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一,我回鄉(xiāng)下看望老母——八十歲的母親下肢癱瘓,雙目失明,躺在病床上已有一年之久。我坐在炕頭和老母親說話,弟弟走了進(jìn)來,說道:“海蘇死了?!?/p>
海蘇是個女人,是我家的鄰居,正當(dāng)壯年。我們知道她的男人起成患食道癌,已經(jīng)有三年多時間了,海蘇的身體可是好好的,怎么她會突然死了呢?我和母親都大吃一驚,急忙詢問緣故。弟弟說,起成到林州市醫(yī)院烤電,海蘇是去陪床的,她半夜里突然大叫頭痛,人們急忙呼叫醫(yī)生,還沒有來得及檢查她就斷了氣??赡苁悄X溢血吧!
弟弟又說:起成病的這幾年,花去了很多錢,又啥活兒都不能干,家里耗干了。他本家的人正在你一百我五十地?cái)€錢,打算去林州拉海蘇的尸首呢!
聽著弟弟的話,母親的眼睛淌下了兩行渾濁的淚水。她塌陷的嘴唇抽搐著,反復(fù)地念叨:老天爺,你沒眼呀,咋不讓我死?人家海蘇年輕輕的,正有用哩!海蘇是好人,歡張,勤謹(jǐn),咋就這樣走了呢?
我的鼻子也在發(fā)酸,強(qiáng)自控制著,淚水才沒有掉下來。關(guān)于海蘇的往事,剎那間在我眼前電影似的閃過。
海蘇娶到我們村的時候,正是文革中間,我那時十多歲。其實(shí)早在海蘇過門以前,她的名字,她的身影,我們便很熟悉了,——她做姑娘的時候,是她們村“毛澤東思想宣傳隊(duì)”的演員,常常穿著綠軍裝扎著小辮到我們村來唱歌跳舞。調(diào)皮的孩子們知道她是我們村的未婚媳婦,便追著她喊叫:起成家的!起成家的!海蘇也不急不惱,只是“格格”地笑著往人堆里躲避。
我們那一帶鄉(xiāng)間流傳鬧洞房的習(xí)俗,有一句俗語叫“三天里頭沒大小”,意思是說結(jié)婚典禮的頭三天里,不論輩份,不論男女,都可以成群結(jié)隊(duì)地去看新娘,去鬧洞房。當(dāng)然,“鬧”的主角還是那些輩份低,喊嫂喊嬸的半大小子。他們常常變著法兒為難新娘,作出許多惡作劇,新娘還不能發(fā)作。
在海蘇的洞房,那個窄小的東屋,鬧洞房卻“鬧”成了海蘇的個人才藝展示會。毛頭小子們命令說:背“語錄”!背“語錄”!不背就墩你的屁股墩兒!說著便準(zhǔn)備對海蘇動手動腳。不料,海蘇與別的那些羞澀拘謹(jǐn)?shù)男孪眿D完全不同,朗聲答應(yīng)道:背就背!不僅大大方方地背了,而且背了一段又一段。小子們又發(fā)出第二道“指令”:唱歌!唱歌!海蘇就又大大方方地唱歌,《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們是草原上的紅衛(wèi)兵》,唱了一支又一支。唱著歌,得寸進(jìn)尺的小子們又大喊:跳舞,跳舞!海蘇也毫不羞澀地跳了……一道道難題被海蘇大方的表現(xiàn)成功破解,在場的人們?yōu)楹LK的多才多藝折服。毛頭小子們轟轟嚷嚷了大半夜,最終沒能墩了新娘海蘇的屁股墩兒。
對于新媳婦海蘇這些與眾不同的表現(xiàn),鄰居們各有見解:有人說她開豁(即開朗),有人說她瘋張。
