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第一次讀到《情人》已經(jīng)整整二十二年過去了。那一天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在福建山區(qū)的一所學(xué)校里,一間躺在床上就必須面對瓦片的房間。那時候,陰差陽錯的,進(jìn)了省委部門工作,知道自己是做不好這份工作的,因了種種原因,卻又沒有辦法離開。于是,第一個報名參加了講師團(tuán)下鄉(xiāng)扶貧。
正值初夏,福建南方,陽光可以從屋頂?shù)目p隙中照射進(jìn)來。炎熱而又潮濕的日子。沒有浴室可洗澡。我和同屋的女友從很遠(yuǎn)的食堂提了水來,就那樣站在臥室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小心翼翼地往身上澆。沒有足夠的水,也不能將地面弄得太濕,當(dāng)時,洗澡成了一件困難的事。然而,必須洗,《情人》里的女孩子也在洗澡,那個愛她的男人細(xì)致地,輕柔地為她洗。只有在那樣的地方,在緯度那么低的地方住過的人才知道:洗澡是必須的。
這本書是怎么來的,我不記得了。一定是屬于女友的。而她,又怎么會有這樣的一本書呢?在那個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一個建在荒山野嶺的學(xué)校。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了這本書。
一本紫紅色封面的《外國文藝》。
掛頭的就是這篇小說?,敻覃愄亍ざ爬沟摹肚槿恕?。這篇影響了我一生的小說。這篇讓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小說,什么是一個想寫小說的人應(yīng)該選擇的生活。
“我已經(jīng)老了。”
小說的第一句話。
二十二年里,沒有再完整的讀過《情人》,但我沒有忘記。有些東西,是你只見過一眼就再也不會忘記的。
確實如此。如果在自己過往的日子里慢慢地遙想。一座老房子,一棵大樹,一眼水井,一個相對視的眼神,此生再也不會看見他······
就是這樣,真的,不會忘記的也許就是與生俱來的。
讀了第一段之后,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將書抱在胸前,知道找到了一個無窮盡的寶藏,舍不得一下子將它享用了。要慢慢的,一點(diǎn)一滴,拖長享受的時間。
多么感激《外國文藝》的編輯們。從此成了它的最忠實的讀者。后來,遠(yuǎn)赴海外,委托家里為我訂的唯一的一本雜志就是它。相隔七年,回來探親,再走,出海關(guān)時,我的箱子引起懷疑,邊防檢查要我打開,結(jié)果,他們看到的是滿滿一箱子的《外國文藝》。因為太重,我將它們作為手提行李。硬是提著上飛機(jī)。所有的人圍著那個箱子露出驚詫的目光。
又是多么感激翻譯家王道乾先生。他的譯文無與倫比。我沒有讀過他其它的譯作,僅僅這一篇,就足以流芳百世。我也無法閱讀法語原著,但我從他的中譯本里所感受到的美妙的文字,我想即便閱讀原著也不過如此。
更感激的當(dāng)然是杜拉斯。
這個女人,寫出了這樣字字珠璣的小說的女人,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久久地端詳著小說前面她的一張小小的照片。十六歲時的照片。一張戴著帽子的頭像。驚人的美麗。所能說的就是這五個字。
我和女友面面相覷,如此美麗的女人寫出如此美麗的小說,這簡直就是一個神話。我們不知道的是,這樣美麗的作品誕生時,創(chuàng)造它的女人一定失去了自己的容貌。
是的,她在書里說,自己的容貌被毀了。可我沒有讀懂這幾個字,面目全非這四個字,如果沒有真正的看見,只不過是四個字,讀不出任何東西。
那樣的任憑生活的刀刃在自己臉上行走,是不是因為自己首先放棄了呢?
