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
不是先想到銀杏,而是先看見銀杏。銀杏在窗外,冒出幾枝葉,參差不齊,在向我招手。幾乎是在不經(jīng)意間,我扭頭,目光與那招搖對接,被它攫住。我看到了一種淹沒與掙扎,正在窗口上演。心里是矛盾的,甚至有一絲隱隱的不安。一種見死不救的內(nèi)疚,被莫名的情緒牽出,等待收拾,卻不知時候。
這僅是一種鏡像,意識到時,我已經(jīng)走到窗口。手里牽著幾片杏葉,蝴蝶形的,其狀若飛,摩梭著,似撫摸孩子的頭。仍縈繞著一種淹沒,哪怕是視覺的,也是心里戚戚。孩子受了委屈,或等待拯救。輕輕地端詳間,一席憐憫的潮水,從指尖溢出,浸漫至葉片。其實,心里是明白的,一切都是自作多情。銀杏很大,早已步入成年之列。枝葉在樹的頂端,已是高高在上。要是在地面行走,即便是仰頭張望,也難看清它全部的面目。然而,我偏偏是在空中。命運開了個玩笑,一些鋼筋水泥的構(gòu)筑,把我托向了四樓,托到了銀杏的頭上。掉換的不僅是高和矮的位置,還有視角與姿態(tài)。否則,被拯救與憐憫的,應該是我。
銀杏是拯救過生命,拯救過我們的,以它走過四季煉就的忠誠。我在想,銀杏雄雌異株,種子呈橢圓形或倒卵形。這是否意味著一種生命的昭示?中醫(yī)學上說,銀杏以種子入藥,性平、味澀,可斂肺定喘,主治痰哮喘咳、遺精、帶下、便秘等。這是否又意味著一種生命的拯救?有了這樣的昭示與拯救,面對生命,無論怎么理解,我們至少多了一份信心。
沒有這樣注意過秋天的銀杏;準確地說,是經(jīng)秋的銀杏。秋天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我來說,始終是個未解之迷。按照歷書上的說法,立秋與立冬,似乎是兩個句號,把一年分出四分之一,中間的那段,就該是秋天了。我對此不以為然。我更相信,節(jié)令的更替,就像溪澗里的流水,是一個流動的過程。每一個節(jié)點,都無限延伸,既向前,又向后,直到自己的觸角,在另一個方向相會。然后,再包抄過去,繼續(xù)向前延伸,形成一個封閉而密匝的圓。而不是一段一段地往前推移,不能采取講解文章的辦法,給某一段概括出中心意義,或曰命名。命名不屬于段落,屬于整個流動的過程。比如這窗外的銀杏。
我采用的是反證。我用銀杏的生命流動,只擷取小小一段,來證明一個季節(jié),和它的生命含義。
枝葉很嫩,一種淺綠的嫩。這樣的嫩和綠,只有在春天才常見。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這只能算是對樹尖的感覺。當我把眼光放寬一點,不遠,也就一米兩米,情況就不同了。完全不同。平常,站在地面,從下往上看,這樣的樹,樹干筆直,枝權(quán)張開,枝和葉勾連,形成密實的樹冠。其狀,應當像一把傘,就是中學生們常寫的亭亭如蓋。眼前就不一樣了。此刻,我從上往下看,是一堆綠,從地面堆積而起,一層壓著一層,直至我的跟前。明顯感到,越是底層,負重越大;負重越大,顏色越深。先是嫩綠,背負陽光和空氣,還有我的迷惑與好奇,從我的指尖出發(fā):一層一層往下移,便是青綠、濃綠、墨綠:直至篤實地壓在地面,與地面的秋草融為一體。于是,我相信,色彩會隨壓力而變化。壓力越大,色澤越深。改變這種規(guī)律的,似乎只有季節(jié)。
墨綠之后是什么呢?我注視地面的秋草,和秋草下的泥土。仿佛這層層疊疊的壓,會一直延伸下去;植物們生命的流動,就是順著這條脈絡而出。也許是延伸得更遠,根埋得更深,相對于其它植物,銀杏的腳步,似乎要慢半拍,總在節(jié)令的背后。比如此刻,秋草已微微泛黃,稻葉已經(jīng)枯萎衰竭,杏樹仍是一堆濃綠堆砌的茂盛。記憶中,杏葉的轉(zhuǎn)黃、枯竭、飄落,已是在秋后,或者說深冬,在幾場霜凍之后。而到了來年,遍野的草木已是枝繁葉茂,杏樹仍頂著一身的禿枝。
這就不得不令我想到,這個秋,對銀杏究竟意味著什么?是對一種生命成熟的堅守,還是對生命涅槃的準備。亦或,它只是銀杏一段小小的使命歷程,深藏的,仍是生命的昭示與拯救。紫薇
