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在內(nèi)蒙古一個名叫赤峰的城市里唱卡拉OK。喝過酒了,我頭有些暈,就拉了個帽子蓋在臉上,躺在椅子裝著睡覺。音樂的聲音震耳欲聾,我竟感覺身體變得輕盈了。我的目光仿佛穿過草原,穿過平原的樹,穿過云貴高原上高懸的云朵,看見遠在桂西北的我的小村莊,那是我童年中的老家。土制的榨糖機被老牛拉著,發(fā)出巨大的轉(zhuǎn)動聲,咕嚕咕嚕的甘蔗汁從榨糖機流出來,正順著竹子做成的水槽,流到一排大鐵鍋里?;鹨研苄艿?zé)饋砹耍F鍋上用竹篾編成的蒸籠早已冒著蜂窩狀的泡泡,空氣中彌漫著蔗糖的香氣。聞到這香味,在草坡上玩打仗的孩子們立即放下他們手中的槍,湊到蒸籠前,伸著臟兮兮的臉。再過一會兒,甘蔗汁變得越來越濃稠,顏色也會越來越深沉,他們就可以用甘蔗皮做成的勺子,一勺一勺地接著糖水,送到臟兮兮的嘴里了。
我甚至還看見自己的出生,聽到自己人生的第一聲啼哭。我還看到老屋的布簾被揪開,一個老女人探出頭來,對緊張不安的父親說,是個小子。父親臉上的笑容就綻開了。
父親那時是28歲吧?他穿著一件白布衣,手足無措地站著,臉上掛著一位年輕男人剛做父親時的不安。我也是在28歲的那年做父親的,坐在床上,我把襁褓中的兒子放在大腿上,兒子才大腿般長,他的臉粉嘟嘟的??粗腋杏X生活突然變得有意思起來,那是一種新的開始,生命在那一刻起變得有意義了。
我不知父親是不是有同樣的感受,36年前,他會不會像我一樣,把兒子抱在懷里,輕輕地搖晃著,讓他感覺到一種顛簸和刺激?稍稍長大,看到父親一見村里的孩子,就會湊上前去,捏一把,逗一把,咯吱一把,使盡各種手段,把孩子逗得咯咯直笑,我心里就很疑惑,父親是不是也這樣捏過我,逗過我,讓我咯咯地笑過不停?
記憶中,父親是一個性格暴烈的人,我和弟弟妹妹們做的事情讓他稍感不順,他就會暴跳起來,等待我們的是鞭子的抽打。我想,父親的心里一定養(yǎng)著一只豹子,當(dāng)它發(fā)作的時候,它在里面沖突著,奔跑著,讓他變得無法自制,讓他也變成了一只猛獸,橫掃著家里本來就很少有的歡樂,讓家庭籠罩著持久的陰云。
那時,我其實是村莊里最乖最聽話的孩子,走在狹窄的村道上,看見大人,我會主動讓到一邊,打個招呼;碰上挑擔(dān)的老人,我會迎上前去,搶過他們肩上的擔(dān)子;回到家,我就會搬一張小椅子和一張小凳子,坐在門外的亮光處,安安靜靜地做作業(yè)。
但后來我的性格卻變得倔強起來,因為父親的鞭子。
鞭子是隨手就可以從柴堆里撿起的樹枝,當(dāng)它揮起來時,我不由得開始抽著冷氣,或者打著一個激靈,心里充滿了恐懼。鞭子落在我的屁股上,我整個人往下沉,眼里蓄滿了淚水,心里充滿了委屈。后來,被打多了,我的感覺變得麻木了,我開始咬緊了牙關(guān),把目光冷冷地盯住地上某處,任由他鞭打。有時我還把憤怒的目光投向父親,這是一種挑釁和反抗。其結(jié)果是,父親變得愈加不理智了,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鞭子飛快地在我的屁股上起落,我的屁股上開始出現(xiàn)一道道鞭印。還有一次,他竟把獵槍的引火器打開,槍口指著我的腦袋,狂暴地吼著:“我打死你!”一位父親,他竟要親手打死自己兒子,這在我的心里留下的創(chuàng)痕,一輩子都難以愈合,甚至,它抵消了父親對我的種種好處。
父親打累了,會坐到火灶前,咕嚕咕嚕地抽著水煙筒。我依然不敢動彈,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目光冷冷地投在某處:門框、地上的一截木頭、椅子的邊角、透過竹篾編成的墻縫的光亮,但也冷靜多了。父親終于抽夠煙了,他扛起獵槍或者鋤頭,上山或者下地,我才敢一點點地活動自己的手腳。我一點點地往門口挪動,然后趁家里人不注意,飛快地躥出門去。出了家門,我就自由了,我開始像一個孤兒那樣在村里游蕩,然后找一個父親找不到的角落,躲了起來。我想從此我不再回家了,也不會再吃飯。就讓我死去吧,我在心里說,我死去,他不一定會心疼,但到那時他至少知錯了。
