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窖

一

那一天，要是不叫人到家里來幫忙就好了。不就是一個菜窖嗎?沒有菜窖，還不做飯了，還不過日子了。

百合一定這么想過，這么后悔過。

后面發(fā)生的事情，都是由這個菜窖引起的。后面發(fā)生的事情，都是大事情。

多大的事情?關(guān)系人命的事情，就在這個陰冷的秋天發(fā)生了。

假如不挖菜窖，天就塌不了。許多年之后，我依然下了這么一個結(jié)論。

二

百合和鐵華，是一對恩愛夫妻，而且，在人們的眼里，他倆是那么般配。

年輕的男人一定會想我要是娶上百合這樣的老婆，這一輩子，就把福享了。年輕的女人一定會想：我要是跟上鐵華這樣的男人，就沒有白到世上來一回。

看見別人的好，誰能不想想自己呢?說真話，我也羨慕得很，晚上在睡夢里，把百合夢見了好幾回。

可是，當初百合就沒有看上鐵華，百合的心里，就沒有鐵華這個人。

鐵華為了把百合追到手，想盡了辦法。鐵華活這么大，還沒有這么下過功夫。失眠、掉頭發(fā)，體重減輕，這都不算啥。有一天，鐵華空肚子把一瓶子辣酒喝了，睡倒兩天才醒過來，這也不算啥。秋天發(fā)大水，鐵華站在長慶橋上，想著跳下涇河去淹死，一了百了，再也不會煩惱了。最后，鐵華終于沒有跳河，百合又沒有被誰搶走，鐵華是不會死心的。有幾天，百合不搭理鐵華，鐵華在路上遇見百合，想說上一句話，百合給個冷眼，快步走過去。到食堂吃飯，鐵華有意排在百合后面，想離得近些，百合察覺了，抽身出來，躲開鐵華，連飯也不吃了，走了。鐵華買了一條紗巾，當面送給百合，百合給仍回來。托人捎給百合，又原捎了回來。鐵華受著挫折，內(nèi)心痛苦著，卻也含著一絲絲甜蜜。

百合真是一朵百合呢!個子高低剛好，臉蛋圓圓的，眼睛水水的，剪發(fā)頭，從那個角度看，都讓女人覺得對不起這個人世，都讓男人慚愧自己的粗糙和丑陋。百里挑一，不，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百合，是完美的化身，是天女下凡。真要挑缺點，百合也有缺點，就是，百合的腰細了那么一點，有時會讓人產(chǎn)生脆弱的感覺，還有，百合的屁股，又向上多翹了那么一點，看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了，不然，再有定力的人，也會邪念滋生，心跳加速。但這不是百合的責任啊。

隴東礦區(qū)幾乎是男人的世界，這是職業(yè)決定的。山野里奔波，搬鐵疙瘩，在泥坑里睡覺，注定了只能由男人擔當和忍受。那是七十年代初期，女人就像菜里的油星星一樣稀缺，少量的女人，都在后勤單位工作，多少雙眼睛盯著，目光也像釘子一樣，能釘?shù)饺饫镱^去。

邪門的是，百合這么好的女人，卻沒有人追。也不是沒有人追，是不敢追，是自卑，是害怕失敗。男人也是顧臉面的，即使在心如荒漠的困苦歲月，寧可干涸了情感，也不愿失去僅有的自尊。于是，生活中常常出現(xiàn)這種不合常理的現(xiàn)象，粗糧多，白面少，粗糧大碗吃著，白面在瓦罐里生了蟲。誰都知道白面好吃，白面卻剩下了。百合不擔心自己生蟲，百合還不想早早把自己交給另外一個人。

只有鐵華在追百合，而且，礦區(qū)的人，都知道鐵華在追百合。不論結(jié)果如何，提起百合，人都會說，鐵華在追著呢。這也讓許多打算加入進來的人退了回去。對此，最高興的自然是鐵華。

百合一個宿舍的女友也勸百合鐵華對你這么心誠，就答應(yīng)了吧。百合依然搖頭。女友又說，鐵華也不錯的人呢，看不上他，還有更好的?百合還是搖頭。百合到底拿的啥主意呢?沒有人知道。也許，男女的事，感情的事，都是這么說不清道不明的吧。