我沒有去想這個問題。我眼中的她,就是那么美麗。我沒有看見寫作《情人》時的她。
那時候,我還沒有老。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將來有一天我的面容也會備受摧殘,而我必須依靠著這部小說以及寫這部小說的女人來支撐自己的生命。
而只有到了這樣的情境,才能說我真的讀過了《情人》。
借用維特根斯坦的話:只有那些自己已經(jīng)思考過在此書所表述的思想和類似思想的人,才能理解。
理解《情人》的時候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來。
我給杜拉斯寫了一封信。說我是怎樣為《情人》所傾倒,怎樣被她帶進(jìn)了那個獨(dú)特的世界,于我,這世界有著強(qiáng)烈的共鳴。雖然年代、地點(diǎn)相距是如此之遙。我感激她給了我這么美妙的享受。讀《情人》的感覺是欣喜若狂??傊@是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當(dāng)然,這也是一封永遠(yuǎn)不會寄出的信。信寫好后,我也曾認(rèn)真地想了想,該怎么寄,唯一能做的是寄給《外國文藝》編輯部,請他們轉(zhuǎn)??墒?,這似乎不現(xiàn)實,一封用中文寫的信,一個默默無名的讀者,隔了千里萬里,沒有人會理睬我的。
但我沒有任何遺憾。信寫完了,也就完了。從某種角度說,這是寫給自己的。
很久以后,讀到杜拉斯的傳記,得知《情人》發(fā)表后,杜拉斯每天收到的信可以用麻袋裝。
這么多年來,有一個問題久久不曾褪去,當(dāng)年,在那樣多的信里,有沒有來自中國的中文信呢?上海的《外國文藝》編輯部,有沒有收到請他們轉(zhuǎn)交給作者的信呢?
就在閱讀《情人》的時候,那個我所愛著的男人來到了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小屋。他是來問罪的。一個偶然的機(jī)會,他看了我全部的日記。日記里所記載的我的生活,顯然是與他的生活觀相背離。他立刻跑了幾百公里,他要來驗證所有的這些事,他要從我的嘴里再次聽到,聽到我說,我錯了。我望著桌上的書,我想說我沒有錯。我不知道我錯在哪里。錯的是他,他沒有權(quán)利看我的日記。但我什么也沒有說。因為他已經(jīng)暴跳如雷。房間里的溫度可以著火。
為什么,你說,為什么?他不停的問。
我無言以對。我無法解釋我在愛著他的同時還和別人有關(guān)系。答案其實很簡單,我愛的是愛情。愛愛情的人歸根究底愛的是自己心底深處的那一份感覺。任何時刻,任何地點(diǎn),只要有一個對象能夠激發(fā)出這份感覺,那么就會產(chǎn)生激情。這其中,并不存在忠誠這個問題。但我無法表達(dá),只能說,沒有什么為什么。
我們分手吧,他說,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這就走。我到縣城去過夜。
不!我不讓你走。
那你回答我,為什么?他的手,捏住了我的脖頸。
我閉上眼睛,就此知道了永遠(yuǎn)不要去問一個人為什么這三個字。不要。我的嘴里輕輕的吐出了一個字:不!
你是個婊子!他松了手,奪門而出。
我怔住了,然后,我看見了紅色封皮的書。它在那兒,那上面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讀了不下三遍,但我一句話也想不起來。很奇怪的是,在那樣的一個于我來說是無比困難的時刻,我一次又一次地盯著它。冥冥之中,上帝在告訴我拯救的途徑么?