有一次,我竟躲到家里的一棵大黃皮果樹上去。黃皮果樹是我曾祖父栽下的,差不多有兩個人合抱那么粗,樹葉濃密,坐在樹杈上,抱著樹干,只要不出聲,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悲傷的目光穿過樹葉的隙縫,越過前邊人家的瓦房和屋脊,看到自己的家門口。母親從門中進進出出,呼喚著我的名字。母親一定是急壞了,她焦急的聲音在村莊里回蕩。但我還是咬住嘴唇,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我的臉上一定有淚,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去,因為這是我與父親的一場戰(zhàn)爭,我不能先敗下陣來。母親要擔(dān)心,就讓她擔(dān)心去吧,我的心腸竟硬了起來。那時候,我體會不到一位母親擔(dān)憂的心情。
我就坐在樹杈上,兩天一夜。母親找不到我,開始跟父親罵起架來。父親一定也覺得理虧了,他的脾氣好像突然收斂起來,嘟嘟囔囔地應(yīng)對著母親,但他斷然是不會跟著母親一起去找我的。
三十年后我回到老家,母親去世已有二十年了,她的墳上芳草萋萋。有一天,我跟村里的一位老人聊天,她突然問起我小時候的事情。她說,小時候,你父親打你后,你躲到樹上去,這事情你還記得不?我說記得!然后感到恍若隔世。她說,你母親走到樹下不知多少次,一聲一聲地喊你,你就是不應(yīng),你們黃家的人啊,脾氣都有點韌。韌,是我們壯話方言,意思是擰。我無言,突然感覺時間在我的眼前洶涌起來,三十年的時光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我被母親孤零零地丟在人世間,丟在時間的河岸上,而今天,站在村里這位老人面前的這個人,已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孩子了。
后來,經(jīng)這位老人點撥,母親才在樹上找到我。她說,你們家的孩子愛爬樹,他爬樹,一般也是愛爬自己家的果樹,你去看看。
母親找到我時,我已在樹上睡著了。螞蟻爬在我的身上,蚊子叮在我裸露的皮膚上,甚至還有不知名的小蟲,把我叮出了包包,但我渾然不覺。我是怎樣從樹上下來的?母親是不是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我已記不清了。也許,我一從樹上下來,我的少年就這樣過早地結(jié)束了,時間帶走了一切,帶走了母親,還有記憶。
弟弟也長大了。一個個子躥到一米七幾,另一個躥到一米八。父親再也不能把他們吊起來打了。放假回家,父親跟我們說著某件事情,有時竟遭到我們?nèi)值艿穆?lián)合反對,這讓他感到憤怒和無奈。他的目光只好又轉(zhuǎn)向妹妹。妹妹坐在火塘邊,勾著頭,不說話。妹妹比我小十五歲,她是最后一個長大起來的。還抱在懷里喂奶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母親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母親的容貌對她來說永遠是一個謎。
在一個缺少母愛的環(huán)境里生長,小妹總是郁郁寡歡,多愁善感。她總是躲在一個不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開學(xué)了,交完三個哥哥的學(xué)費,妹妹的學(xué)費總是一拖再拖,從小,她總是不斷地面臨著輟學(xué),有誰感受到她內(nèi)心里的那種無助和絕望呢?我們一個個目光向前,總希望著脫離苦海。
我先大學(xué)畢業(yè),開始工作了,然后返過來送大弟上中專。大弟也畢業(yè)了,我們一起送小弟上高中,送小妹上初中。小弟高考沒考上,補習(xí),最后到部隊當(dāng)了一名特種偵察兵,退伍后,竟奇跡般地找到了工作。這個過程幾乎過了整整十多年。
