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請抓緊我的手（外一題）

媽媽，前方的路為什么那樣黑？一定是巫婆用她的魔法口袋把世界上的光亮都吸走了吧？我看見長鼻子的巫婆坐在黑烏鴉的翅膀上，燈火被她吹滅了，星星跑丟了，月亮嚇得藏起來了……我想起，我坐過的小板凳還放在院子里的丁香樹下，半截沒點完的小蠟燭被我藏在枝椏上；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水孩子湯姆才剛剛變成兩棲動物，他很快樂地碰見了石蠶和水仙女；昨晚的月光非常明亮，你不停地拿出我送給你的母親節(jié)禮物——一張漂亮的畫仔細端詳，你微笑著在廚房里給我做了一盤水果沙拉，上面放了三顆笑盈盈的紅櫻桃……你還對我講，賣火柴的小女孩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孩子，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墒牵瑡寢?，你以后在我口袋里裝一盒小女孩的火柴好嗎？我想把前面的路面照亮，我想在亮光里找到你和爸爸。媽媽，如果我找到了你，請抓緊我的手吧，再也不要丟開！

媽媽，地球為什么要那樣憤怒地搖晃？是誰惹她生氣了嗎？但是，一定不是我。昨天你才表揚過我，因為我進屋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了奶奶肩膀上，還因為我把一個叔叔扔掉的煙頭揀起來扔進垃圾箱里，你溫暖的手掌撫摸我的腦袋，說我是最乖的、每個人都會疼愛的孩子?？墒?，地球為什么不疼愛我呢？她難道忘記了嗎？我每年春天都會為她栽上一棵小樹苗，現(xiàn)在，我的八棵小樹苗都長得跟我一樣漂亮，它們一棵比一棵高一點，我是里面最矮的一個。媽媽，你能不能告訴我，地球的臉在哪里？我想在她耳邊唱你天天晚上唱給我聽的搖籃曲，我想用雙手抱住她的臉親吻她的額頭，我想在她脖子里撓癢癢，我想告訴她很多孩子都愛她，讓她不要再發(fā)怒。媽媽，為什么我站立不穩(wěn)，天旋地轉，請抓緊我的手吧，不要丟開！

媽媽，我為什么摸不到我的書包？鉛筆還攥在我的手里，我的作文才寫了開頭，我還想寫完后配上插圖，我要畫許多水孩子圍著新來的水孩子湯姆，擁抱他親吻他，在沙灘上跳起歡快的舞蹈，他們白色的泳衣在水里漂浮，像白色的水草，像白色的水母，像白色的珠貝……我曾經(jīng)告訴你，如果我有一天去了天堂，就對上帝說，請把我變成一個水孩子吧！我要邊唱歌邊冒險，跨越浮冰，尋找仙境。你回答我說，你原本就是個水孩子啊，媽媽的子宮就是水孩子的宮殿，你浮游在里面，快樂地翻滾打鬧……媽媽，請讓我繼續(xù)做你的水孩子吧，在那里，我不會寒冷，不會孤單，不會墜入黑暗。媽媽，看到我的手了嗎？請抓緊吧，不要丟掉你永遠的水孩子！

媽媽，為什么我感到那樣寒冷？是誰把我拋進冰冷的縫隙里？我聽見樓板斷裂的聲音，墻壁坍塌的聲音，伙伴尖叫的聲音……你曾經(jīng)告訴我說，我生活的世界是個天堂，最愛我的爺爺也去了天堂，最懂事的孩子都會有一個天使護佑和伴隨。可是，我為什么看不到天堂？我為什么找不到我的天使？我只是感到寒冷，我想跑起來，可是四肢不能動彈，我想喊媽媽，但嘴里填滿泥沙，我想轉動腦袋，但更多的碎末掉下來落在我的臉上……媽媽，我似乎離你越來越遠，我以墜落的速度遠去，我和你之間有一條巨大的溝壑，溝壑越來越寬。我不喜歡墜落，我喜歡飛翔，像鷹一樣，我多么想張開鷹的翅膀，讓你和爸爸坐在我的身體上，我?guī)е銈冿w向最美最美的月亮。媽媽，來找我吧，找到我，就請抓緊我的手吧，不要丟開！

媽媽，你是否看到了我的模樣？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去了天堂，我的小手，就牽在爺爺手上。我跟爺爺站在云朵上，看見你那樣悲傷，我撕下一塊晚霞向你扔下去，化成一只小蜜蜂在你耳旁嗡嗡嗡地講話，你聽到了嗎？天堂真的是個好地方，我換下了帶血的衣衫，穿上了亮晶晶閃著星光的衣裳，我擁有了一顆屬于自己的星星，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再也不怕跌入黑暗，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找到了許多小伙伴，她們的頭上都戴著永不凋謝的花環(huán)，我們一起騎在月牙上，笑呀笑，搖呀搖；我的老師就是傳說里的仙女，她舉著好看的魔杖，讓云彩變幻，讓我們的笑容化成星光和月光……媽媽，當你在夜晚看到亮光的時候，那就是我在笑，我要把笑容永遠掛在你的眼睫上，我會輕輕碰你的手，來抓我吧，抓緊我的手，讓我做你永遠的陽光！

