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 曲
曾不止一次地寫過我的文縣,那些篇章里的文縣,是山青水秀的文縣,是欣欣向榮的文縣。而如今我要寫的文縣,已是滿目瘡痍的文縣,是一個幾乎被汶川5.12大地震震碎了的文縣。
一位縣領導在電話中說,等你回來許多地方都不認識了。的確,從電視畫面上看到的文縣,房屋倒塌,山體滑坡,已面目全非了。我的站在房屋廢墟前默默啜泣的鄉(xiāng)親,我的蹲在塑料棚下預防余震的鄉(xiāng)親,目光里透出無奈和無助。我的文縣,從未有過的讓我牽腸掛肚。
當汶川大地震猛然撼動幾乎整個中國大地的時候,我正在這片土地的幾何中心蘭州午休,迷迷糊糊中感覺床在動,以為是自己把床搖動了,可靜下來床還在動,這才意識到地震了。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馬上就會過去的,因為我知道地震一般只持續(xù)十幾秒,可等了一會還在搖,心想再等一會就會停的,但依然在搖……這是我經(jīng)歷的最漫長的地震了,等大地終于平靜下來,我走到窗前,院子里已站滿了人。
這時同事打來了電話,問我是不是已經(jīng)出來,我們相互安慰和叮囑了幾句,然后從不同方向趕到了辦公室。我們不停地發(fā)信息,詢問震中在哪里。當聽到“汶川”兩個字時,我一下暈了,我的文縣離震中太近了。
我總覺得文縣是鑲嵌進四川的,其最南端的碧口鎮(zhèn)和中廟鄉(xiāng)與青川緊緊連在一起。從成都到九寨溝,就要經(jīng)過文縣,而文縣離九寨溝僅僅只有兩個半小時車程。以前蘭州到文縣沒有直達班車時,我每次探家都要坐火車到四川廣元,然后再坐班車經(jīng)碧口到文縣。而每一次幾乎都要在青川縣的白水鎮(zhèn)吃中午飯,對那里的一些小地名如姚渡、漢旺都耳熟能詳。
碧口鎮(zhèn)一帶說的全是四川話,吃的都是川菜,習俗也都是四川的。而在文縣西北的四川南平縣(現(xiàn)已改名九寨溝市),說話卻和文縣相似,所以很早就有一個順口溜:“碧口不像文縣,南平不像四川。”到現(xiàn)在文縣和四川也割舍不了聯(lián)系,很多人抽的煙是四川的五牛,喝的酒是四川的綿竹,買家電和家具也都去四川,就連看病也去廣元或者成都,因為到成都要比到蘭州更方便些。
我的文縣和四川的聯(lián)系就是如此的緊密,以致我小時候對四川的了解遠遠超過甘肅。我還曾一度很納悶,為什么文縣會被劃到甘肅?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民俗風情,它應該和四川更接近。
如今這個接近變得如此殘酷。
大震后的人們變得焦慮不安,而我有文縣這條線牽著,更加的焦急萬分。蘭州的震感都如此強烈,我的文縣自然會更加嚴重。我抓起電話一次又一次打,從大哥到小妹,打了一下午,一個都不通。我又把文縣所有朋友的電話撥了一遍,無論座機、手機都是不通。我轉而打給蘭州的老鄉(xiāng),他們同樣沒有一個和文縣取得聯(lián)系的。后來我才從新聞中得知,那一刻,我的文縣不僅通信中斷,路也斷了,電也停了,水也沒了,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孤島”。
我急切地想知道我的文縣哪怕一丁點兒的消息,可中央電視臺的直播一直沒有提及。我在漫長的黑夜里無法入睡,抱著電話直到天明。
那是一個雙重意義的天明,東方露出曙光的同時,我的電話也終于響了,是二妹打來的。她的聲音還透著驚恐,說昨晚一夜未睡,全城的人都聚集在院子里和空曠地帶,縣城大部分房屋都裂縫了,山上出現(xiàn)了多處滑坡,她是冒著危險回屋給我用座機打電話的,因為手機還沒有信號。她說家人都好,讓我不要操心,就匆匆掛了。到了下午,大哥的電話也來了,說老家山上的房子背墻塌了,人都沒事。我還和80多歲的父母通了電話,得知兩位老人都好,才放下心來。
當災難來臨的時候,我們會首先想到親人,這是人的本能。但這種本能在一種東西的催化下,會迅速擴散開來,變成對整個災區(qū)的牽掛,這就是民族凝聚力。
我打開中央電視臺,持續(xù)關注直播報道。我看到,整個民族行動起來了,國家啟動了應急預案,領導人第一時間趕赴災區(qū)。
我看到,人民解放軍快速集結,從全國各地奔赴災區(qū)。
第二章 蜀道難行
我們也接到了赴隴南災區(qū)采訪的任務,只是時間推后到了5月28日。
常言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一般的理解,蜀道應該在四川,其實進入文縣,就是蜀道了。文縣古稱陰平,諸葛亮六出祁山,就曾經(jīng)過這里。
我們是搭乘運送慰問物資的軍用卡車前往災區(qū)的,大卡車的后座專門為司機跑長途睡覺設計,并非座椅而是一張床,腿沒處伸,兩個人又不能躺,只好盤腿而坐。
到成縣天已黑了。我們在一個兩邊沒有樓房的馬路上宿營,戰(zhàn)士睡大廂,我們睡駕駛室,旁邊是一溜帳篷,住著老百姓。
晚上在一個小飯館吃飯,又遇到一次余震,我們魚貫而出,老板卻紋絲不動。他說那天大震時,他就在街上,親眼看到一棟樓房開裂尺余寬的大口子,然后在眨眼間又合上,人連路都走不穩(wěn),相比而言,這樣的小震他已無所畏懼。
他說得有些夸張,我們將信將疑。旁邊的服務員作證說,她也看見了。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起來了。一位姑娘過來說,她父親讓我們去他那里洗臉,已準備了熱水。后來得知我們要吃方便面,又免費提供了開水。還沒有到災區(qū),已讓我們感受到了人民群眾濃濃的熱情。
從成縣出發(fā),一路小雨淅淅瀝瀝,綿延不斷的山巒水洗般清亮,樹青水綠,空氣新鮮。一同采訪的同事問我多長時間回一次老家,我說兩年。他們便紛紛指責我不愛家鄉(xiāng)??勺咄辍笆竦馈?,他們又都改口了,說兩年回來一次已屬不易。
其實現(xiàn)在的路已經(jīng)好多了,基本都鋪上了柏油。原來全是土路,上車時干干凈凈的,下車時已是土人了,頭發(fā)是白的,衣服也是白的。鼻子里是土,呼吸不順暢,感覺隨時都會窒息;嘴里也是土,一咬牙喳喳地響,吐沫都不敢咽。路上坑洼不平,顛簸得厲害,不是頭上碰個包,就是腿上磕破一塊皮,好容易下得車來,路都不會走了。