前幾年,小妹也高中畢業(yè)了。她高考也沒考上,又復(fù)讀了一年。正當(dāng)我和兩個弟弟規(guī)劃著她的前程的時候,她竟把父親惹怒了。據(jù)父親說,她把家里新裝的電話,打了八百多元的話費。八百,在父親心目中是一筆多大的數(shù)啊,1989年,為了我和弟妹的學(xué)費,父親去銀行貸了八百多元錢,結(jié)果十多年都沒有還上。直到我工作好多年了,兩個弟弟都工作了,這筆錢才還上。記得我去還那筆錢時,連本帶利,已經(jīng)變成兩千元了。
記憶中的妹妹是我們家最可憐的孩子,幾個男人,父親和哥哥們,是不知道如何去關(guān)心她的,我們對她頭發(fā)里長出的虱子感到手足無措。我理解妹妹,一定是什么人突然給她以家庭以外的關(guān)心,讓她迷上了打電話。但妹妹也被八百元的話單弄傻了,看到了父親眼中的怒火,她飛快地躲進自己的房里,把門從里邊緊緊地關(guān)上。父親把門拍得砰砰響,把門踹得不斷晃動,妹妹就是不把門打開。她知道把門打開,父親會因為這八百元錢跟她拼命的。門不開,父親竟在門上潑上煤油,揚言要一把火燒了。事情后來是怎么平息下來的?我不知道,只是知道妹妹逃出了家門,逃出了村莊,有好長一陣時間,最后竟不在父親面前露面了。
后來,我們把妹妹送進了中專學(xué)校,只讀了一年,就被學(xué)校送到廈門的一個企業(yè)實習(xí),從此在那個企業(yè)呆了下來。從小到大,我們家最可憐的孩子,現(xiàn)在離我們大家都遠了。我不知道,自從父親把煤油潑在門上的那一刻起,妹妹的心里是不是也埋下對父親的怨恨,從此再也不踏進這個家門?
春節(jié)要到了,我小心翼翼地給小妹打電話,問她春節(jié)是否回家?小妹平淡地說,回呀。我心里的石頭突然放了下來。其實,從小到大,最疼父親的是小妹。因為我們一直在外面讀書,只有她,在父親身邊的時間是最長的。最艱難的時候,她坐在火塘邊,勾著腦袋,黯淡地對我們說,她不想讀書了,想回家?guī)透赣H干活。父親怎會答應(yīng)她的請求?父親要求我們家的孩子每個人都必須讀書。
春節(jié)到了,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一家五口人,終于可以靜靜地坐在火塘邊,聊著家常了。風(fēng)在屋外呼呼地刮著,但不再讓人感到小時候的那種寒冷。火塘里的火熊熊燃燒,鐵鍋架在火塘上。父親正忙著炒米花。經(jīng)過煮熟、曬得半干,用舂舂扁了的糯米粒,被父親鏟起,丟到油鍋里,它們瞬間就綻開成白白的米花,那是一個燦爛的過程。炒完米花后熬蔗糖。甘蔗糖在開水里一點點地洇開,一點點地溶化,再過一陣,水里冒出一串串的糖泡,糖水越來越稠,越來越粘,父親用一根筷條來定火候。做米花糖,火候掌握得好不好,是成敗的關(guān)鍵。如果掌握得不好,做出來的米花糖就結(jié)不成塊,就會散開。做米花糖是父親的拿手絕活,他做的米花糖,幾十年竟沒有散過的。
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著,父親壓低聲音,用氣憤的聲音向我們控訴著村里某些人對他的不敬,我們勸他用平和的心態(tài)對待家里和村里的事情。我們對他說,你現(xiàn)在都六十多歲了,應(yīng)該好好地享受自己的生活了,不要動不動就跟別人動氣。父親嘟嘟嚷嚷地申辯著,但很快就停了嘴,我們趁機轉(zhuǎn)換了話題。
兒子也被我?guī)Щ貋砹恕鹤邮切腋5囊淮?,他沒受過什么苦,過的是無憂無慮的日子,這使他顯得有些調(diào)皮,一口飯含在嘴里,半天也吃不下去。我發(fā)火了,把手在他頭上揚起來,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樣子。父親在一邊竟先急了,他說,打孩子只能打屁股,不能打腦袋,打腦袋會把孩子打傻的,到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小時候,我打你們就是只打屁股。
父親對打孩子,竟十分有心得。父親不無驕傲地說,要不是我從小打你們,你們能有今天?