三

百合對鐵華真是太好了。好到什么程度?百合生了孩子，坐月子，還自己起來，洗尿布，給火爐子里添煤。百合覺著能干，就自己干了。結(jié)婚10多年，鐵華沒有自己洗過襪子，喝的水，都是百合給倒好，還要端到跟前。開始，鐵華還搶著干點家務(wù)，下班到開水房提開水，吃完飯洗鍋，百合不讓，一次兩次，鐵華習慣了，就不動彈了。鐵華喜歡吃面條，尤其愛吃那種搓出來的棍棍面。百合不會搟面，就跟別人學，不會搓棍棍面，就在家里一遍遍試驗，如今百合做得面，在礦區(qū)的女人中數(shù)一數(shù)二。鐵華一次給同事吹牛，說我找媳婦，就是圖她面搟得好!百合只是笑笑，似乎默認了鐵華的說法。百合自己愛吃辣子，鐵華卻不愛吃辣子，鐵華胃不好，百合就不吃辣子了，以至于多年不吃，回娘家去，飯里有辣子也不能吃了。鐵華還不愛吃韭菜，吃芹菜，家里的案板上，就沒有出現(xiàn)過韭菜和芹菜?？傊俸涎诀甙惆谚F華伺候著，而且心甘情愿，像是上輩子欠下鐵華的。里里外外，百合張羅著，周全著，鐵華甩著手，只是個享福。家庭有家庭的程序，一旦形成便會固定下來，再也改變不了。假如其中一方要把這無形的樹坑挪動地方，一定會遇到巨大的難度。好在百合沒有產(chǎn)生不平衡的心態(tài)，甚至在潛意識里，還認為這樣做是天經(jīng)地義的，甚至還不斷維護和強化這種秩序，這就不好評價誰是誰錯，誰虧誰欠了。

四

鐵華追百合追了半年多，連百合的手都沒拉上過一回。但鐵華不是個死腦子，車路走不通，走馬路，鐵華可以轉(zhuǎn)彎，但鐵華不回頭。

隴東礦區(qū)的單身，一年有一個月探親假，可以分兩次用。百合家在蘭州，春節(jié)回去了一次，還剩下10天，打算8月再回去一次。百合準備著回家的東西，隴東這片地方，能帶的土特產(chǎn)，一是花椒，一是黃花菜，回家的人，都會到集市上買這兩樣。百合在集市上挑選呢，鐵華看見了。

在百合動身的前一天，鐵華一聲不響，先走一步去了蘭州。

東打聽，西打聽，鐵華在蘭州市西固區(qū)一處家屬院，敲開了百合父母的家門。

百合的父母看到一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滿目疑惑，鐵華開口了，又是叫叔，又是叫姨，說是百合的對象，本來和百合一起回來，百合臨時有事走不開，就讓我先來了。當媽的在心里埋怨起女兒，交朋友這么大的事，也不在信里頭提一下?？煽粗矍岸驴⌒愕蔫F華，臉上還是堆滿了笑。

鐵華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下了，陪老人說了一下午的話，還一起吃了一頓飯。進一步的交流，百合的父母更滿意了，已經(jīng)認下了這個未來的女婿。

第二天，百合進了家門，知道了鐵華來家里的事。父母說著鐵華，百合否認，卻越說越說不清。百合媽說，家門都進了，別在背著家里了，你和鐵華好，媽又沒反對!看樣子你倆相處的日子也不短了，回頭準備準備，把證領(lǐng)了，把事辦了，當媽的也就踏實了。

而鐵華回到礦區(qū)后，首先到百合的宿舍去，給百合的室友一個抓了一把糖，宣布說已和百合訂婚了，把百合的父母也見了，然后又宣布，結(jié)婚的日子也到跟前了，請你們搬到別的宿舍去，這房子就是我鐵華和百合的新房。這也是那時候的規(guī)矩。

那時候，沒有蓋下幾棟樓房，職工都住著單面的兩層磚房，叫“箍窯”。誰要成家，就騰出一間，當新房。聽鐵華這么一說，百合宿舍的同伙既為百合高興著，又有些責怪百合把好事捂得嚴，連一口風也沒透。

百合回到礦區(qū)，要對鐵華發(fā)火，已經(jīng)發(fā)不出來了：兩頭都把百合堵住了。百合要說這是計謀，陰謀，別人都看成了實事，看成了你情我愿。看，家都回了，房子都騰開了，還說什么呢?