但往昔的這些只能說是“苦”,是可以忍受的。而如今就變得非常危險了。余震不斷,滑坡不止,滾石隨時會飛下來。
在賑災過程中,部隊就有三輛車被飛石擊中,其中一輛是某集團軍政治部主任劉林福的。
劉主任說起那次“歷險”,顯得非常平靜。他說那天的車速比較慢,因為前面有個急轉彎,可彎還沒有轉過去,只聽嘭的一聲,一塊石頭就砸在了后窗玻璃上。
石頭擊穿了玻璃,不偏不倚落在后座中間,而那天后面只坐了兩個人,要是坐三個人后果不堪設想。
他后來再次經(jīng)過此地時,還專門停車看了看地形,回顧了當時的驚魂一幕。
我們在采訪途中,也曾遭遇一次車禍。我們停下車準備解手,還沒來得及打開車門,只聽一聲巨響,就從座椅上彈了起來,之后又重重摔下。等我們反應過來下車一看,后面是一輛加長大卡車,已將我們的車撞出四五米。
因為路窄,來不及避讓,追尾了。幸好之前卡車司機已采取了制動,只把車撞壞了,我們都沒有受傷。
這就是蜀道。
交通一直是制約文縣發(fā)展的“瓶頸”,這一次地震的破壞更是雪上加霜。
在中央電視臺最初的報道中,我們很難聽到有關文縣的聲音,甚至認為甘肅災情不重。南方周末記者這樣描述:“由于交通和信息的中斷,以及一些尚未明了的原因,這個受災嚴重的縣一度被外界忽略?!?/p>
我很認同這個說法,文縣之所以成為“孤島”,主要問題就出在這個“蜀道”上。
實際上文縣死亡近百人,受傷過千人,倒塌房屋11萬多間,直接損失數(shù)以億計,已屬重大地震災害。可就是因為信息不暢通,救災物資不能及時到達,才出現(xiàn)了在相鄰的甘肅中廟鎮(zhèn)和四川姚渡鎮(zhèn)“十里不同天”的景象,隔江相望的四川村民有帳篷、牛奶、礦泉水,而甘肅村民卻只能望“江”興嘆。
蘭州軍區(qū)政治部電教室,是最早做出反應的新聞單位,宣傳部副部長兼電教室主任李治林隨部隊第一時間趕赴文縣,并及時發(fā)出搶險救災報道。短短幾天就有數(shù)十條新聞在中央電視臺播出,這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甘肅災情報道滯后的現(xiàn)狀。尤其中央領導視察文縣,央視連線記者進行了實況轉播后,文縣災情才進一步走到了全國人民面前。
在隨后的日子,余震異常頻繁,成千上萬次余震接連不斷地搖晃著龍門山地帶,25日達到高潮,青川爆發(fā)6.4級最大余震。還沒有等人們緩過勁來,僅僅相隔一小時,又一次余震發(fā)生,這一次震中就在文縣(北緯33.0,東經(jīng)105.9),震級4.8級,文縣再次受到重創(chuàng)。
當時央視記者正在縣城,及時拍下了房屋開裂的畫面,反復在新聞中播放,在滾動播出的地震分布示意圖上也增加了文縣。
我的文縣和九寨溝鄰居般相處著,當九寨溝聞名天下的時候,我就一直期待文縣也能沾點這個人間勝景的光,跟著出一點小名,可是它卻一直默默無聞。
沒想這次被汶川大地震捎帶著出名了。
這是一個讓人不愿接受的現(xiàn)實,但我們在大自然面前不能不服從……
我們的車繼續(xù)前行,在一個叫月亮壩的地方,司機突然停車。他說,這里就是大地震中文縣一次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地方,你們下去看看吧。
眼前的情景讓人目瞪口呆,那幾乎是半座山垮了下來,碗口粗的樹木被連根拔起,被攔腰折斷,被成片掩埋;一塊塊巨石沉重地躺在路邊的玉米地里,有幾百噸重的,有幾十噸重的,有幾噸重的。那輛大巴車已面目全非,以一個很難受的姿勢斜躺在那里,似乎在向路人訴說著那一刻的不幸。
那真是悲慘的一幕,九條鮮活的生命頃刻被吞沒。
只差一秒。
我想起了北川中學救援現(xiàn)場的一張照片,一個紅衣短袖的女孩,在地震來臨那一刻想拼命跑出教室,左腿已邁出,頭和身子的大半部分也已出來,可是她的右腿被埋在廢墟里,脊梁被樓板壓住。她就以這樣一個“跑”的姿勢,塑造出一個永恒。她的頭垂著,雙臂垂著,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同樣垂著的長發(fā),告訴我們她是一個女孩。
中國青年報記者說,她試圖跑出教室,卻沒有跑贏死神。
是的,這輛大巴車,同樣沒有跑贏死神。
一輛大巴,一個女孩,他們的命運何其相似。那個女孩就差一步,這輛大巴就差一腳油門,實際上他們都只差一秒。
一秒,陰陽兩隔。
時間已過去半個多月,沒有被傷害的玉米依然頑強地一天天成長,現(xiàn)在已一人多高了。那些巨石,那輛中巴,就靜靜地躺在玉米林里。
一位老大娘看我們穿著軍裝,慢慢走了過來,她說這塊地是自己的,不知道政府會不會有補償。
我說政府會補償?shù)摹?/p>
我說這話,多少有些不負責任,因為政府是不是會補償,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想安慰一下老大娘而已。
眼前的一切都是平靜的,但是每一個經(jīng)過這里的人又都是不平靜的,因為眼前的平靜正是那天地動山搖的憑據(jù),是山崩地裂的證據(jù),是九條生命的見證。
我們默默上車,一路無話。
第三章 近鄉(xiāng)情切
我當兵近30年,每一次回文縣都是探家,惟這次是以采訪者的身份。這種身份的轉換,讓我一踏上這片土地,情緒就處于激動中。
同行的朋友問,你怎么這樣激動?我一再否認,說又不是新兵回家,哪兒來的激動啊。
實際上,這種激動是潛意識的。自己還沒意識到,就已表現(xiàn)出來了。
我就是懷著這樣的激動心情,再一次看到了我的文縣。
但是,我眼里的文縣已經(jīng)變樣了。
我穿行在縣城的街上,看到的除了帳篷還是帳篷,有的是發(fā)下來的,有的是自己用彩條布和塑料紙搭建的。
縣城的樓房倒塌比較少,但大部分都不同程度毀壞了。
文縣一中曾是我學生時代向往的地方,可那里已是一片危房。高三學生正在某紅軍師搭建的帳篷學校上課,我聽到朗朗讀書聲。
文縣和青川、北川一樣,都是兩山夾一河,河邊一個城。如今這兩山已不忍看了,這里白一片,那里灰一溜,都是地震滑坡時留下的印痕,像眼睛一樣俯視著全城。