孩子，在災難中成長

門外是柳樹，窗外是榆樹。柳樹的枝條安靜地垂著，一聲不響；榆樹的葉子錯落無序，也一聲不響。柳樹那邊是操場，學生歡叫的聲音一波高似一波；榆樹旁邊是單位勤雜工的小屋，外面的鐵絲上掛著幾件紅紅黃黃的小孩衣裳。常在單位圍墻周圍流竄的花貓一點兒都不怕人，它輕巧地躍到暖氣管線上，慢吞吞地踱著步，在每個辦公室后窗外停留片刻，甩甩尾巴。地震的余波好像很淡，這個世界似乎一下子若無其事了。

可方才，我和兒子才紅著眼眶從電視前面離開，一個女孩從廢墟中被營救出來，嘴里不斷地喊著：“媽媽，媽媽——”兒子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潮潮的，熱熱的，我們都不說話，我們的聯(lián)系從來沒有這么緊密，他那么信賴地將自己交托給我，而我，又那么堅定地相信自己能護佑著他。

起初，地震對他來說，就像地球晃了幾晃那么好玩。他告訴我說，上課了，老師讓大家把字典拿出來，復習一下幾種查字典的方法，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旁邊的暖氣片前后搖動起來了，他想，有些同學真煩人，上課了還搖暖氣片搗亂。但是，所有的桌椅都搖動起來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像在跳舞，擺動的幅度很大。隔壁教室里的學生都擁出了樓道，有的同學喊：“消防演習了，捂住嘴巴鼻子彎腰跑！”他就想，上次演習沒有感到樓在搖晃呀！老師講話了：“大家不要慌，一人一張桌子，抱住腦袋鉆到桌子下面去。”他怕了，其他學生一定也怕了，因為大家都不鬧著笑了，都迅速地抱了腦袋鉆到桌底去。等樓道不再擁擠的時候，老師指揮著他們奔下樓去。

他抬起頭，大大的眼睛望著我，問：“你知道我最大的遺憾是什么？”我猜不出來。他告訴我，“我太羨慕早早就跑到操場去的同學了，因為，他們一定看見了整座樓房搖來晃去的樣子?？墒?，等我跑到操場的時候，地球已經(jīng)停止搖晃了?！彼乜粗車察o的樓房，又說，“樓房搖晃的時候，如果趴到地上聽，一定能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彼o我做示范，把耳朵緊緊貼在地面上。

地震第一次發(fā)生的那天晚上，我試著跟他討論捐款的事情。他若無其事地打著游戲牌，圓圓的一張又一張，啪嗒啪嗒地摔在地板上，連頭都不抬，對我說：“捐就捐吧，我攢了20塊零花錢了，捐上5塊。”我望著他跪坐在地板上安然的小身體，心想，這個世界發(fā)生的變化，哪里是你想象的晃了幾晃那么簡單和好玩呢？若是所有的父母，此刻都能平安地像我一樣注視著游戲著的孩子，那可是要緊攥在手心里的幸福?。?/p>

第二天，他已經(jīng)了解了許多來自天南海北的關于地震的消息，他拉著我的手給我講，一個學校里的300多個大哥哥大姐姐都死了，還有很多比他還小的弟弟妹妹也死了。他說了句大人才感嘆的話：“很小的孩子突然死去是最可憐的事情！”“為什么？”我問他，他回答，因為大人最心疼小孩子，而且小孩子還有好多東西都沒有見過，好多地方都沒去過，遺憾會很多很多。晚上，我摟著他坐在電腦前查看網(wǎng)上發(fā)布的圖片，一個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一歲大的小男孩，恬然安睡在護士的懷里，護士喊著：“還有誰是孩子的親人？”他的腦袋靠在我肩上，指著酣睡的孩子說，“他沒有爸爸媽媽了，我們收養(yǎng)他吧！”臨睡前，他喊我到他房間里去，跟我商量，“媽媽，要不然，你在我壓歲錢里取50塊錢捐出去吧！”

今天中午，也就是方才，我?guī)еt著眼眶從電視前離開去學校。這個中午真熱，熱得人一路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他一直在沉思，汗津津的手一刻也不曾離開我的手心。在學校門口，他仰頭注視著我，“媽媽，下午我們學校要捐款，我現(xiàn)在想捐100塊錢了，你可以從我的壓歲錢里扣除，可以嗎？”我擁抱他，告訴他：“你的錢歸你支配，你愿意捐100就捐100吧！”兒子把錢裝進口袋里進了學校。

我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融進許多個穿校服的孩子中間，眼睛酸酸的。捐款的數(shù)字，從5塊，到50塊，最后到100塊，這對孩子意味著什么呢？一場災難，吞噬了多少孩子的生命，讓多少孩子成為孤兒，又讓多少活著的孩子在災難中學會了愛和憐憫！對死去的孩子來說，生命太脆弱和無助了；對活著的孩子來說，用災難作為成長的代價又太殘忍太奢侈了。我的兒子平安地走進校園，小小的影子拖在身后。就這樣看著他甩著胳膊走的樣子，看上平平安安一輩子，多好！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