一直以來,紫薇的名和形,在我心中是沒有對上號的,今天寫它,純屬偶然。
周末,幾位朋友來眉山玩。臺灣的,成都的,既有故友,也有新交。我電話指揮說,下了高速一直走,遇見街心花園往右拐,再直走一公里,就到了萬貫御府。約好的地方,嘉嘉斯基卻走迷了路。一邊叫客人在市政中心門口等,一邊開車前往救援。帶著客人來到目的地,下得車來,驕陽之下,竟發(fā)現(xiàn)街邊綠化帶上有許多花,一溜煙延伸而去,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印象里花應是開在春季的,怎么此時有這般艷麗。正在納悶復迷惑,下車的橘子笑呵呵地過來說,喲,好美的紫薇。
心里微微一愣,哦,紫薇,這就是紫薇?有一種突遇故友的感覺,悠地從心里升起。自己也說不清楚,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紫薇成了內(nèi)心一個熟悉而溫婉的名字,或者一個美麗而神秘的符號。但是,究竟什么是紫薇,是一個人,還是一種花,在我的思維里,根本就是模糊的。我甚至不敢確認,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種叫紫薇的花。當我從朋友的介紹中得知,這紫薇產(chǎn)于中國中部和南部、印度、馬來西亞和澳大利亞等地也有,更為自己的淺薄而汗顏。因此,這樣的邂逅,便有一種似夢如幻的感覺。何況是在夏季,在一個遠離花季的時節(jié),來得那么突然。我的內(nèi)心,涌動著一種親切而親近的情愫,甚至有些感動。
不能不仔細打量打量這眼前的花,這陌生而熟悉的紫薇。雨后初晴,滿天的塵埃被雨水洗凈,天空湛藍而悠遠。太陽的光輝顯得格外清麗,不再像盛夏那樣酷熱灼人。這無疑增添了花的嫵媚。只見那一株株的紫薇,排列成隊,街這面一排,街對面一排,扶道而列,有序延伸。細看,樹干光滑,葉形橢圓,花瓣一色,六片一朵,繽紛艷麗。觀其色,或淡紅,或深紫,或雪白。朵連成簇,簇連成片,然后,隨著那列隊鋪陳而去。抬眼望去,若兩條并列飄遠的彩鏈,或跌落的彩虹,在街頭飛舞。
當然,紫薇吸引我的,并不是這花的美麗,而是它綻開的季節(jié),和它真正的價值。
走過四季的人,誰不是曾經(jīng)滄海,誰沒有見過一些奇花異卉。春華秋實,乃大道理。然而,這紫薇和它綻開的花朵,卻打亂了自然的秩序。我追蹤紫薇的足跡,輕易就追蹤到了夏季。我看見,在那個剛剛過去的季節(jié),艷陽高照,天地熱烈,眾多的植物,都獻上一份乖巧,以一身的濃郁,為大地消暑解熱。紫薇卻不是,它獻出的是花。這些一反常態(tài),逆時而行的花,從夏天的酷熱里出發(fā),剛起步,就邁進了秋里。
我有一些隱隱的擔心。我不知道紫薇的內(nèi)心,不知道這種沖著熱烈的綻放,是否僅僅是憑一時的沖動,一時的熱忱。是否知道時事的復雜多變,社會其實是很勢利,很現(xiàn)實的。對這緊隨而至的秋,那些難以消解的秋風秋雨秋愁,是否有了足夠的準備,還有秋欲。是否明白,這綿延不盡的秋,生長的其實都是無所不在的欲。我知道,在秋風里凋謝的紫薇,似乎并沒有碩果累累。那么,面對滿世界都在發(fā)酵的企盼,僅憑那幾簇虛幻的姹紫嫣紅,能否填平那千年積淀的欲壑。
我不敢再想,不敢再問了。我怕過多的擔心,會挫傷我看花的心悔然后,墜入無邊的秋愁里。我掉轉(zhuǎn)視角,欲窺視這花的內(nèi)心。我發(fā)現(xiàn),在那張揚的艷麗之下,那花皺縮枝頭,基部若長爪,邊緣有不規(guī)則的齒。對這樣的姿勢,我不知道怎樣解讀。是自豪與自信,抗爭,還是萎靡不振。
我似乎感到,即便是美麗,逆時而行,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因此,紫薇是可敬的。
玉米
