如此的追捧，她為中國自豪，為自己是中國人自豪，為中國文化自豪。

此時的王倩應(yīng)該不會忘記，他的父親正是在歐洲的藝術(shù)博覽會上真正認識到自己祖國文化藝術(shù)的價值的，當時法國老師指著中國的雕塑對他父親說：“你的祖國的藝術(shù)是最棒的，你為什么還要來這里學習?”從此他的父親便回國，走上了一條研究、復制、保護中國古代文物的不歸之路。

在博覽會開幕的當天中午，比利時著名的BRTN電視臺就將這組來自中國的“仿真陶樂舞俑類”進行了拍攝，并在當天晚上8點黃金時段進行了播放。

接下來的事情更加讓王倩做夢都想不到，她帶去的作品，在44屆“尤里卡世界發(fā)明博覽會”上登上了最高獎臺，榮獲了“尤里卡金獎”和“歐洲共同體最高榮譽獎”，在本年度獲得最高榮譽獎的10個人中，她是唯一的亞洲人。同時，她還獲得了，“羅馬尼亞最高學院獎”。

這又讓我想起，50年前，他父親的作品被選入《世界美術(shù)家大詞典》(1935年法國版)，他也是其中唯一的中國人。讓我們感謝這跨度50年的父女倆，把中國人的名字，永遠地留在了世界上。

站在頒獎臺上，接受來自全世界媒體的采訪和拍攝，王倩真的是太幸福了，這不是她個人的幸福，她是代表中國，代表東方的古代文化。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灰姑娘》電影里那個在舞會中成為王子最寵愛的姑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太幸福了。但是她同時也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這些美麗的光環(huán)下，她必須離開這里，就像灰姑娘在12點以前必須離開一樣。

她還是晚了兩天，在忙碌而輝煌的日子結(jié)束后，她立即趕回中國，趕回單位，因為她是請年休假出來的，她只有14天假期，但是她耽誤了2天。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正是由于這兩天，她被單位扣除了全年的獎金，那代表著中國人榮譽的、象征著華夏輝煌的獎牌只能靜悄悄地放在自己的書架上?；夜媚锞褪腔夜媚?，12點之后，她回到了自己寂寞的小屋。

她感到很不理解，為什么自己的作品在國外受到如此的重視和追捧，在自己的祖國卻受到如此冷遇?我也很為她報不平，同時也感到不安，如果只是普通群眾也就罷了，作為領(lǐng)導，如此對待一個在國際上為國爭光捧回榮譽的藝術(shù)家，實在有點不可思議。按常理，這不僅是王倩個人的榮譽，也是單位和國家的榮譽啊!

好在王倩并沒有因此泄氣，或許是幾十年的磨難已經(jīng)讓她習慣了吧，她躲進小樓成一體，管它春夏與秋冬，繼續(xù)開始自己的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