百合什么也沒說，當天晚上，就和鐵華睡到了一個宿舍里，成了鐵華的人。

當我了解到當年鐵華的這個舉動時，由衷敬佩鐵華的智慧和膽量。這是我知道的愛情版本中最有創(chuàng)意的案例，尤其在那個遮遮掩掩的非常時代，鐵華成功采取了公眾所能承受的所有可能，對百合采取的靈活多樣的戰(zhàn)術(shù)，既不使百合難堪，又使百合無從選擇，終于如愿以償，枕頭邊有了個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在過去的歲月里，沒有女人，男人的日子是黑的，有個丑女人，都知足了，要是有個好女人，冬天的早上在墻跟曬暖暖呢，一邊曬暖暖，還一邊吃白面蒸饃呢。

五

家里需要挖一個菜窯，當百合的腦子里轉(zhuǎn)動這么一個念頭，就想著誰能幫忙，叫誰幫忙。

最近百合剛調(diào)換了房子，還是平房，但比原來的房子多出一間伙房。搬過來后，天氣一天天涼下去，百合就一直在合計挖菜窯的事情。

隴東礦區(qū)上的人，吃菜都是從外地拉回來，在自辦的菜市鋪給職工賣。當?shù)丶猩希奶爝€能買些辣子、青菜，冬季，農(nóng)民自己都沒菜吃，吃腌下的咸韭菜、曬下的豆角干，而礦區(qū)也難得從外地把蔬菜調(diào)劑回來，供應(yīng)的次數(shù)減少，所以入秋后，家家都要儲備一些冬菜，主要是白菜、土豆、大蔥、蘿卜。數(shù)量多，要放住，就得挖個菜窯。

挖菜窖，是個體力活，也是個技術(shù)活。不是每一家的男人，都能挖出一個能用的菜窖。我就不會挖菜窖，我有力氣，但我沒掌握技術(shù)。別人門口有個菜窖，做飯時，鉆進去取菜，脊背彎曲著，但神情多么舒展啊。我買下的土豆，一袋袋在墻角堆著，吃三分之一，剩下的長芽、爛疤，只能扔掉，蔥放著放著就軟了，出怪味了。一到冬天，我家里主要以腐乳、辣醬佐餐。菜窖還有一個功能，就是儲藏蘋果和冬梨，啥時候取出來吃，都生脆生脆的，水大。我在冬天，就吃不上蘋果和冬梨。

百合要讓鐵華在冬天有菜吃，有水果吃，百合要挖一個菜窖。

陰天過去，天晴了。隴東的秋天，樹木燦爛，藍天高遠，山的高低處斑斕著黃的葉子，紅的葉子，渾圓如乳房一般的果子。秋天的風，略帶一點涼意，吹進頭發(fā)里，甚至吹進衣領(lǐng)里，也是清爽而舒暢的。隴東四季分明，各有特色，我最喜愛的便是隴東的秋天。在這個季節(jié)，我出門次數(shù)多，只要有空閑，我就像發(fā)情的公狗一樣，游走在河畔，游走在田野間，樹下面站一會，土塄上坐半晌，天黑了才慢慢回去。

這天下午，百合叫了3個人，都是一個車間的工友，其中一個叫王月，是大伙公認的挖菜窖的行家。百合人漂亮，人緣又好；叫幫忙，就都應(yīng)下了。

挖菜窖的人都開始選位置了，鐵锨都踩進地皮了，鐵華也是個大男人，卻坐在椅子上，端著茶杯喝茶。這怎么行呢，百合想到這一點了，她拉起男人，讓到礦區(qū)俱樂部看電影去，等看完電影回來，菜窖也就挖好了。

六

后面的細節(jié)，我在鐵華看電影的俱樂部禮堂反復(fù)旁聽不同的人說過，這已是菜窖事件演變出的最后的悲劇了。當事人已換成了王月，站在公開審判的被告席上，一遍遍回答著是和不是。