一般說來,新娘過門后的一兩年里,尤其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是以住娘家為主的。海蘇則不,“叫九日”的程序一過,她便常住婆家了。她的爹娘早已過世,她原是跟嫂子過活的。小姑在哥嫂家總是多余人,而到了婆家,她是第一房兒媳,加上活潑開朗的個性,很得公婆的喜歡。丈夫起成一表人才,是隊(duì)里趕車的好把式,小兩口感情好得讓人羨慕。她原本愛說愛笑,此時就像一枚金鈴鐺,走到哪里便把爽朗的笑聲播揚(yáng)在哪里,我們那古老的街巷里,便常常聽得到她邊走邊笑的聲音。
也許是海蘇略顯張揚(yáng)的性子與傳統(tǒng)婦女“三從四德”的形象格格不入,打破了古老鄉(xiāng)村固有的沉悶吧,鄰居里有人用異樣的眼光打量這個新來的媳婦,背地里也有了些閑言碎語。和海蘇同住一院的嬸婆婆,便看不慣海蘇的所作所為。比如見海蘇每天早晨刷牙,嬸婆婆便四處張揚(yáng):“見天清早,拿個攪茅棍(指牙刷),在嘴里頭刷刷刷,刷刷刷,滿嘴吐白沫,不知道那嘴里有屎哩,還是有尿哩!”也真是,那時候的鄉(xiāng)下,男人刷牙的也很稀罕,更不要說做事向來保守的女人。即使是對海蘇的笑聲,嬸婆婆也聽得不入耳,譏笑道:“咱不知道人家是吃了笑蛋了還是咋的?成天價格格格,格格格……”
嚼舌頭歸嚼舌頭,新媳婦海蘇靠著她的聰明能干和熱情,威信還是在鄰居們中間一天天生長了起來。
海蘇說話嘴快,走路腿快,干活手快,身上似乎有著不盡的活力。她什么事情都不甘落在人后,地里場里是好勞力,家里院里也是料理的能手。除一般農(nóng)村能干女人的這些長處以外,她還會一門手藝:裁剪縫紉(俗稱“絞衣裳扎衣裳”)。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女人,會“絞衣裳扎衣裳”的,就算是能人,鳳毛麟角一樣缺少的。比如我們家,原先穿的衣裳,多數(shù)是由母親手工縫制而成,但有些衣物,像哥哥的學(xué)生服,想像個樣子,就得從我家住的村子盡西頭跑到盡東頭去求那個王姓女把式,花錢多少不說,還常常需要等待好多個時日。新媳婦海蘇這么一來,鄰居們做衣服便少跑了許多路程。海蘇心眼好,待人實(shí)誠,做衣服總是讓人滿意,至于工錢,由于鄉(xiāng)親們?nèi)兆悠毡檫^得緊巴,五毛六毛的,也往往難以及時給付。海蘇也不張口討要,有人不好意思地開口解釋,她也總是笑著說:“給錢不給錢不要緊,只要衣裳穿得合身就照?!庇腥苏娴慕o不起錢,送幾根鮮菜半把綠豆表示個心情,也就算過了這回。在我的記憶中,從海蘇過門開始,直到我上大學(xué)以后幾年,總共十幾年時間里,我身上穿用的衣物,大到棉褲棉襖,小到鞋幫鞋墊,大都是海蘇的手藝。-
海蘇還十分樂意成人之美,并為之東奔西忙,今天為東家的小伙子張羅媳婦,明天又給西院的姑娘尋摸婆家。她的話頭也總是說得讓人心暖。記得她對我母親說過:“老奶奶(鄰居的輩分),說成啥俺也得給秋生爺說個好媳婦,秋生爺那么有才,有福氣的閨女才配得上她!”我是否真的“有才”當(dāng)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話讓母親聽得順心順氣。于是總聽母親感嘆著這么說:“海蘇呀,心眼好,手又巧,又沒睥氣,啥時候使喚,沒說過個不字,光給人辦好事。遇上這么個媳婦子,也是鄰家的福氣哩!”
