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由高處的狄町城跡展望臺上遠遠地看下去,白川鄉(xiāng)的合掌居浮動在綢子一樣滑潤的水面上,就像許久以前孩子們用積木在水盆中間壘出了一座座獨立的小木屋。木屋的表面還泛起濕黑的亮色,在雨后的陽光下有些晃眼。
興許,孩子們幾百年來反復地玩著自己的游戲。風雨已經(jīng)把孩子們精心搭建起來的木屋,在時間的缸里染成了古舊的褐色。真讓人疑心那是一群飛得疲倦的小鳥,很沒有力氣地站在低處的水田之上翹望。
孩子們率性隨心慣了,他們不太可能像大人那樣整齊地構(gòu)建自己的屋子。他們一直樂然在自己的幻想里。誰又會破解他們秘而不宣的想象呢?
孩子們的天賦和心思陽光一樣響亮。
于是,在高處的展望臺上,我看到了高的、低的、寬的、窄的,閑適而獨立的人字形茅草屋。它們隨心地散落在田疇之上,恰如漫不經(jīng)心、隨意生長的野蘑菇,或者說是童話里的卡通屋。
四周的林木,在雨后的馨香氣息里起伏出來顫巍巍的綠色浪花,很浪漫地簇擁著合掌居,讓人容易想到溫柔的懷抱。
天下最富有人性的善良的想象和傳奇故事,哪個又不是發(fā)生在茂密的叢林中呢?醇美的山林里誕生過安徒生,還誕生過智慧的童話。我已經(jīng)看見了白山林蟬洌澗、草長鶯飛的情形。這該是云鶴、溪流、松子、蝌蚪、青蛙、老鴰、麇鹿們的故鄉(xiāng)了。
這該是孩子們的天堂了。他們終于把一個個滿懷愛意的木屋堆了起來。許是在他們自賞的時候,一只飛鴿抑或一只松鼠,或者幾只翩然的彩蝶吸引著他們的興致??蓯鄣男游锾泻⒆觽兿矚g了,他們就歡呼得不行,拍拍粘滿灰塵的雙手,又去追尋自己的愛物去了。
日月簌簌地涌走了三百年的光影。童話的合掌居在白川鄉(xiāng)守候了三百年。
三百年來,季節(jié)在時間的風雨里有時沉靜,有時暴戾,反復地考量著合掌居的膽量和胸襟。斜斜的炊煙和顯得滄桑的牛哞聲訴說過它的心思。兀自枯榮的山花和掛在山頂?shù)脑菩跻仓皇桥紶柦o它喝彩。
貳
孩子們在歡快的追尋之中慢慢地被時間滄桑了面孔,可他們的孩子們還要像他們一樣搭建自己的合掌居。在白川鄉(xiāng)里,合掌的屋子才可以為他們以及他們以后的人生抵擋住風雨和雪寒。
山外的世界里已經(jīng)開始了明治維新的時代。
明治維新的風氣吹醒了昏昏欲睡的海島。海島醒來后就熱熱鬧鬧地去構(gòu)建新的家園了。白山之外的樓房像逢雨的春筍一節(jié)一節(jié)的猛長。
新時代的風氣也許吹進了白山,也許還沒有吹進來。即使吹進來了,又怎么會驅(qū)散白山里四季獵獵的季風呢。
白川鄉(xiāng)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就算他們知道了,也不會把高大的樓房建造在郁郁蔥蔥的白山里。它知道白山的習慣和脾氣,安靜的白山怎么可能和喧囂的高樓相容而生呢。
盡管山風在幾百年前一遍又一遍地掀翻過他們曾經(jīng)的居所。積雪也沉沉地壓垮過他們的屋脊。在多長的日子里,他們的家園倒塌在風雪的鞭影里,他們定是忘記了,或是他們不愿意記起。
他們在風雪中瑟瑟發(fā)抖的回憶,又怎么會忘記呢。
枯榮的茅草、耿直的樹木最熟悉風雪的稟性。它們組合出來60度合掌的茅屋,才會胡楊一樣獨立在季節(jié)荒漠的深處,才會為饑寒的體膚撐起一片溫暖的天空。
這一點,他們比誰都清楚。
山的臂膀里。一座一座孑然的合掌居。在合掌居的屋檐下自娛自樂。
簡潔樸素的生活里時間過去了幾百年,合掌居居然把時間支撐了幾百年。
山外,華麗的高樓怎么會在意躲在白山里丑陋的合掌居呢。
叁
一池碧水靜靜地躺在河川之上。樹木的倒影深重了水的翠綠。
藍天跌落在池水中。白云也順勢滑落下來,怡然含蓄得似乎大家閨秀。
青蛙的鳴叫聲堅持著一種濕漉漉的節(jié)奏,就把水面輕柔地顫動起來。
一只鷹的影子急速地剪過水面,之后斜斜地遁入濕重的樹影之中。
合掌居靜靜地獨立水畔,像閨房中的女子,深藏一股溫情,默然地期待。
我真的弄不清楚她已經(jīng)等待了多久。我也不會知道她還要等待多久。我知道離開現(xiàn)代的東京,離開古老的京都,一條嶄新的公路為我串通了一道線索,我為尋她而來。她遠遠地躲在白山的一個盆地里,她終于等到了我。三百年的期待已經(jīng)讓她那樣滄桑。即使看見了我,她還是緘默著,莫非還要保守三百年時間里某些酸楚的秘密?