這時候，王月也一定在后悔，后悔不該去給百合家挖菜窖，要是不去挖菜窖，就啥也不會發(fā)生了，就不會站在這里了。

那天，鐵華坐在俱樂部的禮堂里，電影看了一多半，不想看了，就想菜窖也該挖完了，還是回吧，回去喝茶去。

鐵華踏進家門，就看見，地上，站著百合，百合，被王月?lián)е?。鐵華一下子愣住了，大腦出現(xiàn)了2到3秒鐘的空白。等鐵華大腦的空白又還原了內(nèi)容，王月已經(jīng)一個大步，從鐵華身邊閃了過去。出了門了，鐵華下意識伸了一下手，沒抓住，罵了一句狗日的，又回過神，在瞬間里猶豫著是去追王月還是不追王月。還是沒有去追王月。而是走過去，扇了百合重重的一個耳光，百合立即便跌到在了地上，又掙扎了一下站起來，臉上清晰印著紅紅的掌印，眼眶里眼淚裝滿了。鐵華第二次舉起手，看著百合，卻沒有落下去，停了停，軟軟落下去，快落下去時，集中了力氣，打在了自己的胯骨上，悶悶響了一聲。

鐵華和百合結(jié)婚十多年，雖說有些磕磕絆絆，家里的事情，有時鐵華的想法和百合不一樣，爭說兩句，但最后都是按百合的意思辦。平時不論花小錢還是花大錢，都是百合說了算，鐵華還覺得省心。這打百合一巴掌，從未發(fā)生過，罵都沒罵過，更不能打了，這么可心的老婆，疼都疼不夠呢，要疼到老，疼到死呢。

按百合的說法，挖完菜窖，請來幫忙的工友洗了手，喝了水，二個先走了，王月最后一個走，已經(jīng)起身出門走到門口了，王月突然轉(zhuǎn)過身，走前幾步，把送他出門的百合抱了一下，百合也沒想到王月會這樣告別，百合正吃驚呢正心慌呢，鐵華進了家門，看見了這一幕。

但鐵華不相信。鐵華把百合盤問了一晚上，要百合交待和王月的別的事情。鐵華說，多虧我早早回來了，要是看完電影回來，你和王月還不睡到炕上去了。

百合全身長滿嘴，都說不清了。看著面前這個面孔脹紅，不停怒吼的男人，百合陌生了，他是鐵華嗎，是那個夫妻10多年的鐵華嗎，是那個一個孩子的父親的鐵華嗎?想到孩子，百合的心里柔軟了一下，半年都沒見孩子了，前些天還和鐵華說要回一趟蘭州，看看孩子。也不知孩子聽不聽外公外婆的話，學校布置的作業(yè)能按時完成嗎?百合的眼淚一串一串涌出來，從臉頰流過，癢癢的，百合也不擦一把。鐵華又開始咒罵王月。鐵華用一個詞來指稱王月：嫖客。這個詞，像鋼針一樣扎著百合。王月是嫖客，那百合不就是婊子了?百合要辯解，卻覺得不占理，要解釋，又感到越解釋越糊涂。鐵華有力的武器只有一件：既然啥都沒有，你兩個抱到一起干啥?你能否定嗎?這可是我鐵華親眼看見的。

受不了打擊，百合病倒了。第二天，百合發(fā)高燒，額頭滾燙滾燙。鐵華慌了神，急忙抱起百合往出跑，攔了一輛車，把百合送到了礦區(qū)醫(yī)院。大夫給百合量了心跳、脈搏，就說得住院觀察。跑出跑進，把百合安頓到病房里，看著輸液瓶掛上，鐵華想和百合說幾句話，百合卻一聲不吭，眼睛一直閉著。

過了一夜，鐵華頭腦清醒了許多，想問題也理智了許多。他一遍遍在腦海里再現(xiàn)前一天傍晚的情景，也覺得百合沒有說謊。鐵華堅信，百合不會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百合不是那種人，鐵華的心里，隱隱起悔意：昨晚打了百合一巴掌，還說了那么重的話，百合一定特別傷心。

我記住了王月的一句話：就抱了一下。王月在法庭上，把這句話說了不下10次。我也記住了法官問的一句話：為啥要抱人家?是啊，中國人沒有這么個傳統(tǒng)，隴東這地方更沒有這樣的習俗，為啥要抱人家?

