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黃花

雪夫 本名朱清明，上世紀60年代生人。15歲從軍，后從業(yè)于某金融機構(gòu)，任企業(yè)形象主管至今。發(fā)表過詩歌、散文、評論、書畫、攝影作品若干，有作品入選多種文集，曾出版?zhèn)€人書法作品集。

對于古人法書，隔朝隔代，其間社會、政治、經(jīng)濟、人文背景、審美標準屢屢變遷，雖說有“傳統(tǒng)”這條虛線牽連，但今人對古人法書的認識無不打上現(xiàn)世的烙印，倘一味依樣畫葫蘆，充其量不過是古人的翻版而已。

這個道理如同翻譯。母語跟外語生存環(huán)境不同，如果直譯過來往往味同嚼蠟，也是極笨的辦法。所以高明的譯家總是意譯，用母語詮釋原著，進行再度創(chuàng)作。

其實前輩對此早有認識。“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齊白石語），應為千古一律。

宋代書家往往又是畫家，手札極妙，錯落有致，大膽留虛。他們用畫家的眼光看待書法，也就比常人多了一雙眼睛，在形式美感的覺悟上顯得更加敏銳。他們才氣橫溢，奪人眼目，后人大都拾其牙慧。前人創(chuàng)造了某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有些已達極致，后來者往往難以逾越。這也是研習書法的一大難題。唯有活學活用，如果一味效仿，多半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什么藝術(shù)能與書法更親近？

是音樂。還有詩。

已故林散之先生被喻為當代草圣，作品獨標一格，世多贊譽。不過亦有憾處。先生草書線質(zhì)蒼潤，至晚年愈加樸茂，似臻化境，但某些習氣終未能除，如弧形較多，且少變化，直接影響到作品的形式美。由此看來，藝術(shù)上的瑕疵很難去盡，大師也不能?；蛟S瑕疵正是藝術(shù)上陪襯的需要吧。

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過程，原是高度復雜的心理活動過程，需要調(diào)動平日的知識積累。杰出的藝術(shù)作品應該是杰出的審美能力加上豐厚的學養(yǎng)的產(chǎn)物。以這個觀點看大師的作品，那些平凡的一點一畫、一木一石，實際上飽含了藝術(shù)家的艱辛與勤勉。八大的筆會說話，會唱歌。他的山石極少渲染，語言簡潔之致，數(shù)根線條，幾團墨點，神完氣足，無生命的山石也就有了生命。后之覽者，如我輩凡夫，惟有仰望的份。

老師說的話不一定句句是真理，自己要有看法，想做就做，即使結(jié)果錯誤，也是通過思考得來的教訓。

對老師如此，對大師同樣如此。

優(yōu)秀的藝術(shù)作品無一不是激情的產(chǎn)物。蘊藉是一種境界，也是通過激情得以抵達。激情并非佯裝狂態(tài)，為所欲為。在一定的法度之內(nèi)，激情騰挪的空間其實很大。

弘一法師皈依佛門后的作品褪盡煙火氣，靜穆得如同坐禪，然而堪稱不朽的作品，還是那幅絕筆“悲欣交集”。蓋激情使然。我自然無從獲知法師那時候倒底想些什么，但可以依稀感覺得到法師的內(nèi)心不平靜。靜極生動，動極生靜。法師回望佛門與人間的那一瞬間，天國之門緩緩打開……

藝術(shù)家須經(jīng)過無數(shù)艱難轉(zhuǎn)入不同的境界，最后進入無我之境。不過無中有我，有中無我，方為至高之境。或許這是哲學的范疇了。

在岳母處晚飯后到青龍山人家，跟他們夫妻玩“二七十”，告贏。九時別，至三蘇雕像忽又往雪泥處，見父女倆下象棋，于是同雪泥對弈兩局，再告贏。想寫字，雪泥取出一疊新裁成的四尺對開單條。在紙上游走，覺得筆感順暢，不過前兩幅皆敗。復錄弘一法師句：花枝春滿，天心月圓。了無掛礙，任性揮灑，感覺良好。此幅字體勢開張，蒼潤適度，表達了此時此刻的心情。

