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彩云之南,那些華貴典雅的玉飾不止一次打動著我的平民之心,然而,本是無價的玉器上那令人“仰止”的價格讓我只能望玉興嘆。
終有一只玉鐲牽動我悲憫的心,久久不忍離去。在綿質(zhì)均勻,品質(zhì)溫潤的玉面上一條生長痕如同一滴未干的淚痕在悄悄滑落,玉鐲的價格因此而跌落。經(jīng)專家檢測這是一塊上好的玉,若不是因為有生長痕,價格會很昂貴,而且生長痕印證了玉的天然,這是一塊未經(jīng)完全雕琢的璞玉。我滿懷愛憐之意攜玉而歸。
昔者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并比德于玉,今者脂粉隊伍里的尤物多佩玉,藉此養(yǎng)心、怡神、靜氣,纖纖玉臂,環(huán)佩玲瓏,人因玉而韻生,玉因人而神至。玉生天然,沒有金銀飾物之雍富華貴,沒有彩飾之秀麗,陽光下無耀眼之光,暗夜里無清冷之色。
愛玉者多愛玉之純凈、玉之無瑕。所謂美玉,形神兼?zhèn)?,色度俱佳,得之而怡然。然而,我獨自憐愛自己這塊有痕的玉鐲,如同愛著一位傷痕累累,卻悄悄掩藏起心事、辛勞于世的女人,她們那淡淡的憂傷常常如同我臂腕上這塊玉面上蕩漾著的謙和與溫情,讓我時時有種心痛的感覺。仿佛聽見一代又一代的母親總在對女兒說:嫁出去就成了人家的人,再大的委屈也要忍著。于是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忍辱負重的活著、心中布滿傷痕的活著。外婆的玉鐲曾烙在我人之初最純凈的記憶中,揮之不去。
外婆的玉鐲是她的嫁妝。玉鐲碰擊器物的聲音就是外婆勞作的聲音,玉音清麗之處總有外婆忙碌的身影。
母親十四歲那年,外爺去世了,留下外婆帶著母親和兩個舅舅艱難度日。為了撫育兒女,外婆嘗遍了活人的酸甜苦辣,歷盡了人間的凄風苦雨。大舅和母親離開故鄉(xiāng)后,外婆就跟著二舅生活,她腰彎了,背駝了,讓一群孫兒、孫女“頂”得更老了,帶了孫子帶孫女,她還要幫襯著二舅操心田里地里,收種莊稼;忙著燒火做飯,曬柴喂雞。每到冬天,手指手背在西北風和涼水的侵襲中裂滿口子,像一張張小孩的小嘴,血流不止,但她的雙手卻不曾停閑。八十多歲了,那一雙小腳仍然從前院挪到后院,又從院子挪到田間。
等到外婆手腳不靈便了,去不成田地了,連去磨坊廚房也不容易了,大舅和母親就把外婆分別接到自己家中來住,但她仍然一門心思操心著家里:吃飯睡覺,不住念叨孫子和孫女;天陰下雨,不住地念叨二舅和莊稼。念叨久了,就非回去不可?;厝滋?,卻又不得不回到她住不慣的城里,說起家里的事,她卻牙縫不漏風,沒有一句埋怨的言訶,最多嘆口氣:“唉,人老了,來給你們添麻煩!”問起她回老家的事,她不說=舅和二妗的長短是非,只是嘆口氣:“唉,兒子兒媳也有一攤子娃,一攤子活!他們都好,都孝順!”
晚年的外婆如同一片飄落的黃葉,在晚秋的風中流浪、翻飛。
外婆習慣于無聲無息地客居在女兒家。只有外婆手腕上陪了她八十載的玉鐲偶爾碰擊物器發(fā)出的聲響,證明她的存在。也只有這塊玉,懂得外婆的滿腹心事,記錄著外婆孤獨落寞的晚年,記錄著外婆佛前祈祝子孫平安的禱告聲。雖然女兒、女婿孝順,雖然兒孫繞膝,但我常會發(fā)現(xiàn)偶然有一滴濁淚會從外婆的眼角滑落,悄悄滴落在她的玉鐲上,玉雖無言,心有傷痕……。外婆墳前,我不止一次遙想,當她輕叩天堂之門時,手臂上那塊玉鐲的叮咚之音將最先傳進天國,與佛光相輝映。
如今,我也在佩玉而行,苦難人生,誰能無痕生長,誰心無傷痕?尚不知前路有多少艱險在等著我,但有玉相隨的日子,便有愛同行。如佛般慈愛的外婆在天國等我,見玉思人,親情難卻。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帶著自己有痕的玉鐲,與每一位心有傷痕的女人風雨同行。玉養(yǎng)人、人養(yǎng)玉。玉溫存著我的春心,延續(xù)著我的閨夢,我也在用心愛著這塊仿佛凝結了一肚愁腸的玉鐲,為玉療傷,而那些受傷的女人心疾誰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