王月當時還交待，在抱百合之前，他還說了一句話，他說：給你們家挖菜窖，把我掙壞了，讓我抱一下你，就等于感謝了。再干別的啥了沒有?王月回答，沒有。王月說，百合長得漂亮，說話聲音好聽，心里的確喜歡。但百合是成了家的人，是不能碰的，我王月也不是個花花腸子。那一天雖然抱了百合，也就是輕輕抱了一下，當時也想得是輕輕抱一下就松開，就出門了，沒料到這時鐵華進來，還看見了，就慌了，就趕緊跑了，想著第二天給鐵華再解釋，要是鐵華還放不過，挨上一頓打也算活該。

我相信王月的說法，我估計，鐵華也相信。

都中午了，百合還沒吃東西呢，問了幾遍，問想吃些啥，百合還是不言語，還是閉著眼睛。

鐵華在百合的病床前站了一會兒，想起該從家里拿洗臉毛巾、臉盆，還要拿一個暖瓶、水杯，看百合還安靜著，就悄悄拉上門，出去走了。

就在鐵華走后不久，百合用輸液的管子，懸在病房內(nèi)高處的暖氣管上，上吊自殺了。

世上的事情，都不能由著人的心思來，常態(tài)之下的開端與結(jié)局，似乎是恒定不變的，但僅僅揚進去了一粒沙子，進程便可能被徹底改變。假如沒有這粒沙子，會不會有意外發(fā)生?通常不會，于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平靜地生活著，即使起一點波瀾，也會很快平息下去，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百合的家里，便被揚進去了一粒沙子。對百合來說，這是一粒致命的沙子。對于鐵華呢，對于王月呢?

七

王月還在辯解，到了這一步，王月覺得，他做下的事情，都能占住理，所以，王月在法庭上，把頭揚高，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響亮。

連我都開始厭惡王月了，我聽著王月的表述，感覺到，王月似乎認為他做得正確，他是沒有責任的。聽眾席上，和我一樣想法的人應(yīng)該也不少，王月說完一陣子，下面就起一陣子騷動，法官不時說：“肅靜!肅靜!”

這時，法官問到一個問題“你把鐵華捅了幾刀?”

王月說：“記不清楚了?！?/p>

觀眾席上又是一片喧嘩。

鐵華已經(jīng)死了，在百合上吊一個月后，鐵華也死了，而且，是王月捅死的。

由一個菜窖引出一個擁抱，由一個擁抱引出一個人上吊，又由一個人上吊引出一個人被捅刀，生活在簡單的推拿中，選中了這么個機會，顯示了殘酷的一面。

實際上，鐵華也不想活了，沒有百合，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百合死，也就是鐵華死。

只是，鐵華的死，借助了王月的手。

也只能是王月的手。

百合死后，鐵華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王月身上。要是百合活著，鐵華也會仇恨王月，但可能只在心里頭仇恨，因為，一片陰影，在今后的生活中，會一直籠罩在鐵華的頭頂，這陰影，有時候會淡一些，淡的像是沒有陰影一樣，有時候會濃一些，濃得會有雨滴落下來。

百合死了，情況就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鐵華對王月的仇恨，就表現(xiàn)出來了。

王月抱百合這件事，開始只有百合、王月、鐵華三個人知道。本來可能永遠只有這三個人知道，爛到肚子里，也不愿意說出來，不論是王月，百合還是鐵華，都會這樣做的。百合一死，這件事便包不住了，是鐵華說出來的。鐵華說，是王月害死了百合，他要給百合報仇，他要殺了王月，讓王月給百合償命。

這話，也傳到了王月的耳朵里。

王月挺害怕的。百合死了，鐵華采取過激行動的可能性太大了。王月晚上做惡夢，夢見鐵華齜牙咧嘴，眼睛都充血了，叫魂一般叫他的名字。王月覺得要提防鐵華。于是，上班下班，王月都快步走，脊背上都長著眼睛。王月還覺得不踏實，給關(guān)系好的幾個老鄉(xiāng)通氣，讓他們幫著留神鐵華的動靜。這樣心驚肉跳地過了一個禮拜，王月想，光提防不是辦法，萬一鐵華上來就拿刀砍，傷胳膊斷腿是肯定的，得有個家伙藏到身上，緊急了能自衛(wèi)。出于這個心理，王月在車間干活時，偷偷用鋼條打了一把刀子，刀子一尺長，兩邊都是刀刃，亮閃閃的，透出一股子殺氣。王月把刀子揣進懷里，走到外面，神色鎮(zhèn)定了許多。