今夜興奮異常，手腳亂舞，不亦樂乎。

誰來陪我吃酒！

藝術(shù)家應該葆有一顆童心，也就是說擁有一份尤其對尋常生活的天真情懷，是不是一種素質(zhì)？

往往是這樣，別人的一句話可以點燃你。不過前提是自己的手腳要勤快。否則別人說得再多，自己聽得再多，也無濟于事。

很不幸此生跟藝術(shù)結(jié)緣，經(jīng)歷了一些與藝術(shù)無緣的人所無法經(jīng)歷的痛苦。很有幸因為熱愛藝術(shù)而擁有過這些痛苦，并與一、二知交感同身受。

有人說，一個人若在二十歲之前沒有體會過幻滅的痛苦，那么這個人就沒有年輕過。

我體會過幻滅的痛苦，那是一件傻事，那年十八歲，當時真有一種滅頂?shù)母杏X。如今回想起來，實在應當感謝那段生活。

我想，如果我們無法避免栽跟斗，恐怕早一點比晚一點好，因為有足夠的時間檢點失誤。從這個角度看，一個人老來失節(jié)，的確是很悲哀的事情——他連哭都來不及。

幸福永遠是一種在過程中產(chǎn)生的美學體驗。而結(jié)局是什么？對于一個看重過程的人來說，結(jié)局只是結(jié)局。

又是雨，大不大小的沙沙聲類似背景音樂，最適合閱讀。

躺在床上翻宗白華的《美學散步》。這本書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買的，當時通讀過，有的章節(jié)印象模糊，有的已經(jīng)忘記。

讀到《中國古代的音樂寓言與音樂思想》，發(fā)現(xiàn)當時用朱筆批到：“德國古典音樂的價值何在？故此篇文章乃時代產(chǎn)物?！边@句批語是針對宗先生的這句話說的：“……數(shù)學孕育了自然科學，音樂獨立發(fā)展為近代交響樂與歌劇，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顯得支離破碎。社會主義將為中國創(chuàng)造數(shù)學智慧與音樂智慧的新綜合，替人類建立幸福的豐饒的生活和真正的文化?！?/p>

宗先生的這篇文章原載于1962年1月30日《光明日報》，那是我剛剛降臨人世的時候，三年大饑荒的尾聲。先生是大智之人，讓純學術(shù)的東西沾上一點時髦，想必不是初衷。

不禁想起某些人，比如郭沫若。在我眼里，郭先生只有《女神》和《瓶》，其余的可不必讀。

郭先生終老于86歲，而那些不肯低頭的先生們，大多夭折了。有一長串名單可以列出：傅雷、老舍、鄧拓、吳晗、田家英、翦伯贊、顧圣嬰、陳夢家、聞捷……

其實郭先生非常不幸，他的兩個兒子在文革中自殺。

但郭先生是聰明的，所以壽終。

歷史有情，也最無情。細雨聲中，我輕輕合上書頁，嘆息一聲。

解衣上床，眼皮輕松得像片羽毛。又該失眠了。

再捱一會兒，還是老樣子。干脆穿衣起床，沖一碗奶粉。據(jù)說睡前喝點奶粉，有助睡眠。

扭亮臺燈，隨手抓過來一本雜志，卻是五月號的《讀者》。

微風徐來，窗簾動了一下，有零零星星的雨敲打著雨篷。是那種春天常見的雨，且下且住?？磥砟谭鄣拇呙咝Ч患坝曷?，呵欠終于姍姍來遲，掩窗睡也。

心靈自在即是幸福。

無雜事纏身同樣是一種幸福。

比如現(xiàn)在，一個人在工作室，泡上一杯綠得讓人有些心疼的素茶，雙腿妥善地放置于桌子之上，然后閉上眼睛，任思緒亂飛。這個樣子會不會顯得有些紈绔？會不會奢侈得讓人嫉妒？