這里的玉米,不是超級女生中的追星族,而是地地道道的植物。按籽粒形狀,玉米可分為馬齒形,硬粒型,爆裂型,蠟質(zhì)型,甜質(zhì)型,甜粉型,粉質(zhì)型,有俘型八種。此刻,它正生長在川西南的山梁地頭,走向成熟。當然,我不是研究種植和作物特性,而是想體味一下玉米在秋天里的生命史。
在農(nóng)事中,秋天的收獲,包含了玉米。但是,它的春播和壯苗拔節(jié),其實早就開始。只是,這是一個常識性的命題,沒有新意和發(fā)現(xiàn),我們不愿把它提起。意義在收獲的背后,或者說在秋天的歲月里,在我面對的當下。不是一天一時,而是一個季節(jié)。很慶幸,這個機會提供給了我,讓我把它說出。
進入秋天,玉米才真正有了玉米的體征。“根系強大,有支柱根;稈粗壯,葉寬大,線狀披針形”。遠看,綠油油的一片,蓬蓬勃勃,煞是壯觀;近了,會發(fā)現(xiàn)它的桿和節(jié),還有葉片,都透析出一種富有生命力的茁壯和結(jié)實。當然,最富誘惑的,是在桿與葉的權(quán)口,開始冒出玉米棒子。不過,此時的玉米棒子,還很細小、柔弱、稚嫩,甚至只是胚胎,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棒子,而是一些須。白的、紅的、黃的、多色交識的,從玉米的一個或幾個杈口冒出,充滿魅惑。不知是不是玉米的性別體征,總之,這很容易讓人想起男人。不,應是小男孩,剛冒出來的胡須。然后,便有一些蜜蜂飛來,圍著那須嗡嗡地飛。殊不知,那些蜜蜂找錯了對象。它們不知道,玉米是單性的,雌雄同體,無論是頂生的,圓錐花序的雄花,還是著生葉腋間,肉穗花序的雌花,他們的愛,與生命儀式,都在同一體內(nèi)悄悄完成,并不需要護花使者傳情。
植物學上說,玉米性喜高溫,需水較多,適宜松軟肥沃土壤?,F(xiàn)在,到了秋季,對玉米的種植,幾乎就算耕作完畢,只待收獲了,一般不再往玉米地里除草施肥。在以糧為綱的年代,卻不是這樣。這樣,是對農(nóng)事的敷衍,甚至被罵種懶莊稼的。
那時,農(nóng)人、玉米與秋天的關(guān)系,是這樣開始的。入秋以后,生產(chǎn)隊就統(tǒng)一安排,會給玉米施一次斷奶肥,當然包括除草松土。就像一句俗語說的那樣,“貧瘠的土地易長草,智慧的腦袋不長毛”。那時,玉米地里總愛長草,且無除草劑。一切都靠人赤膊上陣,與天奮斗。正是曬二十四個秋老虎的時節(jié),玉米地里密不透風,烘熱難耐。結(jié)實的玉米葉,帶著細密的絨毛與馬齒,縱橫交錯,把狹窄的地溝擠得水泄不通。人一進去,就會大汗淋漓,連眼睛也很難睜開。玉米葉上的絨毛和馬齒,會趁火打劫,在人們的身上臉上,不停地劃來劃去,劃出一片片、一道道傷痕。咸澀的汗水,再一股勁往傷口里浸。長長的玉米葉,伸進了女人們單薄的胸口,在兩座樹大招風的山頭肆虐。玉米地里便有了咿咿呀呀的痛苦聲。這時,總有男人想占便宜。他們沖著女人嘻皮笑臉地說,來來來,我給你搔癢癢。招來的必是一陣罵聲。
玉米的灌漿、收獲、入倉,幾乎都是在秋天完成。玉米除食用外,還可用于制作淀粉,酒精,塑料;玉米的稈、葉、穗,可青飼或青儲:而花柱和根、葉,還可入藥。因此,收獲是多重含義的,收獲中的喜悅,難以言表。大約在秋分左右,玉米葉開始由綠轉(zhuǎn)黃;很快,這種轉(zhuǎn)變會傳導到玉米棒子上。不僅是殼,還有棒項的須子。在人們還沒有注意的時候,它已經(jīng)悄悄地由淺變深,再變黑,很像男人堅強的胡須。當然,男人們往往不滿足于此。在曬場上,男女老少圍在一起,為搬回的玉米棒子去殼凈身??倳心腥瞬桓始拍?。他們將玉米棒子夾在兩腿之間,讓那束黑溜溜的須子長長吊起,隨風搖擺,然后在女人們面前招搖過市。就會有一陣哄笑,夾雜著忸怩的罵聲,狗日的壞,狗日的壞,在曬場上回來蕩去。
將去掉殼的玉米棒子編在一起,一串一串地掛在梁上。農(nóng)人的臉上掛著笑容,站在院壩里看天氣。冬天到了。此刻,不管刮風下雨,農(nóng)人的心里是踏實的。望著梁上掛的玉米,農(nóng)人已在心里盤算:有一些要用做過冬的口糧,另一些留作明年的種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