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說不準,好像自從有了這所鄉(xiāng)村小學,就有了老姚。學生飛出去一窩又一窩,教師調走了一茬又一茬,校長換了一任又一任,老姚卻把根越扎越深。學生飛回來當了教師,說:“姚老,您還負責看看大門?”老姚說:“頭腦只一根筋,開開關關,沒別的用?!苯處熣{回來當了校長,說:“老姚頭,您還負責敲敲鈴?”老姚說:“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只能做做打鐘活兒?!毙iL做了局長,來檢查工作說:“姚老頭,還沒火化呀!”老姚說:“托局長的福。留著我再努力努力!”人們笑了,老姚卻不笑。
老姚是個勤雜工,每天開開關關大門,敲敲鐘,許是做的時間長了,早6點,晚8點,大門開鎖落鎖,一節(jié)課40分鐘準時上下,分秒不差。有時他正在忘乎所以地哼著曲,卻突然剎住,抓起桌上的小錘,按每秒鐘兩步的速度走過84步長的花壇,站到鈴臺石基上舉起錘的時候,剛好是一節(jié)課的第39分59秒。老姚掌握時間精確得如此驚人,是全縣教育界職工中所絕無僅有的,所以人們曾送他一個外號,“北京時間”。老姚說:“我是公雞頭腦,時間一到就知道了?!闭驗槔弦ぷ魅绱顺錾?,一家工廠曾看中他,高薪請他跳過槽去。老姚說:“工廠都是大人,人大心眼也大。”沒有去。后來供銷社請他去看倉庫,說獎金跟主任經理差不多,遇上吃喝,“桌面上有我經理就有你老姚?!崩弦φf:“經商的人唾沫里一半是水?!币矝]去。最后一次,鄉(xiāng)政府調他去看大門,人們都說天波府的丫頭還是一品官,主大奴大,老姚這次該去了。老姚還是沒去。他一直在這所小學呆著,像平生別無所求,又像在默默地守候著什么。
生活上,老姚極不講究。他不吃食堂,說省下點兒錢,兒子要娶媳婦,女兒要陪嫁妝,剩下的初一十五還要給相好的買花露水。平時他愛吃青豆仁,說吃青豆仁味美氣順開竅通靈,可盡興吃,很少一點兒,可咀嚼很長時間。下午放學早,他便買來一捧青毛豆,放在水綠的缽子里,坐在七月的斜西日影下剝。他只洗手,洗毛豆,不洗豆仁,說洗了去鮮。煮好豆仁,再暖上半錫壺酒,一杯分三次干,一次伴下三粒豆仁,三粒分三次夾,數(shù)進三粒,放下竹筷,抿緊灰白的皺巴巴的嘴,任腮上松弛的老皮一張一縮,頭輕輕地點,一杯酒干完,作短暫的停止,便大幅度搖頭晃腦地哼兩句小曲。每逢這時,半大的孩子便問:“姚爺爺,姚奶奶呢?”老姚總說:“你姚奶奶變成蝴蝶從墳里飛走了?!甭犃T,孩子們便笑著跑開了。與老姚同齡的人問:“說正經的,你當真沒娶過老婆?”老姚正色道:“誰說的?”人們又問:“怎么沒見來看過你?”老姚說:“她工作忙,以前給總理當秘書經常出國;現(xiàn)在調開發(fā)公司,做公關小姐,哪有空兒呀!”人們笑道:“老不正經!”老姚卻從不笑。
平生,老姚有一件極感興趣的事:他常常抱住小學生,讓孩子們親他的臉,親一下給一支鉛筆。孩子們不親,說他臉上胡子扎人,他便讓孩子數(shù)他的胡子,數(shù)正確了獎勵一本連環(huán)畫。孩子們爭著數(shù),卻總是數(shù)不清。偶爾發(fā)現(xiàn)他的白衣領上補了一塊紅布,孩子們便丟下胡子去拽他的衣領看。老姚癢癢得直縮脖子說:“別,別扯壞我的花衣服!”吵鬧間,校長走來說:“誤點了,讓學生上課去!”老姚白了校長一眼說:“還差48秒呢!”校長走了,老姚對孩子們說:“去吧去吧!我是你們爺爺,校長是你們爸爸,你們要聽校長的話,校長呢,要聽我的話!”他擠擠眼,“是這個理吧?”校長轉過臉,瞪了他一眼,甩給他一支煙:“火化時舌頭先燒!”說著走開了。
那年暑假剛開學,老姚病了。病得古怪,躺在床上起不來,神志尚清醒,只是言語不靈。人們突然覺得校園里的笑聲稀少了。老師們簇在傳達室的小門外,議論著。開學第一天下雨,地上很滑,一個學生到井臺上打水,滑倒在井邊,老姚跑去,在井臺上也滑倒了。后來學生爬起來了,老姚卻是老師們抬回屋里的,半身癱瘓了。校長尾隨醫(yī)生走回辦公室時,醫(yī)生說,怕他活不過兩周的。聽罷,人們都黑了臉。
從那以后,教職工們輪著來照看他。果然不到10天,老姚油盡燈殘了。他示意讓人扶他起來,像要說什么。人們問:“通知你親人?”老姚搖搖頭。校長小聲說:“他檔案上親人欄空白?!比藗冇謫枺骸罢胰私犹婺汩_門打鐘?”老姚仍然搖頭。人們又問:“在井邊加道欄桿?”老姚還是搖頭,顯得很著急的樣子,臉上放著紅光,手向窗外努力抬起。
人們把老姚抱坐在窗口前,他的臉突然舒展了,顯出幸福的微笑……人們齊向窗外望去,看到了操場上出操的孩子正在集隊,穿紅戴綠的孩子們像一簇簇盛開的花朵在浮動……
選自《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