這幾天食不香甜睡不安穩(wěn)，目光呆滯，口中念念有詞，神志基本處于游走狀態(tài)。

這幾天臉色蒼白，領導說，病了？去醫(yī)院吧。前天上班路上，大腦靈光一閃，忙將自行車靠在路邊，剛停穩(wěn)就遭撞，騎車人是女的，說，有病?。?/p>

這幾天乾坤顛倒，白天糊涂晚上清醒。耗去半斤茶葉、一條玉溪。體重直線下降。

這幾天黑云壓城，又時不時艷陽高照。

這幾天寫詩。

想必它也是坐電梯上來的。十層樓，如果像我一樣，停電的時候一步一步，要爬六百多個梯步，不知道它歇息過沒有。

反正每晚零點過后，它準時窸窸窣窣。聲音不大，時有時無。聲音的位置是游動的，一會兒在卷成筒的圖畫紙堆里，一會兒在畫案下面，要不就在柜子背后。如果聲音比較單純也就罷了，我可以不理會，也可以當做曲子催眠。要命的是它除了東一頭西一頭沒完沒了的“打游擊”，甚至還在柜子那邊不停地啃噬什么。柜子里面有書，有器材，萬一它啃穿了木板，就會有后果。我不愿意看到后果。我要想辦法請它離開。

起初的想法實在愚蠢可笑。反正沒事的時候我喜歡聽音樂，于是把門打開，把音量開大。那段時間幾乎都泡在古典里面，干脆放貝多芬的《命運》或者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想用鼓聲、炮聲之類的強節(jié)奏轟它出去。一試，顯然不行，樂聲停止后大概十分鐘，它復又窸窸窣窣。后來我也困了，只好關(guān)上門，改放《田園》、《自新大陸》這些節(jié)奏比較舒緩開張的曲子，記得還把舒伯特的《小夜曲》反復播放，一來好把它的聲音壓住，助我睡覺；二來據(jù)說越是聰明的動物越通靈性，讓它順便陶冶一回，興許就溫柔了。

沒有關(guān)燈。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大約快天亮了吧，隱略覺得誰在毛巾被面上走動。腦子一激靈，是它！用手一劃拉，聽見“吱”的一聲尖叫，手碰到它身子了。趕緊抬頭，見它連滾帶爬鉆入畫案底下。

之后許多天，我都在跟它周旋。想過用藥，又不敢用，屋子里堆了很多東西，萬一它出不來麻煩才真搞大了。后來采用的方法十分簡單——一米長的直尺靠在桌子旁邊，聲音從哪里傳出來就拿尺子捅哪里。這種動作每天晚上大概要重復十來次。當然，這時候房門是一定要敞開的。

直到將近一周以后，我突然發(fā)覺自己其實很笨：它的光臨，無非是尋找食物。我一直喜歡吃生花生，經(jīng)常買來五、六斤花生米擱在桌子旁邊。我想，我必須斷絕它的口糧！先是把花生袋用細繩扎緊，放入另一個鐵皮柜，然后清理室內(nèi)的東西。結(jié)果出來了，紙堆里有少許花生殼，再乘勝追擊，把畫案下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果然，一大堆花生靜靜地堆在墻邊。接下來的事情就更簡單了：清理花生，裝入塑料袋扔掉；把角角落落的東西重新整理；把地板拖干凈，尤其注意死角。其實我知道它此時此刻躲在什么地方。那個地方是真正的死角，以我一人之力奈何不得。我要用時間說話，看誰耗得過誰。

它是昨晚走的。

它走的時候我正在伏案。我沒有任何動作。先是墻邊的一只拖鞋動了一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了，估計十來公分長，腦袋不停地左右晃動，一雙小眼睛東瞅瞅西瞅瞅。它的毛色呈暗灰色，身子明顯消瘦，末了，在門坎邊猶豫一下，消失了。