縣人大主任李同文給我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他說,就和電視上看到的部隊演習差不多,轟隆隆轟隆隆的響聲此起彼伏,接著山上就像發(fā)射了炮彈,這里響一炮,那里炸一塊,立時狼煙四起,灰塵飄浮,不到幾分鐘,縣城上空就像被傘一樣遮蓋了。
至今回憶起這一幕,他還心有余悸。他說,不管是誰,說到汶川八級大地震,都會用同一個比喻,那就是世界末日。
在這危急時刻,電力搶修成了重中之重。文縣電力局局長張星澤在停電的一瞬間,就已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他迅速組織人員搶修兩天兩夜,在14日下午恢復了縣城供電,一個禮拜后,全縣恢復供電。
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速度,因為數(shù)十根電桿折斷,全部需要更換。而這些電桿大多都在山上,吊車等機械根本用不上,施工人員只能靠手抬肩扛。
尚德水電站在這次恢復供電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廠長王益中在交通中斷的情況下,騎著自行車趕往電站,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發(fā)電,保證了在線路搶通后,安全準時地將電送出,點亮了給受災群眾帶來希望的一盞盞明燈。
離縣城僅僅幾公里的元茨頭村清水平社,住在半山腰,地震在瞬間讓一百多戶房屋變成了殘垣斷壁。村主任楊德明說,當時山崩崖垮,塵土飛揚,村子周圍的三面山全部裂了縫,最寬的達一米,至今無人敢靠近。
他是我的戰(zhàn)友,在部隊曾連續(xù)三年被評為優(yōu)秀班長,退伍后第二年就當上了村主任,現(xiàn)在正為村子整體重建日夜操勞。
地處文縣的白水江國家自然保護區(qū),是我一直關注的地方,因為此前有報道說,102只大熊貓生死不明。我通過了解得知,這個報道并不真實。除山體滑坡對大熊貓棲息地有輕微影響,震后自然保護區(qū)內的大熊貓全部安然無恙。
這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但另一個有關動物的消息卻讓人不無擔憂,目前隴南一帶的山村已出現(xiàn)狼群,6月6日,杜家灣村民還打死一只。專家解釋說,狼是有靈性的動物,它們從深山來到村寨,是地震引起的野生動物反?,F(xiàn)象。
我的文縣有著上百種珍稀野生動物,現(xiàn)在它們也無家可歸了。
我從縣城來到碧口,看到的是更加慘不忍睹的景象,山體撕裂,房屋倒塌,公路扭曲,幾乎讓整個鎮(zhèn)變了模樣。一個小伙子未來得及跑出,被一堵倒塌的墻掩埋。一所小學教學樓垮塌,兩名學生當場遇難。
大唐碧口水電廠,壩高101.8米,曾是亞洲最高的土石混合壩,這次也受到損害,發(fā)生位移和下沉。好在經(jīng)過專家鑒定,不會對下游造成威脅。
碧口和縣城一樣也是一條長長的街道,如今街道兩旁的房屋已全部搬空了,人都住在了白水江邊的河堤上,一個帳篷連一個帳篷,長長的望不到盡頭。
我找到了當年探家經(jīng)過這里時,曾去過的一個小飯館,這個飯館的屋頂已完全坍塌,一面墻趔趄著,另一面墻出現(xiàn)一個大口子。地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個殘破的飯桌,一條黑狗尋尋覓覓在那里轉悠。
我們邊走邊拍照,鏡頭里突然出現(xiàn)了碧口鎮(zhèn)財政所的牌子,才突然想起一個戰(zhàn)友的弟弟在這里工作。我走進去一看,他正好在,只是剛剛救災回來,比我們還風塵仆仆。
他叫毛寶平,是財政所長。他說碧口鎮(zhèn)占文縣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這一次碧口受災,對文縣經(jīng)濟有著相當大的影響。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情十分沉重。
那天地震時,他正在四樓的家里睡覺,一看地震了,拔腿就往八樓跑,想看看地震后全鎮(zhèn)的情況。不料頭剛從八樓伸出去,遮天蔽日的灰塵就撲面而來。他想完了完了,轉身就往樓下跑,等沖到馬路上,馬路已不是馬路了,到處殘磚爛瓦,一片慘敗景象。跑出來的人,有的蹲著,有的站著,哭爹喊娘的,亂成了一鍋粥。
時間已過去半個月,每當他想起來,那一幕依然歷歷在目。
他用碧口龍井茶招待我們,清新的茶香沁人心脾,卻怎么也掩蓋不住他敘述中的塵土囂張。
我的文縣,確實讓我不認識了;我的家鄉(xiāng),一次又一次讓我淚眼迷蒙。
第四章 人民子弟
我們在文縣一下車,就見到了某紅軍師政委張繪武。他臉黑了,聲音啞了,感覺像變了一個人。只是他與我握手時傳遞過來的力量沒有變,那力量似乎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數(shù)千精兵的。
地震發(fā)生后,某紅軍師迅速啟動了應急機制,當晚20時40分,副參謀長蒲軍禮就帶著一個由偵查、工兵、爆破、通信、軍醫(yī)和攝像等專業(yè)人員組成的七人小分隊出發(fā)了。他們分乘一輛通信車和一輛勇士越野車,向隴南方向急馳。
他們的任務是道路勘察,與地方政府取得聯(lián)系,為大部隊行動提供資料和依據(jù)。
從天水到成縣,再到隴南,這段路基本沒有受到大的損壞,只有一處塌方,他們緊急疏通后,于13日凌晨2時50分到達隴南。
他們來不及休息,馬不停蹄到隴南軍分區(qū)和隴南市政府了解情況。最后得知災情最重的是文縣,而文縣最重的是碧口鎮(zhèn)和中廟鄉(xiāng)、范壩鄉(xiāng)。
那里已與外界隔絕,至今無法取得聯(lián)系。
隴南市委書記王義,也急著往文縣趕,正帶著工程技術人員在開辟道路。
可是塌方太多了,施工談何容易。到晚上10點鐘,他們才趕到臨江。而這個“趕”準確說是“移動”,短短60多公里用了將近20個小時。
從臨江得到的信息更加令人不容樂觀,前方的道路仍然堵塞,而且還要翻越一座高樓山。
蒲副參謀長把小分隊分成兩組,一組返回隴南為大部隊做引導,另一組和地方施工人員一起疏通道路。