我追了出去。
漆黑的夜。白色的公路。我說,好吧,我錯了。我說出這三個字時,根本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我想要的是他回來。僅此而已。他要我說什么,我就說什么。
我是不可改變的。
所以,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一篇小說寫出來了。場景還是那間小屋,導(dǎo)演就是《情人》。我是一頁一頁地看著它,一行一行寫出來的。同屋的女友是第一個讀者。她說,你把《情人》嚼碎吞進(jìn)去了。她建議我將它投到北京的大刊物去。我這么做了。輾轉(zhuǎn)了整整一年后,被退了回來。女友很忿忿不平,說你應(yīng)該親自帶著它上北京。我說,這是干什么?讓編輯們看我還是看作品呢?當(dāng)我再讀它的時候,臉紅了,圖有其表而已。
小說寫的是一個有野心的女人愛上了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男人拚盡了全部的氣力改造著他心愛的女人。他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無能為力了。女人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有著圓圓的十個蘿,這是一雙不會為任何命運(yùn)擊垮的手。我給了我的女主角不言的結(jié)局。
她不能沒有男人。
但她更不能被男人擊敗。所謂的擊敗就是她為男人而放棄自己。
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是永遠(yuǎn)唱不完的歌。
小說還是發(fā)表了。在省里的刊物上。我自己卻再也不想看它。
然而,在這下面,深藏著的某一點(diǎn)上,有什么東西開始連接。
我和一起讀《情人》的女友先后都離開了祖國。然后,又在異地他鄉(xiāng)不期而遇。我們再次住進(jìn)了同一個房間。但我們誰也沒有提起《情人》。故事一個接一個地發(fā)生。我和她分別遇到了一個又一個情人。這一回,我們住的是一間終年不見陽光的屋子。當(dāng)我的情人來和我一起過夜時,她就睡在過道里。而她的情人來見她時,我經(jīng)常坐在樓下賣小圓面包店的門口,聞著咖啡的香味,看著過往的行人,看他們被染成五顏六色的頭發(fā),還有腳上那奇形怪狀的厚底鞋。這是一個聚滿嬉皮士的街區(qū)。
終于,她搬走了,為了她的情人。搬來的原因也是因為情人,他不要她了。這是她說的。她在凌晨三點(diǎn)給我電話,說,立刻,救救我,否則,我要?dú)⑺浪?。為了她不殺死他,我去找了這個房子,和她搬在一起。我的西班牙房東不能理解,他給了我這么好的條件而我已經(jīng)住得很習(xí)慣了卻還要搬走。但我不能不呼應(yīng)她的請求,曾經(jīng)和我一起讀《情人》的女友,曾經(jīng)一起瘋狂的因為讀《情人》而寫小說的日子。
五個月后,她的傷口痊愈,新情人為她在高尚區(qū)找了房子。她很幸福地走了。
我也走了,將所有的東西卷在床單里,搬到一個適合一個人住的地方。
不久,她又搬來了。這次,是更致命的一擊。她在醫(yī)院作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并且將他給的錢還給了他。她說,因為我愛他,我不能要他的錢。也許有一天,他會回心轉(zhuǎn)意。我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而愛他。我為她煲著雞湯。聽她說她是如何地愛他,愛這個她本不該愛的男人。她說,她現(xiàn)在才想到,沒有一個男人關(guān)心女人的靈魂。她說,她要找一個男人結(jié)婚,生孩子。孩子和母親才是真正的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說,這有什么用呢?無論孩子還是男人,都無濟(jì)于事。我們就那樣面對面的躺著,說話,什么都說了。但是沒有提到《情人》,還是沒有。
這樣,我們還要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的劫難而不可自拔。
終于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男人。關(guān)于他,我什么也說不出,或許有一個詞組,詩意而又性感。對了,這是我給他的定義。
當(dāng)我這么對他說的時候,連他的手也沒有碰過。在三年的時間里,只有一次,距離最近的接觸,我和他面對面的站在過道里,相隔半米,我說,你遲到了。他說,我是跑著來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再向前邁過這半米。
我們住在同一個城市里,有時見面。見面的時候總是有很多人,大家天南地北的聊著。他不說話。他知道我在畫畫,他說我看看你的畫。過了三天,我在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在這個除了帳單和廣告就沒有其他的信箱里,居然看見手寫的筆跡,我的名字,我覺得十分奇怪,打開一看,是他寫來的。厚厚的好幾張,談的是他對繪畫的認(rèn)識以及發(fā)展的看法。而我,剛剛拿起畫筆,純粹是一種自娛,從來沒有也不肯費(fèi)心去思考這些形而上的問題。所以,那信讀了也就擱一邊去了。倒是想著,這年頭,還有人肯寫這么長的信,談?wù)撨@么不現(xiàn)實的話題。何況,我們才見過一次。
后來,有一天,我離開這個城市,出門旅游去。
在離開前,打了一個電話給他,說,我要出門了,你和我一起去么?這本是一句戲言,我并沒有這個意思,猜他也不會去的。但我聽到在電話的那一頭,他的聲音遲疑著,他說,謝謝你邀請,但是,但是,我不能去。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我說,是啊,是啊,將電話掛了。我不關(guān)心他要說什么。
事情仍然是從信件開始的。
三個月里,我一個人在歐洲游蕩。給他寫了三十封信。
就是在信里,我告訴他,你是一個詩意而又性感的男人。
生活一直走到這個時刻,可以說仍然,仍然什么呢?按部就班。一個女人,愛愛男人(身邊總是及時的出現(xiàn)男人,談不上驚天動地,可也不乏短暫的激情),寫寫東西。這么多年里,寫作于我不過是一種消遣而已。實在沒有事可作了,就拿起筆,寫和女友們一起在寂寞的晚上開了很遠(yuǎn)的車去喝咖啡,還要有時間去掙出一份自己的生活費(fèi)。知道活得無聊,但又能怎樣呢?