海蘇身上春風(fēng)般的活絡(luò)熱情,當(dāng)然不只是對我一家,許多鄰居也都受過她的幫助,人前人后常常念叨起她的好處來。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的好心,有時竟然也會招致誤解和非議,流言蜚語也時時跟隨在她的左右。
我們鄰居中有一個孤身老漢,與海蘇婆家不同姓,按鄰居的輩份,海蘇的公爹就稱爺爺,海蘇該管他叫“老爺爺”了。海蘇看六十多歲的“老爺爺”,孤身一人無人照管,就常去送些吃的、穿的,“老爺爺”也常到海蘇的炕頭上,一坐就是半天,有時海蘇便留他一起吃飯。于是鄰居間便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海蘇跟老漢怎么著怎么著。其實(shí),并沒有誰真的發(fā)現(xiàn)海蘇有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只不過是某些鄰人按照自己的邏輯在做推理:沒有利心不肯早起,她的心咋會那么好?葷葷素素的話當(dāng)然傳進(jìn)了海蘇的耳朵。飛短流長讓海蘇心煩,一段時間里她消瘦了許多,但很快她便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她對鄉(xiāng)親們說:“拴得住騾子嘴馬嘴,拴不住人嘴,管他屙個啥哩,反正不辦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海蘇依舊悉心照顧那位孤身老漢,直至老人家去世。
我參加工作后,回家住的時候很少,見海蘇也就很少了,但是海蘇的消息還是不斷聽到,比如她的生育。海蘇一口氣生了四個閨女,急切地盼望生個兒子?!安恍⒂腥裏o后為大”,沒有兒子在鄉(xiāng)下是一等的大事,做女人的生不出兒子,往往會承受很大的壓力:海蘇一家人又是找大夫,又是請風(fēng)水先生,折騰的事兒做了不少,最終海蘇還是沒有生出兒子,只好花錢抱養(yǎng)了別人家的一個男孩。我母親把這看作老天對海蘇的“不公”,感嘆道:“老天爺呀,也不講公道,人家海蘇兩口子人品多好,可就是不見小子,你說有啥法兒?”
海蘇夫妻抱養(yǎng)的兒子今年剛剛十歲出頭。他們是指望親手把兒子養(yǎng)大,按照農(nóng)村習(xí)慣頂門立戶的。但是沒過多久,丈夫起成竟然過早地得了癌癥。本就挑慣了生活重?fù)?dān)的海蘇,面對厄運(yùn)并不氣餒,她一面帶著起成四處求醫(yī)問藥,一面把家里地里的事情照料得井井有條,獨(dú)自撐起了那一片天空。鄰人們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唏噓著說;“海蘇呀,真能干,待起成也真好,自從起成有了病,就沒讓起成著過一回氣,干過一次活。”
但是如今,不到五十歲的海蘇竟然扔下了那副重?fù)?dān),拋下十多歲的兒子,拋下患絕癥的丈夫,先自離去了。她的離去也如她一生的個性一樣干脆利索,絲毫也不拖泥帶水,像一支正在高潮的樂曲,突然弦斷音絕,讓人驚愕,讓人慨嘆良多。海蘇一個人的離去,意味著她獨(dú)力支撐的這個家庭大廈將傾,丈夫?qū)⑷绾纬惺?兒女由誰來照料?
我在腦海里回想著海蘇鮮活的面容,又遙想海蘇此刻已躺在遙遠(yuǎn)的林州醫(yī)院冷冰冰的太平間里,而家中卻無錢去拉尸體,我想我應(yīng)該為她做些什么事情。我走出家門,找到了她本家的主事人,我從衣袋里掏出了幾張人民幣,那恰好是我當(dāng)月工資的一半。主事人說:“俺替海蘇起成謝了?!蔽冶鞠胝f上一句:“海蘇是好人,幫助好人是應(yīng)該的。”但我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鼻子一酸,淚珠終于還是大顆大顆滾落了下來,我急忙扭頭離開了那里……
幾十年來,我看到過無數(shù)熟悉的面孔死亡,都未曾落過眼淚。這次卻落淚了,為一個鄰居女人。
我為一個善良生命的遽然逝去感到惋惜,更為一個圓滿家庭的驟然破碎感到心痛!我的心里翻上覆下想著一句話,不是總說“好人一生平安”么?海蘇和她的一家都是好人,為什么給他們這樣的命運(yùn)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