與此同時,張繪武政委于14日上午10時40分,帶著600名精銳部隊從天水出發(fā)。90多臺車組成的車隊,像一條長長的巨龍,浩浩蕩蕩駛出營門,向文縣挺進。
“早到一分鐘,就有可能多救一個災區(qū)群眾?!睆堈募比绶伲瑤е囮牨M可能地高速前進。
他們每臺車配備了兩個司機,途中輪換駕駛,以減少疲勞。吃的更不用說,帶的全是干糧,方便面沒有開水,就干嚼著吃。
一路向南,災情越走越重,倒塌的房屋越來越多,山體滑坡的面積越來越大。
每一個官兵都看到了,看到了流離失所的災民,看到了被砸的各種汽車,甚至,看到了擺在公路邊的遇難者。
他們越往前走,心情越加地沉重,沉重的心情讓他們感受到了自己的責任。
交通部門已基本打通道路,但沿途大大小小塌方就有600余處,許多路段只有小車能過,要通過這么大一個車隊,必須再次拓寬和加固。
工兵營的挖掘機、裝載機等走在最前面,擔當開路先鋒。他們遇到土方掘進,遇到巨石推開,為車隊通行掃清障礙。
在一個大面積滑坡體前,張政委讓車隊停了下來,派出一名干部先行觀察。就在這時,一次余震突發(fā),大大小小的石頭滾滾而下。
道路又一次被阻,張政委帶著戰(zhàn)士奮力搶修,鐵流繼續(xù)向前。
經(jīng)過34小時的星夜兼程,次日20時05分,他們到達碧口……
后來我和張政委無意間聊起文縣的路,他很感慨地用了八個字:“山大溝深,坡陡彎急?!?/p>
站在一旁的政治部副主任李劍說,張政委已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跑了無數(shù)次,還通過親身體驗總結出了一個十六字行車方針:“派出觀察,拉大車距,干部指揮,加速通過?!?/p>
李劍一直堅持在抗震一線,我們的吃住行基本上都是他安排的。他對文縣的路也非常了解。
他告訴我們,張政委帶部隊到達碧口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打開碧口鎮(zhèn)至范壩鄉(xiāng)的生命通道。
又是路!
范壩鄉(xiāng)大部分是茶農(nóng),平時不種糧食,米面蔬菜等生活用品主要從碧口運進。如果交通不能及時打通,對其救援就將大大受阻。
可要打通這條路太難了,全長27公里的公路上,山體滑坡多達53處,幾乎是遍體鱗傷。有的路段巨石擋道,有的被塌方掩埋,還有的深陷地下,有的扭曲成麻花……這哪里是搶修,簡直就是重筑一條路。
他們派出專業(yè)人員,徒步爬山,之后坐船,把整個路段考察了一遍,迅速制定出搶修方案,隨后調進大型設備,連夜進行施工。
有一塊石頭比推土機還大,已經(jīng)滾到路邊了,如果往下推,容易得多??汕胺?0米處就是個大坑,把這塊石頭填進去,會大大縮短工期。他們群策群力,機械和人力同時上,硬是把那塊石頭推進了坑里。
這里是山區(qū)地帶,白天和晚上溫差比較大,中午最熱的時候,挖掘機駕駛室里的溫度高達30多度,駕駛員脫下衣服一擰就能擰出水來。但他們擰干衣服,顧不上休息,繼續(xù)握緊操縱桿。
他們奮戰(zhàn)一天一夜,道路終于搶通了。留在路邊的,是一雙雙帶血的手套。
中廟鄉(xiāng)的每個村寨幾乎都被夷平了,搶挖農(nóng)民的糧食和生活用品成了當務之急。他們曾創(chuàng)下了一天挖出5000斤糧食的記錄,解決了村民吃飯問題。有時候他們?yōu)榱伺俪鰩字煌?、一口缸,要挖半小時。
一次戰(zhàn)士潘慧賓幫村民扛木頭,由于小雨不斷,地面泥濘,一腳踩空滑倒,胳膊和腿都擦破了,但他爬起來繼續(xù)扛。
士官馮長利在給一家人挖被褥時,突然發(fā)生了余震。他從屋里跳出來,一回頭發(fā)現(xiàn)有個小女孩正在危墻下玩耍。他撲過去把小女孩救了出來,自己的雙腿卻被倒塌的土墻砸傷。
藏族戰(zhàn)士羅格頭,老家在阿壩州,家里房屋倒塌,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但他把對親人的擔憂埋在心底,始終戰(zhàn)斗在第一線。他說,我老家在災區(qū),救災就是救自己。
全團有20多名官兵家在災區(qū),現(xiàn)在還有三名未能與親人取得聯(lián)系。
第五章 迷彩天使
我們一到隴南,就看到了有紅十字標識的帳篷,那就是某紅軍師醫(yī)院女子救護隊住的地方。
20多年前,我曾在老山前線采訪過她們,那時叫火線女子救護隊,人員組成有干部有戰(zhàn)士。如今這個救護隊一直延續(xù)著,現(xiàn)在的人員組成是清一色的士官。
無論是炮火硝煙的戰(zhàn)場,還是抗震救災前線,她們都是救死扶傷的天使,都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她們是隨著600名官兵第一時間出發(fā)的,到了半路,道路阻塞,部隊行進非常艱難,于是她們被命令返回。
可能是怕我們路上“麻煩”吧。李婷回憶說,當時每個人心里都不是滋味,當了這么多年兵,終于有了報效祖國的機會,心里特激動,可就在這時要讓返回,在感情上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在返回途中,她們沒有一個人說話,心里都在琢磨同一件事,怎么好意思進醫(yī)院大門,總感覺臉上灰溜溜的。
不過這種失落感僅僅持續(xù)了一天,他們就又接到命令,再次開赴抗災前線。
人在饑餓的時候,有人給一個蘋果,心情一定是非常高興的??墒沁@個蘋果還未來得及吃,又被拿走了,正沮喪之極,蘋果再次回來了。這時,你就不是高興,而是激動了。
因為這是失而復得,因此你會倍加珍愛。
此時,女子救護隊的隊員就是這樣的感覺。
她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地方醫(yī)院協(xié)助護理傷員。一路急行軍而來,途中為了避免上廁所,她們沒有喝一口水,嘴唇都干裂了。但她們顧不了自己,一下車就直奔醫(yī)院。
病人都躺在帳篷里,有的失去了胳膊,有的頭上打著繃帶。有個受傷的孩子,遠遠地看著她們,眼里充溢著淚水。她們換上白大褂,立即投入工作。
一位老太太專門把張英松叫去給老伴換藥,還特意介紹說,人家是從蘭州軍區(qū)來的。張英松邊給老人換藥邊聊天,老人感到非常溫暖。他說,蘭州來的就是不一樣,解放軍就是不一樣。