然而,畢竟還是出現(xiàn)了這個男人。
他在信上寫了一個老鼠的故事。在一個荒鳥上,老鼠過剩,自然環(huán)境再也不足以提供全部老鼠的生活資料時,它們面臨了生存危機(jī)。
一天傍晚,它們中的一部分告別了自己的親友,分別從各自的家里出來,非常有秩序地排成長長的隊伍,沉重而緩慢的向日落的方向默默地走去。隊伍走到島盡頭的巖石上停了下來,前面是深深的海洋,天際是滾滾烏云,沒有一絲希望的光。它們最后一次回過頭,愛戀地凝視了一遍自己生活過的土地,然后一同奮不顧身地從萬丈懸崖上跳入了波濤洶涌的大?!?/p>
他說,他激動得不能自己,深深地被這種精神所感動。他說,它們一定沒有死,它們不能死,它們肯定復(fù)活成千百朵浪花依偎在島的周圍。
他說,如果我還有才氣的話,我真想寫部交響樂,主題就是“復(fù)活”。復(fù)活人類本性中已經(jīng)消逝了的那些最可貴、最崇高的品質(zhì)。
他說,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我不求索的。
他說,我做了一個夢,參加了切格瓦拉的游擊隊,奔波轉(zhuǎn)戰(zhàn)在中美洲的崇山峻嶺中……
而對于一個女人,最最重要的還在于他說,他第一次見到我就愛上我了。
我像看見了天邊最燦爛的星一樣頭昏目眩。因為他選擇了我對話而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不,不僅僅是這樣,我在信里說,唯一的愿望是見到你,見到你。給我一個世界也不及見到你重要。
那會兒,我們隔了遙遙的赤道。
我在巴黎的街上不知疲倦沒日沒夜地走著,我并不清楚為什么要走,那些我所崇拜的大師們早已無處可尋,巴黎早已不復(fù)是那個巴黎。但我滯留著,不肯離去。該看的博物館都看了之后,我仍然在大街小巷漫無目地晃蕩。就在那么一天,在街上,有一個法國男人走近我,問,我可以陪陪你嗎?
我說我不介意。這樣的事情在巴黎經(jīng)常發(fā)生。曾經(jīng)遇見一個人在整整四個小時里沒完沒了的教我說法語。他說,你說對了,就該吻我一下。于是,我總是說錯。我說我們不要再教了,你不覺得是浪費(fèi)時間?他說,那么你愿意談?wù)劽滋m.·昆德拉嗎?我說,這或許更是浪費(fèi)時間。后來我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讓他走開。辦法是我用地鐵月票飛快的沖進(jìn)了地鐵的月臺。他在后面叫著,你不能就這樣把我給甩了。
法國人名叫勒內(nèi)。他很安靜地陪著我。在音像商店,我讓他幫助我找一張現(xiàn)代舞的碟子。后來,我們?nèi)ズ瓤Х?。他告訴我,他住在蒙巴那斯。蒙巴那斯?一個影象忽然浮了出來,我問,你知道瑪格麗特·杜拉斯嗎?他說,當(dāng)然,她是一個有名的作家。她已經(jīng)死了。我說,你知道她的墓地所在么?他說他知道。我說我想去看一看。我們約了第二天,他在蒙巴那斯車站等我。
那個晚上,我在信上說,在巴黎,有一個我最喜愛的女作家,明天我要去見她。
站在杜拉斯的墓前,腦子竟是一片空白,墓很樸素。深灰色的石頭刻著她的名字。我的眼睛睜得很大,努力想看見一些什么,一陣刺痛。我閉上眼睛,看見的是湄公河那條永恒的渡船。她上了那條渡船,一切就都決定了。
我蹲了下去,想更貼近她一些。不,多此一舉。當(dāng)渡船來到時,你自然會靠近我的,如果你不想死的話。那是她在說話么?