合掌居和我,一處孤寂了很久的茅屋和一個倦于奔波與喧囂的人,站在水畔。合掌居已經(jīng)等候了幾百年。而我又能在它的跟前仰望多久呢。
山林間合掌的茅草屋子常常興奮我夜寐樓林時的夢想。而我竟這么不期而遇了它。
她一和我相遇,竟這么樣沉在心底。
我多么希望迷醉在一個人的意境里。
我只知道,合掌居和我多想一起沐浴在一個山鄉(xiāng)的活色情意里。
我突然想起了那些純真的孩子們。孩子們是怎樣樂然地在這樣的山鄉(xiāng)里構(gòu)造他們的合掌居。我知道他們離開這洼山川已經(jīng)三、四百年了,和那些他們擁有過的時光一起遠去的。
他們用心意裝點出我的夢想。
我該怎樣去敬重他們。
肆
在我邁進和田家的門檻之后才知道,這是怎樣的房舍。
和田家被幾十根粗壯的木頭支撐起來,數(shù)不清楚有多少條繩子把木頭與木頭捆綁在一起,木椽和屋梁的接口也是草繩銜接,鐵釘被合掌居拒之門外。屋頂是用茅草一層一層地覆蓋起來,厚有五十公分以上。自從茅草一進入和田家就改變了性情,它竟然在屋頂變得那么平整,那么順從,還很人性地為主人御熱驅(qū)寒。多少年來,冬季時候,狂雪一直愿意光顧白川鄉(xiāng),合掌居都寬容地接納了它們,融化了它們。白川鄉(xiāng)知道,只有合掌居才有這樣的情懷。地震摧毀了多少堅硬凜然的高樓,1995年的神戶知道。地震也一次次光臨著白川鄉(xiāng),合掌居多少次軟化了地神的利刃,白川鄉(xiāng)清楚。
我要進入和田家的。
光線和雨后的清風比我進來的還早一些。它們知道要迎接一位遠道的客人,就遂心自如地通過了木墻上的窗戶,亮堂清新了整個和田家。
大概是長久踩踏的緣故,腳下的木質(zhì)地板泛著幽深明亮的光澤。
木質(zhì)的地面拒絕我染塵的鞋子。我是赤腳走進和田家的,腳下空悶的回響呼應著我腳步的節(jié)奏。
笨重的腳步會有什么才氣呢,我讓腳的節(jié)奏舒緩起來。
和田家有多少人,我有些說不清楚。只是原本一層已經(jīng)有幾間住人的房子了,可和田家還是把先前牛和馬的廄棚修改成住人的屋子?,F(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使喚牛馬了,它們已經(jīng)告別了白川鄉(xiāng)許久,是不是像秦川牛告別我的家鄉(xiāng)一樣?
我一間一間地走過去。偶爾有人經(jīng)過我的身邊,可我還是弄不清楚哪個是主人。即使我知道誰是主人,又怎么好去打聽他們呢。
和田家的地爐有些古老了。古老的地爐三百年前就被主人鑲嵌在地板里邊。地爐的周圍可供十幾人圍坐。紅紅的爐火被壓在一塊鐵板下面,火苗順著鐵板的縫隙不時地向外探望。像探望一個久別的朋友。爐火烹煮過和田家的食物,溫暖過和田家祖宗十幾代。它最熟悉和田家人其樂融融的生活場景和合掌居的一生。它還給和田家的藍圖添過彩。幾百年來,它不曾片刻把自己熄滅過,它友善地點燃和田的希望,映照著和田家人的夢想。
一道木樓梯把我引向和田家的二層。主人細心地把三百年來使用過的養(yǎng)蠶、織絲、耕種的農(nóng)具保留了下來。牛馬告別了和田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墻角的馬鞍和韁繩已經(jīng)是黝黑的顏色,讓人想得起牛馬的鼻息和汗水。主人也不需再紡織蠶絲了,卻還把放在樓梯口的紡車拾掇得不染灰塵,紡車的位置也許從來沒有改變過,一個接著一個的女主人就在這個位置上紡織過自己的生活。那些工具看上去已經(jīng)十分的舊了,和田家里不會有人想著用它再去干什么。和田家要用它記住自己逝去的日子。他們擔心沒有舊家具的日子,合掌居會覺得失落。
站在二層的窗口,我向外張望。
雨后的白云把滿山的綠意漫卷過來,也把幽香的氣息和林鳥的鳴叫送進了和田家。白川鄉(xiāng)的季節(jié)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這方不大的窗口很久以來都恰到好處地貫通著和田家把握節(jié)氣的通道,也不費力氣地開通了我走向季節(jié)深處的思維和視線。
一個孩子經(jīng)過窗前的時候,在我的身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又歡快地順著樓梯下去了。我弄不清楚他是不是和田家的后人。他可能在心里疑問過我為什么要好奇合掌居呢,也可能沒有。