有個12歲的男孩,是在學校的廢墟中被救出來的,左腿膝蓋以下截肢。他整天沉默寡言,一句話不說,眼里總有淌不完的淚。救護隊的女兵輪流去給他進行心理疏導,但總是問一句答一句,不多吐一個字。
趙佳兩次走到門口,都沒敢進去。因為她的眼淚比男孩的還多。
她第三次走近男孩的時候,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她抓著男孩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就陪著男孩流淚。流著流著,男孩突然抬起手,給她擦眼淚。
他說,姐姐不哭。
這是他受傷以后主動說的第一句話。
從此他把趙佳當成了姐姐,臉上也慢慢有了笑容。
在醫(yī)院工作了一段時間,她們的任務重心轉移到了鄉(xiāng)村,主要是巡診送藥。
她們從這座山爬到那座山,一看,后面的山更高;她們從這個村走到那個村,有時為一戶人家要走半個多小時。
她們的體能都很好,三公里越野個個達標。但在這樣的山上走一天,還是吃不消。村民看她們非常辛苦,熱情地給她們做飯,可她們水都不忍心喝一口。因為這里挑水很遠,怕給群眾添麻煩。
有一次她們在路上遇到一個婦女,她已懷孕六個月了,還背著幾十斤重的東西,吃力地在山路上走。
她們想幫她背東西,可她不讓,說你們年輕娃娃,沒走慣山路,背不動的。
李俊艷硬是把東西搶了過來,自己背上??陕诽h,而且難走,全是羊腸小道,每一步都要倍加小心。她們幾個只好換著背,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婦女家。
她很感動,一到家就拿出凳子放在帳篷前的樹陰下,讓她們歇一會。
她們在交談中才得知,這位婦女生活很苦。去年他家向親戚借了三萬多元錢,蓋了一座房子。為了還款,夫妻雙雙去新疆打工,可是錢還沒掙到,房子卻塌了。
現(xiàn)在他們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那三萬元錢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掙回來。
那位婦女的母親已經(jīng)病了兩天了,一口飯都沒吃。她們做了初步診斷,然后留了一些藥,這才離開。
她們去的第二戶人家比較特別,沒有搭帳篷,就在地上鋪了些草,直接睡在草上。
男主人40多歲,不太說話,看上去很老實。他家養(yǎng)的家畜特別多,有雞,有狗,有豬,有牛。這些動物離他們睡覺的地方也就兩三米遠,狗一叫,雞就叫,再豬叫,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全是動物的聲音。
杜曉從小喜歡動物,更喜歡田園生活。她安慰主人說,有政府的關懷,以后這里會發(fā)展得很好的。
男主人笑笑說,你說得沒錯,可我們不能什么都靠政府啊。我還有兩個弟弟都30多歲了,至今沒有娶媳婦呢。地震一搖,家徒四壁,以后就更難找了。
雷亞楠聽到這里,指著杜曉開玩笑說,把她留下來給你弟弟做媳婦吧。
男主人高興地說,好啊好啊。之后就笑得合不攏嘴了。
這家有個小男孩,在地震中腿受了傷,因為沒有傷筋動骨,就一直沒有去醫(yī)院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化膿了。
杜曉和雷亞楠給他清洗了傷口,然后上了藥。小男孩很高興,脫口說,謝謝解放軍叔叔!
他父親在旁邊糾正說,不對,是女解放軍叔叔。
小男孩又說,謝謝女解放軍叔叔!
之后她們在巡診的過程中,就經(jīng)常被小朋友稱為女解放軍叔叔了。
她們說到這里,甜甜地笑了。
第六章 重訪五班
五班很普通,與一二三四班沒有什么不同,與六七八九班也沒有什么異樣。他們同樣睡高低床,吃一鍋飯,被子講究疊成方塊,帽子講究掛成一條線,甚至牙刷朝著一個方向。五班也很不一般,所處的A團在戰(zhàn)爭年代曾被授予“金剛鉆”榮譽稱號,所處的九連一直被稱作“金剛鉆”的鉆頭,五班本身曾被授予“益林戰(zhàn)功班”稱號,稱為“金剛鉆”鉆頭的鋒尖?,F(xiàn)任團長汪海江等就出自五班。
作為全軍建制中最小的單位,五班創(chuàng)造了無與倫比的輝煌。在全軍大比武中拿過總參總政頒發(fā)的一等獎,在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中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他們曾榮立集體一等功1次,二等功5次。個人中有1人榮立一等功,5人榮立二等功。被譽為“培養(yǎng)骨干的搖籃”。A團的“小教導隊”,曾三次受到軍委首長的親切接見。自1990年以來,五班十任班長,全部破格提干。
——摘自舊作《兵頭將尾》
1999年5月,我曾采訪過五班,并和他們一起生活了將近一個禮拜。時隔九年后,我又在碧口鎮(zhèn)竇家壩村見到了他們。不同的是,第一次是應《解放軍文藝》之約專門去的,這一次是不期而遇。還不同的是,這個赫赫有名的五班現(xiàn)在成了臨時炊事班,當年文中的主人公之一汪海江團長已是某紅軍師師長。
汪師長對五班非常關心,他告訴我,現(xiàn)在五班在帳篷學校執(zhí)行任務,工作很辛苦也非常繁忙,中午才能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于是我和采訪組的李廣文一吃過中午飯就趕了過去。
在整個災區(qū)的采訪過程中,和五班的交流是最富詩意的。帳篷里太熱,我們來到了小河邊,環(huán)境讓人放松;我曾與五班有緣,他們也偶爾讀過《兵頭將尾》,所以彼此感覺親切。
他們在這里有兩大任務:一是負責文縣二中帳篷學校高三年級160多名師生的伙食;二是班里的五個大學生為學生進行高考前的輔導。
帳篷學校是由部隊搭建的,配有電視、電腦、冰柜和風扇。司令部參謀丁毅擔任名譽校長。五班班長去集訓了,副班長劉世虎負責班里工作。
他們每餐都要給學生做兩菜一湯,兩樣主食。切菜是一個浩大的工程,一頓飯四個人要切半天。洋芋和蘿卜切塊還好些,要是切絲,每人都要出幾身汗。切洋蔥那就更麻煩了,切一回全班流一回眼淚,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出來透透風,然后再進來切。一個菜要分兩鍋炒,兩個菜就要炒四鍋,炒菜的人一天下來,胳膊都抬不起來。