當鐵華在那個下午從后面突然把王月攔腰抱住時，王月做出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掏出刀子，用力向后捅去。

這個場景，最少有10個人目睹。當時，大家都看到，王月手里的刀子紅了，鮮血往下滴著，鐵華捂著肚子，痛苦地彎下了腰，而鐵華的手里，啥也沒有拿，只是驚恐地看著王月。

如果把現(xiàn)場定格到這一幕，也許又會把菜窖事件推導(dǎo)到另一面山坡上去，但在這個特定的場合，特殊的背景下，誰也無法左右下一步樹枝擺動的幅度。

于是，大家又都看到，王月再次舉起了刀子，鐵華斜著身子躲避，并慌張了雙腿向另一側(cè)奔跑。情緒失控的王月狂喊著追逐上去，一把抓住鐵華，另一只拿刀子的手，對著頭部連捅了兩刀，直到鐵華腦門汩汩冒著血泡栽倒下去，才把有些彎曲的刀子扔到了地上。

鐵華到另一個世界去找百合去了。

八

最關(guān)鍵的癥結(jié)，在于王月是正當防衛(wèi)，還是故意殺人。

王月認為是正當防衛(wèi)，也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

法院為什么要把案件的審理放到礦區(qū)來呢?據(jù)說，當年上級有類似的要求，這是一，放到礦區(qū)審理，對旁聽者也是一次活生生的法制教育，這是二。

法院的法官，也根據(jù)這個案子的具體情節(jié)，認為王月有罪，但罪不致死，但要說王月屬于正當防衛(wèi)，根據(jù)當時的情境，這不能完全給予認定。

王月說，鐵華要殺我，鐵華到處說要殺我，我這是正當防衛(wèi)。就像這之前說就是抱了一下一樣。

抱了一下也許不重要了，但拿刀子把人捅死了，把人命失了，還理長的不行，礦區(qū)旁聽的人就有看法了。

這看法，是在公開審理的現(xiàn)場得到強化的，開始，人們的情緒里還有些同情王月，雖然對王月抱了一下百合依然認為是丑事，但對王月拿刀捅鐵華，卻認為鐵華也有責任，鐵華揚言要殺了王月，聽到的不止一個人。但是，不論咋說，百合死了，鐵華死了，他們的死，一個與你王月有關(guān)，一個是你王月動的手，而你王月還好好活著，身上連個輕傷紅印也沒有，都把這么大的孽造下了，既沒有后悔的流露，也沒有懺悔的表示，光強調(diào)自己的理由，光說就是抱了一下，光說鐵華要殺了你，人們就不同情王月了，把對王月的那一點點同情抹去了，人們在心里為死去的百合和鐵華難受著，都說一了百了，看這個嘴上不饒人的王月，還難做了，還不能了。

就有人往上遞條子，一張條子，又一張條子，都寫著：強烈要求嚴懲兇手!殺人必須償命!兇手不伏法，亡靈不閉眼!

法官被驚動了，這可是民意啊。

審判結(jié)束，法庭合議，然后，宣布了判決結(jié)果，最后四個字，每個人都聽得真真的：判處死刑。

天又塌了一次，陰間的路上，又多了一個趕路的人。

我?guī)状蜗肴タ纯窗俸霞夷莻€菜窖，幾次都是想想，沒有去看。從我住的地方走到百合家的菜窖跟前，也就10多分鐘，但我終于沒有去，直到我離開隴東礦區(qū)，也沒有去看看。

僅僅是好奇，沒有別的。

九

王月被槍決后半年，王月的老婆，又找了個男人，還是沒有結(jié)過婚的。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在礦區(qū)的路上，看見她挺著大肚子在走。

百合和鐵華的兒子，留在了蘭州，把戶口都轉(zhuǎn)過去了。

選自2008年第8期《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