說到打人,大弟總是笑嘻嘻的,他上學(xué)的時候,躥到路邊的溪溝里躲起來,沒去上學(xué),讓父親知道了,因此父親把他吊起來打。大弟笑嘻嘻的,他似乎覺得那是應(yīng)該打的。
說到打人,我?guī)缀跏请y以原諒父親的,但我沒提起小時候他把獵槍頂著我腦袋的事,也許他早已把這事忘了。
記得有一次,在我生活的城里,我跟在父親的身后,走在來來往往的人潮和車流里。那是我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著父親的背影,一位鄉(xiāng)村的獵人,他的身影在城市的人流里左右躲閃,腳步竟有些晃,透著一種無助和不安。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父親老了,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當(dāng)年在山里奔跑著追趕著獵物的影子。我記得小時候,我正在屋里煮玉米糊,屋邊的小路上響起咚咚的腳步聲,我就知道父親回來了。我跑出家門,墻角探出一捆碩大的干柴火,然后父親勾著頭出現(xiàn)了。他把柴火砰的一聲丟在地上,拉下掛在脖子上的汗巾擦汗。看著那捆碩大無比的柴火,我感覺自己一輩子都扛不動它。
但父親畢竟老了,面前的父親,不再是那個強悍的父親了。他的身材瘦小,那已不是小時候我在陽光下仰望的高大無比的父親了。由于缺了不少牙齒,他的腮幫癟了下去,讓我感覺他瘦弱不堪。
兒女們對父親的理解,可能就是從父親衰老開始的。我竟?jié)u漸記起小時候父親把我的屁股打腫后,用藥酒涂著我屁股的一些細節(jié)來。他讓我伏在他的膝蓋上,撅著屁股,然后,浸了藥酒的藥棉在我的屁股輕輕劃過,一種涼絲絲的感覺浸透了開來,舒服得讓我呲牙咧嘴。
我與父親的戰(zhàn)爭,終于因為父親的衰老停息了。我們面對面地坐著,父親抽著他的水煙筒,我拿著手機開始玩游戲。這是大年夜,弟妹們都睡了,我和父親還在聊著天,聊村莊的事情,等待新年的到來。有時候,我們聊我小時候的事情。父親總想表示自己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有道理的,包括用鞭子打我們,我也懶得去爭辯了。我甚至想,我們四兄妹也許是上輩子父親槍口下逃走的獵物吧?這輩子是來向他償還什么的,受到他的鞭打,也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我心里最感激的是,不管在如何困難的時候,父親咬著牙也要我們四兄妹讀書。讓子女讀書,是他一生的信念。
在柴火熊熊燃燒的火塘邊,父親正抽他一輩子都離不開的水煙筒,紅紅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臉上竟透著少有的慈祥的表情。父親心里的那頭豹子,如今也老了吧?它靜靜地蜇伏在他內(nèi)心的一個角落,睡著了,好像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選自《廣西文學(xué)》(本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