他們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晚上十二點才能忙完。自帳篷學校開辦以來,沒有誤過一次飯。
郝留玉是個非常開朗的人,吹拉彈唱樣樣都會,是團里的文藝骨干。他告訴我,來帳篷學校之前,團長葉大斌曾給他們講過一次話,說為什么讓你們五班去,因為信任你們。這句話是鞭策也是鼓勵,他們必須把每一項工作做好,對得起團長的“信任”。
輔導功課主要是在晚自習時間,一個半小時,由大學生戰(zhàn)士輪流上課。胡存剛是其中的代表,他是重慶大學的大一學生,之前支過教,還在企業(yè)干過,有比較豐富的社會閱歷。他在給學生輔導功課的同時,還經(jīng)常給他們講一些人生經(jīng)驗,傳授一些高考心得,學生都非常喜歡他。
那天采訪完五班,我還和部分同學進行了座談,我讓他們把感受用簡短的話寫了下來。我相信,他們樸實的語言比我的描述更精彩。
第一個交上來的是個男同學,沒有署名。他寫道:從前總認為解放軍離我們很遙遠,遠得只能在電視里看到,只知道人人都夸解放軍好,可沒有多深的理解,直到走進帳篷學?!麄兪率露枷氲煤苤艿剑瑥囊恍┬⌒〉募毠?jié)就可以看出來,如為我們用小石子鋪路,別有一番田園情趣;為我們用磚塊砌起臺階,走路方便多了。還有用繩子拉的晾衣處,洗漱用的水龍頭,帳篷廁所等等,這些看起來很平常的東西,在這個非常時期,讓我們感覺十分溫暖。
王興家和李芳芳則表達了他們心中的內疚之情。王興家說:地震讓我們失去了家園,是他們重新給了我們家的感覺。他們起早貪黑地忙碌著,為的是讓我們吃飽肚子。每當從炊事班飄來飯菜的香味,我就想起在家中的爸爸媽媽。誰是最可愛的人?那就是炊事班的解放軍。我希望他們不要對我們太好,對我們越好,我們越感到內疚……李芳芳則寫道:說實在的,在這里生活了這么長時間,我的第一感受就是虧心。我一直在外面上學,處處都靠自己,想吃一頓不付代價的飯,在我看來那是白日做夢??晌椰F(xiàn)在真的是白吃白住,心里很不舒服。
有個署名cat的同學描寫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我來到這里的第二天下起了小雨,路很滑,是解放軍叔叔冒著大雨一盆盆端來小石子為我們鋪路??粗巴獗挥晁軡竦膽?zhàn)士,我的心里涌出無限的感動。
高蕭麗寫出了自己的一個心愿,她說:解放軍叔叔,我想對你們說,當你們淋著雨給我們準備早餐的時候,我真的想為你們撐把傘;當你們頭頂烈日為我們準備午餐時,我真的想為你們擦把汗??墒?,我不敢。我和桂秀有一個計劃,那就是每天中午為你們幫一點忙,哪怕一點點,這個我能做到。
任玉莉是個細心的姑娘,發(fā)現(xiàn)了一件別人不太留意的事情:每當看到他們吃剩菜或者方便面,我知道飯又少了??晌彝肜飬s是滿滿的。先人后己這個詞,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最生動的詮釋。
相比而言,何易艷更富心計:我們在這里坐著,他們卻在那里忙著。他們是解放軍,肩負著責任,可他們的年齡和我們一般大。我偷偷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是搭帳篷時的背影。我沒有敢走近,怕給他們添亂。有背影就足夠了,我能通過背影看到他們金子般的心。這些照片,我會終生珍藏。
有個叫愛軍的同學用散文的形式描寫五班的戰(zhàn)士:一身綠的他們,是高山里流出的清水,純到可以投射出自己身上的種種不是,靜靜地佇立在迷彩身后,能由衷地觸摸到他們的笑顏。那笑顏是一道最美的心景,將刻畫在我漫漫的人生旅途。一勺油,七分火,一盆盆飯菜無論對不對你胃口,卻委實都是上了心的。我有時想,他們是不是看著河水里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石子,偶爾想一些心事,想起老家的一棵槐樹,或者一條繡了他們情思的紅手絹。但此刻,他們的心事悠長悠長的,像一股風吹起的漣漪,里面全裝著我們。
最后我看到了一首詩,這首詩出自一個叫蒲鵬的同學之手,是對五班的真實寫照。
災難無情毀家園
部隊忙把新校建
最苦最累炊事班
白天伙夫夜教員
第七章 帳篷書聲
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北川女生羅玉婷在網(wǎng)上寫了一封信,她說,對我而言,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大學就在眼前,我卻不知道抵達它的路在哪里。
這封信被稱為“一封讓人流淚的女生來信”,感動了無數(shù)網(wǎng)民。
在地震災區(qū),像羅玉婷這樣的孩子何其多!
我們來到聯(lián)豐村,某紅軍師已為中廟中學搭起了帳篷學校。這個村房屋幾乎全部倒塌,帳篷東邊不遠處就是一片廢墟。
我趁同事去采訪該村的遇難者家屬,一個人走進了村子。在一頂帳篷前,我發(fā)現(xiàn)有個小女孩正在寫作業(yè)。她坐在一塊石頭上,作業(yè)本鋪在凳子上。她的周圍,是正在生長著的莊稼。
我指著帳篷旁邊的廢墟問,這是你家的房子嗎?
小女孩點點頭。
她家的帳篷離倒塌的房屋只有幾米遠,鍋就架在帳篷外面的田地里。
我問,你家人都安全嗎?
她說,人都跑出來了,沒得事。
我問,你爸爸媽媽呢?
她說,都去地里干活了。
那個帳篷不大,放一張床,余下的空間就很小了,平時她就在外面寫作業(yè)。
她今年上初一,學習不錯,現(xiàn)在正期盼著早一天開學。
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說了兩遍我都沒聽清,她便撿起一截樹枝,寫在地上。
我看到了三個很工整的字:董早霞。
這是一個可愛的女孩,我走的時候還目送我老遠……
我在聯(lián)豐村轉了一圈,沿著一條小溪繞到中廟鄉(xiāng)帳篷學校,發(fā)現(xiàn)有兩個女生坐在草地上看書。
別人都在上課,她們怎么坐在外面呢?