想不起來我想了些什么,窗外的青山該是知道的。
伍
青山依然,茅舍依然。合掌居在白山的體香里度過了三百年的時光,時間也悠閑地由江戶時代過度到明治維新時代。
后明治維新的時代有人開始追憶先前淳樸的白川鄉(xiāng)。
從十幾年前開始,不少旅游者的腳步就踏了進來。白川鄉(xiāng)慢慢地喧囂開來。合掌居一開始也有過一陣猝不及防。隨后,它漸漸地恢復了原有的矜持。
矜持的還有在一間合掌居里開了雜貨鋪子的老板。老板是一個中年女人,我走進鋪子的時候,她正和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狗坐在門口,看有人進來,她微笑著躬了一下身子,說了一句什么話后就站在了一旁。好像我是一位她熟悉的鄰居。
其實我只是隨便地看看而已。我怎么會隔山渡水地購買一件日本雜貨呢。
女主人或許沒有指望著我會買她的東西,或許也指望著我買些什么。她一直友善地站在那兒。我把一個木頭的臉譜拿起來又放下。不買她的東西我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實在不需要什么。我歉意地看了一眼她。她仍然保持著自己的笑意。
有人又進來了,主人還是剛才的那個樣子。
我踅出了雜貨鋪子時,她仍舊躬了一下身子。那只小狗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直到我走出小店。
我一個人坐在了雜貨店門口的一個石墩子上。
兩三米外的水田畔,一簇幽藍的馬蓮花正在自己翠綠的葉子中間盛開著,自戀得有些鬼魅。幾只蝴蝶在藍盈盈的花蕊上似乎要睡去的樣子,羽翅偶爾輕微地抖動著,像熟睡時的呼吸。
一只姑姑等正在飛過我的頭頂,濕漉漉的叫聲和翅膀一起向遠處悠然地滑去。
豪華的大巴和一聲不耐煩的汽笛正在經(jīng)過眼前的公路,又急速地駛向公路盡頭鋼筋水泥的飯店里。
雜貨鋪子的狗被驚得跳出了門檻,怔怔地向公路張望。
之后,它又打量了一下我。就又蹲到門邊先前蹲過的那個角落。
陸
我從漢唐故土的偏廈子土屋中走來。
漢唐故土上的偏廈子庇護過多少帝王和百姓,恐怕已不太好考證。
可祖輩和我生活過的土廈子,已早早地鉚在我的心底。雖然我從二十多年前就住進了不見黃土的樓房里。雖然我還念戀過渭北地窖,還驚羨過濟州的民俗村。
趴在廈子房屋的土窗臺上,我曾悄悄地捅破母親的紅紙窗花。通過我的指洞,我好奇地張望過世界和四季。那個時候,我能看到的世界不過是院子中間的一棵石榴樹和石榴樹沒有完全遮擋住的照壁,還有照壁上身穿綠軍裝的毛澤東的半身像。
我長大了。土屋子就慢慢地老去。老了的土屋要被翻修。翻修土屋時,我趴在窗臺上看到過的世界全部倒塌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情形。
幾年前,土地需要復墾。龐家堡讓我回去。要把土質(zhì)的偏廈子房推倒,現(xiàn)代的挖掘機就停在我遙望過世界的那個窗口前。只要我一同意,現(xiàn)代的機械很容易地就讓我落草的廈子房轟然倒地。在父母詢問的目光里,我不很情愿地給挖掘機說過:推吧。說那句話的時候,我的聲音很低,低到只有自己能聽得見。我剛轉(zhuǎn)過身走出不遠,一陣揚塵就吞沒了我家的老屋子,還追上我的腳步,落了我一身。我知道黃土的性情,有一天它還要淹沒我的。
后來有一回,經(jīng)過老屋的那塊土地時,我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茁壯著誘人的莊稼。
父母已經(jīng)住到了不見泥土的新農(nóng)村了。這讓我永遠失去了在廈子房中生活的機會,甚至僅僅在土坯炕上睡一個晚上,已不太可能。
我眼前的合掌居讓陽光方便地融化了白川鄉(xiāng)厚厚的積雪。在每年積雪消融后,合掌居就有村婦病愈后的那股子靜美。
一邊蓋的廈子房溫暖過許多遠去的時光。將來的時光或許謀劃著慢慢地吞噬掉所有的廈子房,或許不會,黃土屋子怎么能夠知道呢。
黃土坯的偏廈子房和木頭茅草的合掌居一定是素不相識的。就是相識了,它們又會說些什么好呢。
我不好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