它來的時候一定比現(xiàn)在要胖。性別至今不詳。

我剛才又去了你的小屋，櫻木。在墻角，我看見兩塊骨頭，你舔吮過的骨頭，很小，有一點蒼白。

你留給我兩塊蒼白的骨頭。

半年前我在洪雅，你在洪雅街邊的一個籠子里。我說，這就帶你出去，我們回家。

真的怕你就融化了，在我懷里，你像一團小小的雪。你太小了，最后一次見到你，還是小。你喜歡纏我褲腿，我走到哪里你纏到哪里，常常被我的不小心弄得“吱吱”叫。

二十號那天早晨，你為什么不叫？

你側(cè)身躺在窩里，眼睛似閉非閉，身子還有溫暖。你是溫暖的呀，為什么不叫？

我這就送你回家，送你去一個更新的家。我把你捧起來放進小紙盒。還有你的小紅碗，你要帶上。

從今往后，你住樓下，我住樓上。

想你的時候，我來看你——

櫻木！

養(yǎng)母，請原諒我在文字中稱呼您為養(yǎng)母，因為生母健在，我怕分不清楚。

今天下午同妻子又來看您了。今天下午您清醒了，而上次來卻不是這樣。上次您衣衫單薄，渾身大汗淋漓，拼命地甩手或者蹬腿，想掙脫什么。我明白是那些先您而去的人又來了。他們是我的祖輩。您不止一次的說他們已經(jīng)催過您很多次了，要帶您回去，回到您來時的地方。

我大聲地喊，喊您媽，拍您的臉搖您的肩。一次次地，您慢慢睜開眼睛，復又閉上。

最近您總是這樣暈過去，暈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持續(xù)的時間越來越長。醒來之后您完全記不清自己都說過什么，有過什么舉動。您問養(yǎng)父為什么不買花生糖，您想吃。養(yǎng)父說您有糖尿病，不能吃糖。您說反正就要走了，為什么不讓吃花生糖？

想吃就吃吧，這也是醫(yī)生說過的話。那天醫(yī)生悄悄跟我說，你母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再忌了。

記得上次在醫(yī)院的時候，當我不得不將您的病情告訴養(yǎng)父的時候，坐在過道的椅子上養(yǎng)父哭了，說您走了以后他怎么辦？我把養(yǎng)父攬進懷里，抱住，像抱住一個大孩子。我說有我呢，怕什么，我是您的兒子。養(yǎng)父說是啊是啊還怕什么呢，你是我的孝子兒??！

我也是您的孝子兒，養(yǎng)母！

您口齒不太清楚，不停地說養(yǎng)父腦子不夠用，最近老是丟三拉四，要我和妻子記住貴重物品存放的地方。您哪里有什么貴重物品呀，養(yǎng)母！您說我是您的孝子兒，妻子是您的孝媳婦，女兒是您的孝孫女，以后不會糾纏我們。您看您看您的眼淚又出來了。別哭好嗎，我來為您抹淚。

回到泊心樓，有許多事情要做，又都不想做，一個人坐在電腦前盯著屏幕發(fā)呆。腦子里裝的全是您。

如果有來生，如果依然被抱養(yǎng)出去，我還是找您。

您是我的養(yǎng)母！

丑丑，這段時間不要出門。

聽到外面的叫聲了？那些或驚恐或哀鳴的聲音來自你的同類。它們是一些垂死的狗。

是的，又開始打狗了，說是有些無家可歸的狗，它們咬了人，而喜歡咬人的狗大多有狂犬病毒。那些人說狂犬病毒無藥可治。這個社會人與狗不一樣，狗身上的東西不能隨便給人，這個道理很簡單。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知道你一向不咬人，最多也就吼叫幾聲，表示你不是人。但這段時間你得盡量控制自己，說話要小聲，不出門也要小聲。其實有些人我也不了解，你更不了解，我怕他們說你是瘋狗。

他們都說那些垂死的狗是瘋狗。那些狗多半無名無姓。它們不聽話，主人懶得起名字；或許有過名字，如果不聽話，名字轉(zhuǎn)眼就會消失，讓風帶走。

放心吧，丑丑，你有名字。你的名字不好聽，任多大的風也帶不走。

還有，今天的報紙你別看，上面有一幅很大的照片，兩條狗躺在地上，一條黃色的土狗，一條雪白的北京犬。地上兩灘鮮血，鮮血后面是一排穿制服的人，他們手握鐵叉，威風凜凜。

早點睡吧，丑丑，聽完故事就睡：有個遠方阿姨，她認識你，她是我的網(wǎng)友。有一次她說來生不想變?nèi)?，變?nèi)颂?，變成草，靜靜地榮枯。我說好，那我就變狗，一條非常好的狗，不咬人，像丑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