我走過去詢問才得知,她們都是初三畢業(yè)班學生,是來求學的??墒菐づ駥W校滿員了,不收了。
帳篷的容量是有限的,加上她們其中一個本來就不是中廟中學的學生,而在廣元寶輪鎮(zhèn)上學,所以這里完全有理由不收。
她們一個叫強肖肖,一個叫強偉偉,名字實在太像了。可兩個人并不像,一胖一瘦,差距甚大。我疑惑地問,你們是姐妹?
她們互相看看,搖了搖頭,然后告訴我,她們都來自中廟鄉(xiāng)強壩村,全村人基本上都姓強,名字又多取疊字,所以比較相似。
我把她們的情況記下來,承諾給她們想辦法。帳篷學校的名譽校長是我們部隊的,我相信他會給我一點面子。
可校長郭劍文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但確實沒辦法,尤其宿舍,一點余地都沒有了,要是男生還可以和他擠,女生就無計可施了。
郭校長是金剛鉆團機槍營三連副連長,軍事經(jīng)濟學院碩士研究生。一副書生模樣,很是讓人信賴。
他說的是實情,可我卻不忍心把結果告訴兩個女孩。
我磨蹭了一會,用商量的口氣說,如果宿舍不行,那教室上課能不能擠一擠呢?
他想了想說,這個我可以想辦法。
我高興地走到兩個女孩面前,問她們,強壩村離這里多遠?
她們說,走路要一個多小時。
我問,有自行車嗎?
她們說,沒有。
我說,宿舍實在是沒有辦法,你們走讀行不行?
強肖肖聽到我的話,臉上很醒目地露出了笑容,她問,幾點放學?
我跑去問郭校長,他說六點半放學,不過她們走讀的話,五點就可以離校。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們,她們倆算了算時間,覺得可行。強偉偉又問,早上幾點上課?
我一拍腦門,怎么就只問了放學時間,沒問幾點上課呢。
我第三次跑去問郭校長,他一下樂了,說你真執(zhí)著,要是你來當學生,我一定收。
和我一同采訪的王根利笑著說,你這是給部隊添亂,明明已經(jīng)滿了,還非要再讓收兩個。
我說,你怎么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啊。
他說,不過這是你的老家,見誰都是親人,理解理解。
這件事就在我們的笑聲中辦成了。臨走時我和她們去告別,她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謝謝。
但是她們的目光告訴我,心里裝的全是謝謝,只是沒有說出來。
第八章 父老鄉(xiāng)親
那天碧口鎮(zhèn)教育系統(tǒng)來慰問部隊,楊林昌代表我們采訪組,演唱了一首《軍隊與老百姓》。
他的男中音受到了熱烈歡迎,因為他唱出了大家的心聲。
自解放后,隴南從沒有駐過軍,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很多都是第一次見解放軍。他們看到軍車和迷彩,老淚縱橫。
一些小學生一看到軍車,就站在路邊,舉手敬“軍禮”;一些地方車,主動給軍車讓道。
文縣婦聯(lián)在部隊到達當天,就把飯做好送去,戰(zhàn)士不吃,她們就不走。
一家私人旅社打出橫幅:軍人免費吃住,免費洗澡。
一位姑娘來到部隊,請求發(fā)一身迷彩服,和戰(zhàn)士一起投入戰(zhàn)斗。她還靦腆地說,想近距離感觸親人解放軍。
一時給部隊送肉送菜送飯的老百姓,絡繹不絕;來看望和慰問部隊的單位和社會團體,也絡繹不絕。甚至官兵不敢到飯館吃飯,不敢買東西,因為十有八九都不要錢。
以致后來部隊不得不在當?shù)孛襟w發(fā)布通告,請求老百姓不要來慰問。
可是百姓依然來。
有個村子,老百姓把各家的豬肉和雞蛋集中起來要送給解放軍。解放軍不收,他們哭作一團。村支書說,活了大半輩子,沒有見過這樣的軍隊。他動情地懇求,你們就把我們當親戚,收一點親戚送的東西吧。
部隊請示上級,收了一部分,并用現(xiàn)金返還。可老百姓哪里肯接受,他們只好挨家挨戶去做工作。
有個老大爺送來一只雞,那是正下蛋的母雞,到部隊還下了兩個蛋。母雞是農(nóng)民的銀行,他們給部隊送“銀行”也舍得。
一位老大娘燒了一籃子土豆想送給解放軍,可是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部隊,就坐在馬路上等,等了一上午,直到軍車開過來。
有一戶人家,男的叫喬明生,女的叫李銀忠。他們住在城郊,有一棟四層樓的房子,一樓當門面房出租,二三樓居住,四樓養(yǎng)了六頭豬。
他們決定把三頭大豬送給部隊,可樓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過,而且還彎來拐去的,上下都不是很暢通。小豬買來時就抱上去了,現(xiàn)在卻抱不下來。
他們想了很多辦法,但都不行,最后只好用繩子往下吊。幾個小伙子用了整整一上午,才費勁地把豬從樓上運下來。
他們把豬又拉到十幾公里外的屠宰場,把肉處理好,才和三個女兒一起送到部隊。
不說肉的價錢,單憑這個過程,就讓部隊官兵無不動容。
這就是我們的老百姓。
部隊在從廢墟中挖糧的過程中,也常遇到這樣的事,有些老百姓執(zhí)意不讓挖,甚至不讓靠近廢墟。
一位婦女說,他們都是孩子,和我兒子一樣大,現(xiàn)在房子晃悠晃悠的,隨時有可能塌。我們自己都不敢挖,更不能讓子弟兵去冒這個險?,F(xiàn)在社會好了,沒有糧可以買,餓不死。
同樣是在幫助村民挖糧的過程中,教導員張仲林結識了一個叫張淑娟的女孩。
淑娟今年讀初一,在家排行老二。她父母一連生了三個女孩,還想要一個兒子,結果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
孩子多了養(yǎng)不過來,淑娟從小就由爺爺奶奶養(yǎng),父母則帶著其余孩子長年在外面打工,很少回來。
她是個懂事的孩子,看到解放軍叔叔一天干活很辛苦,而且只吃方便面,心里過意不去,就纏著奶奶蒸了一籠饅頭。
解放軍不肯吃,她就在那里哭。最后大家只好一人吃了一個。
張教導員就是在這時注意到這個小女孩的。她很善良,身世也很可憐,就心生同情,給了她100元錢,然后留了電話,告訴她有困難可以找他。
過了幾天,淑娟來電話了,卻不是要求解決困難的。她說,叔叔,今天下雨了,路滑,你出去執(zhí)行任務,一定要注意安全。
張教導員說,那一刻,他真的被感動了。
晚上他給愛人打電話,商定繼續(xù)資助這個小女孩。
他拿出淑娟的照片給我們看,那是一個清清秀秀的乖巧女孩。
小女孩還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尊敬的張叔叔:
在這次大地震中,我們村受到了巨大損失,當時村民苦不堪言,整天以淚洗面,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上級派你們來了,給我們救災,你們多么辛苦啊,千言萬語一句話,我謝謝你們!