不知什么時候下雨了。當(dāng)我察覺時,頭發(fā)衣服都濕了。勒內(nèi)催著我離去。已是深秋,我打了哆嗦,涼意從腳底一點(diǎn)點(diǎn)的往上升。我明白,我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看見。
如果說,我真的是感受到了什么的話,那么她的臉上掛著的是惡毒的笑。
我說過,這么些年里,沒有再讀過《情人》。后來,買了所有杜拉斯作品的中譯本。然而,其中沒有《情人》。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的以及作家出版社的。有她早期晚期的作品。但就是沒有《情人》。我對一位寫作的朋友說,你去讀一讀,《情人》。他在看了電影《情人》后才讀了小說。他對我說,不怎樣啊。我沒有再說什么。這么些年里,我寫了好幾篇短文關(guān)于《情人》。編輯向我約稿,我就寫讀《情人》。得知杜拉斯死了,仍然寫讀《情人》??戳送跣〔ǖ碾s文,再寫讀《情人》。他是我所知道的中國作家中最為推崇《情人》的人。因為這點(diǎn),我說我愛他。無比的愛。
無論是多么的熱愛《情人》,無論是寫了多少文字,終于有一天,我明白了我根本不能就《情人》說任何話。
這一天是忽然的,悄沒聲息地來到的。
他不再見我。
在我們熱烈地愛了三個月后。而我,已經(jīng)在開始問自己是否要與他共命運(yùn)時。他說,我們不要再見了。
他說,我不會再和你一起出去了,永遠(yuǎn)不會。
他就像失蹤了似的。但我知道他在那兒。在那兒。
我給他寫信,給他電話,在痛苦到不能自己時跑去看他,這一切一切都無濟(jì)于事。
我苦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三個字卻是我咬住牙不問的。
后來,我得知,他背著我在追我最親密的女朋友??墒虑殚_始時,他對我說,我對你是愛,對她只是喜歡。愛和喜歡是不同的。我不知道的是,對于男人,不同的在于床上。他得到這一個時,就要另一個了。如果他先選擇的是她,那么這話就是對她說了。女朋友在他提出約會時,問,那么她呢?這個她指的是我。他說,她不會知道的。
后來,女朋友害怕了,她告訴了我,她說她不想失去我。失去我的友情。
我什么也沒有說。
他在報復(fù)我。
我又見到了他。我還是什么也沒有說。我忍住了,我知道自己仍然愛著他。所以,我不能說,必須裝作不知道?;蛘?,沒有這回事。
只有內(nèi)心深處,不可挽回的劇痛,一場我自己導(dǎo)演的悲劇,正在徐徐落幕。
為什么仍然那樣地不能放手呢?
他在冷眼旁觀,他說我會瘋的,有如我的女友。那位當(dāng)年在扶貧時一起熱愛《情人》的女友。他說,或者我會因為神思恍惚而出車禍。我們有一位好友就是出了車禍而半身癱瘓。他在等著,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他在等著我受到懲罰。我該受到懲罰的原因是就在我最最愛他的時候,也沒有全部交出自己。他說,我要的是一個可以將最后一口飯給愛人吃的人。我只敬重這樣的女人。而你不是。
現(xiàn)在,可以明白一些事了
現(xiàn)在,可以重新來回憶《情人》。
渡船來了。黑色的汽車,堤岸冒著熱氣的房間。不能停止的大海一樣地做愛。
然而,杜拉斯死了。
當(dāng)她說,她要寫作時,她就死了。
這個中國情人的出現(xiàn)只不過是上帝成全她的寫作而送給她的。沒有他,寫作不會開始,也不會有這樣一個輝煌的句號。
當(dāng)她那樣年輕而美麗時,她不會知道。所以這個情人是不能提,不能說的。
她從來沒有愛過這個情人。
無論她說什么,只有這一點(diǎn)是確定無疑的。我們?nèi)汲磷碓谶@個驚心動魄的愛情里時,杜拉斯自己知道,究竟發(fā)生的是什么。
《情人》在杜拉斯七十歲時才誕生。只有到了這樣的時刻,所有的事情發(fā)生了,又消逝了,所有的人來了,又走了。所有的愛,愛自己。
愛自己,是因為愛寫作。
寫作是一切。
或者什么也不是。