張叔叔,我們萍水相逢,初次見面,沒想到就這么有緣。前幾天,你和我的家人說話,給了我100元錢,第二天又扛了一袋面粉,給了200元。我想,我的親爸親媽也不過如此。你給我說了那么多話,給我講人生道理,我都記在心上。你是那么理解我的內心世界,每一句話都讓我感受到至高無上的“親情”二字。我在想,我的父母不能給予的東西,你為什么能呢?
你前幾天不是說要把我認成干女兒嗎?如果你不嫌棄我是個生長在農(nóng)村的孩子,可以認我,我愿意。希望這件事就是我給你熬的解除疲勞的甜粥吧。
而今天,你要走了,我是多么地想你啊。不過還可以給你打電話,我很安慰了……
這封信寫了滿滿兩頁,時間是5月26日。
第九章 尾 聲
采訪結束,我們準備從碧口返回縣城,卻沒有車,正發(fā)愁呢,汪師長回來了。我們戲稱是瞌睡遇上了枕頭,剛好坐他的車。
我們五點鐘就出發(fā)了,但從文縣送我們到隴南的車安排在午飯后,這樣我就有一上午的機動時間。
我想回家看看。
我出生的任家山村,在縣城和碧口之間,也是一個重災區(qū)。
我在金口壩下車,然后打電話給妹夫,讓他接上父親和大哥,我們一起上山。我說上山,是因為我家住在山上,離文碧公路還有一段距離,原來不通車的時候,全靠步行。去年春節(jié)路才修通,可地震之后又被滑坡堵塞,我回來前才搶修通。
父母已經(jīng)80多歲了,他們住在縣城大哥家,地震之后也沒有回去過,老家就小弟守著。我到縣城的當天,和父母匆匆見了一面,母親一句話沒說,拉著我的手久久不肯松開。父親站在一旁說,你們領導來看我了,把人家麻煩的。他說的是李治林副部長和人民軍隊報社郭吉安社長,他們在文縣采訪期間,看望了兩位老人,讓我心中無限感激。他們也是我父親這一生近距離見到的最大的官,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侄兒聞訊也開著車來了,我們便帶著兩輛越野車去老家。路的確是通了,險要處卻不少,在一段盤山路上要倒三次車才能轉過彎,坐在車上心里一陣一陣發(fā)緊,八公里路走了半個小時。
小村四面環(huán)山,常年郁郁蔥蔥的,要是放在大城市不管什么地方,都會是美麗的風景區(qū)??傻卣鹱屗兞藰樱@里垮一塊,那里溜一片,千瘡百孔的不成樣子。
嶺背后社的房屋倒塌比較多,加上這個地方原來就是一個大面積滑坡體,地基松軟,已多處裂縫,原址再無法重建,需要搬遷。灣里村房子整體垮塌的不多,但倒一面墻、塌一個洞的處處皆是,一眼看去,滿目危房。
這就是我童年成長的地方,曾經(jīng)的一草一木都那樣親切,如今的一磚一瓦卻讓人傷感。
由于受災面積太大,救災物資分到村已顯得捉襟見肘了。村里七八十戶人家,上面發(fā)的帳篷卻不到十頂,多數(shù)都是用彩條布搭建的,小弟一家就住在自建的五彩斑斕的帳篷里。
我來到自己出生的被稱為“新房子”的老屋,發(fā)現(xiàn)情況比小弟在電話中告訴我的要嚴重得多,院壩塌了一個大口子,房屋地基已岌岌可危。背墻從樓上塌下來,土還堆在屋角的梯子旁,陽光從屋頂照進來,已根本不能住人了。
我拍了些照片,就挨家挨戶去村里看望父老鄉(xiāng)親,等轉了一圈回來,弟媳已把飯做好,可父親執(zhí)意不吃。他在為房子的事傷心,住了一輩子了,總是有些感情。如今變得如此慘敗,他不落忍。另外他還有自己的盤算,總想回來住,可母親喜歡住在城里,為這事他們還經(jīng)常爭執(zhí)?,F(xiàn)在好,一了百了,想回來住都沒有地方了。
我和大哥勸他想開些,并答應把房子修補好。可他不理我們,坐在小弟的院子里,遠遠地望著房子抽悶煙。
剛吃過飯,村支書任登憲從地里趕了回來。他是我的長輩,地震發(fā)生后,他就一直帶著村民自救,臉上和身體都顯得非常疲憊。
我們聊了一會,他突然問,這次回來能不能給村里解決點啥問題?
我一時愣在那里,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問他,現(xiàn)在都有哪些困難?他說,縣上通知讓移民,移到兩當縣,可多數(shù)人不愿走。你也看到了,現(xiàn)在房子都成了危房,住都不敢住,可全村才發(fā)了幾頂帳篷,你看能不能從部隊撥點帳篷來。
我說部隊不能直接撥,要通過縣民政局,我到縣上找人說說,爭取爭取。
我只能這樣說,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里很難過。
我們返回縣城,已是中午時分。大哥的房子在縣城西面的山坡上,可以俯瞰全城。我又看了看我的文縣,這個我親人般的縣城,自我當兵走后,近30年沒有太大變化,地震卻只用80秒讓它換了容顏。
我第一次感覺到它的陌生。
我曾在上世紀90年代寫過一篇散文,標題就是《我的文縣》,其中一段記述了在縣城聽雞叫的事:“早晨還在睡夢中,就被雞叫驚醒了。我不知道縣城究竟有多少只雞,只覺得滿城都是,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高,形成一股聲音的洪流,雷鳴般在縣城上空翻滾。我的文縣的每一天就是被這震天的雞叫聲喚醒,然后期待美好的明天。”
這一次,我也在縣城住了一晚,可是在早晨起來的時候,并沒有聽到那種“聲音的洪流”。雞是叫了,卻是零零星星的,和縣城的外貌一樣蕭條。
難道地震也能讓雞鳴發(fā)生變化?
我不知道。
我一轉身,登上了車,我的文縣留在了身后。
不,它在我心里。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