“盡管絕望,還要寫作。啊,不,是帶著絕望心情寫作。那是怎樣的絕望啊,我說不出它的名字……”
事先并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知道的只是孤獨(dú),在徹底孤獨(dú)的狀態(tài)下寫作。不停地寫。以至于不會去自殺。
除此以外,任何都不重要。金錢,名譽(yù),朋友,親人,還有自己,還有容貌,當(dāng)她決定寫作時,她的容貌就沒有了。
現(xiàn)在,我看見了她的照片。過早的衰老,一張女巫般的臉。
那是寫作的代價。
還有男人。
欲望。
不可能的愛情。
這是寫作的永恒的內(nèi)容。
這是從十五歲半,從堤岸那個房間開始的。從對小哥哥的愛開始的。
后來,愛不再寄托到任何一個具體的對象身上了。
很多人自殺,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寫作這件事。我知道她是對的。而一些寫作的人也選擇了自殺,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寫完了他們要寫的。這是我想到的。我更愿意選擇她。選擇杜拉斯,如她一樣的去生活。
或者說,這是別無選擇。既然我沒有變瘋,也沒有被汽車撞死。
我望著當(dāng)年一起讀《情人》的女友,淚如雨下。事隔多年,我們又見面了。她說,你哭了。她說,我們怎么會這么苦呢?她說,我已經(jīng)變成這樣,沒有人會愛我了。她說,他們?nèi)牒λ牢?。我很抱歉,連累了你。我們現(xiàn)在仍然要小心,別讓他們發(fā)現(xiàn)。她說,你還在寫小說嗎?我說,是的。我在想,想這件事。你還記得《情人》么?她說,我再也不會有情人了。我說,不,是杜拉斯的《情人》。她說,不管誰的情人,我再也不會有情人了。
他們說她瘋了。
我知道她沒有。
她在等待她的男人。她寫了一本厚厚的詩。自己掏錢印了,在她住的小房間里,除了床,就是裝著這些詩集的五十個箱子。詩集的封底是一張我為她拍的照片,在情人港,艷麗的紅衣裙,和衣裙一樣艷麗的人。除了我,沒有人相信她曾經(jīng)是那么美麗。沒有人相信當(dāng)年有人為她心碎。她和她的箱子住在一起,她的詩:總是那樣?失而復(fù)得?總是那樣?散了又聚? 你逃了一回又一回。
他們?nèi)颊f她瘋了。
她將自己關(guān)起來,不見任何人。不接電話,不回應(yīng)門鈴。她快速地發(fā)胖,沒有錢去買新衣服。于是穿著自己縫的衣服。很長很粗的線頭就那樣袒露在衣服上。所謂的衣服,就是一個口袋套在身上。冰箱里空空如也。她不喝水管里流出的水。舊沙發(fā)上鋪著床單,是她的椅子,她的床。她說她的床墊上有十二個彈孔。所以她扔了。他們要?dú)⑺浪?。但她還是逃過一劫。她說,你來看我,就在屋外喊吧,我會聽見。除此之外,我不能開門。
后來有一天,我?guī)Я藥准路恍┦澄?。站在樓下喊著她的名字,喊了很久,沒有回應(yīng)。
陪我去的朋友說,你應(yīng)該去向政府報告。她必須去看精神病醫(yī)生。
我沒有回答。我想起最后一次見面時,她說她要開始寫小說了。
可她怎么能將《情人》忘得這樣一干二凈?
我將門窗緊閉,電話拉掉。開始寫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寫什么。但是開始了。這一次不同已往。這一次,是我在遭到致命的創(chuàng)傷后死而復(fù)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
我仍然愛著他,我仍然愛所有吸引我的男人。我仍然愿意誘惑或被誘惑。我仍然可以去往天涯海角,只為想象中的而實際上遙不可及的愛情。但是,我只為寫作活著。如果不能寫,生命將什么都不是。
這是我從《情人》中得到的。
那個電話無關(guān)緊要。
那個男人也無關(guān)緊要。
因為有了杜拉斯,他們必定要出現(xiàn)。
所有的連接都連接上了。
于是,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