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后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
——《春天,十個海子》
1989年3月26日下午5點30分左右,海子在山海關(guān)和龍家營之間的一段慢車道上臥軌身亡,當時他才25歲,他帶在身邊的遺書上只有九個字: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帶在身邊的還有四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
海子15歲就考上了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在中國政法大學任教,是一個無可爭議的天才詩人,創(chuàng)作時間僅為7年,卻在身后留下近200萬字的作品。關(guān)于海子的死因,當時有各種說法,虛妄的、猜測的、無情的、嘲諷調(diào)侃的,如:海子練氣功走火入魔,想試試火車的力量;海子寫完《太陽》之后,感到難以為繼了,想以他的死拔高他的詩;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行為藝術(shù)”說,因為海子去世的時間3月26日是貝多芬、惠特曼的祭日,而地點在山海關(guān),長城腳下,長城是中國沉重歷史的象征,這種說法無疑將海子之死看作是一種“表演”,可在現(xiàn)實社會中為表演而離世的又有幾人?也有不少人給海子的死罩上了一層神秘的光環(huán),盲目地拔高其死亡的意義。
我認為海子的死應該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是他的性格及生活方式。他是一個孤僻、倔強、過于率直的人,經(jīng)常陷入對生存的思考而不能自拔,不擅長與周圍同事、領導打交道,甚至有些“恃才傲物”。他的生活環(huán)境也是相當枯燥,住在遠離北京市區(qū)的昌平,幾乎是完全與世隔絕的寫作狀態(tài),海子生前的好友、詩人西川曾回顧說:“海子沒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這或許是由于他的偏頗。在他的房間里,你找不到電視機、錄音機、甚至收音機。海子在貧窮、單調(diào)與孤獨中寫作,他既不會跳舞、游泳,也不會騎自行車。”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海子在獻身詩歌事業(yè)的同時是以犧牲塵世的日常生活為代價的,他是一個“精神潔癖”患者。
令海子津津樂道的是在瓦爾登湖獨居了一年多的美國作家梭羅,其實海子和梭羅完全是兩種狀態(tài)的獨居,梭羅的獨居有“試驗”的成分,他想證明:人類真正的生活必需品通過簡單的勞作就可以輕易獲得,而現(xiàn)代人為物欲所累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也就是說梭羅的行為如同我們今天的“行為藝術(shù)”,而且梭羅的獨處過程是非常愉快的,他身處大自然,每日勞動、和自然對話,身心非常放松,事實上很多時候他并不是一個人,經(jīng)常會有人慕名去拜訪他,《瓦爾登湖》是梭羅的超驗主義實踐作品。而海子的詩句是用心血換來,密茨凱維支在上個世紀的巴黎講述斯拉夫文學時,說到拜倫對東歐詩人的啟迪時,他說“他是第一個人向我們表明,人不僅要寫,還要像自己寫的那樣去生活?!币陨系挠^點用來說明海子的生活態(tài)度,也是同樣貼切的。海子在短詩《在昌平的孤獨》中寫道“孤獨是一只魚筐是魚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孤獨不可言說”,他正是淪陷于這種“不可言說”的孤獨而無法自救。
其次,是海子的感情生活非常崎嶇,他愛過四個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結(jié)果都是一場災難,這在他的詩歌《四姐妹》中有所體現(xiàn),特別是他初戀的女孩,更與他的全部生命有關(guān),感情的失意成了他自殺的直接導火索。
最后,便是海子對生存的危機感和對詩歌精神衰亡的哀嘆,他帶著這雙重的夢魘陷入黑暗和絕望,海子在他達到頂峰狀態(tài)的詩作《太陽》中表明,他是在生存的危機意識中開始他的人的覺醒的。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到了人類的盡頭”,在這種絕境之中“一切都不存在”,而生存只不過是“走進上帝的血中去腐爛”。他終于無法忍受這種腐朽而黑暗的存在,而讓自己的個體生命毀滅了。他曾渴望像歌德、但丁、荷爾德林那樣以整個生命來造就一部偉大的詩篇,而在當時的中國詩壇,“朦朧詩”的光芒像流星一樣消殞,持各種觀念的民間詩人一時風起云涌,很多不是以作品而是以宣言立足,大眾則是對時尚休閑文化趨之若鶩,對詩歌嗤之以鼻,很多如海子一樣的年輕的詩人倍受打擊,他們親歷了那個神圣被消解、詩和詩歌遭受踐踏,世俗欲望侵占人類精神的時代,那種失去靈魂的漂泊感,那種喪失家園的疼痛感,以及對理想王國的深層渴望深深交織在詩人的心中。如詩人伊沙所寫“在冬天”要“給詩人收尸”。
幾乎是第一次,詩人的自殺距離我們?nèi)绱饲薪?,從此死亡不再是一個曖昧不明的難以察覺的生存背景,而是轉(zhuǎn)化為一種生存前景,作為一種情結(jié),一種心緒,一種伸手可及的狀態(tài)沉潛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了。也許海子在以他的自殺提醒我們:生是需要理由的。當詩人經(jīng)過痛苦的追索仍舊尋找不到確鑿的理由時,這一切便轉(zhuǎn)化為死的理由。當這個世界不再為我們的生存提供充分的目的和意義的時候,一切都變成了對荒誕的生存能容忍到何種程度的問題。那么我們是選擇茍且偷生還是選擇絕望中的抗爭?
詩歌里有最真的人性、最善良的靈魂、最美麗的人生。“詩意”是我們對生活美好的祈愿,是人性純凈的本源,又是人間理想的境界。詩歌,讓我們親近自然的質(zhì)樸和人性的光輝。人,詩意地棲居,成為永恒的渴求。但是書寫這些真、善、美的詩人為什么要選擇自殺?米歇爾·??普f“為了探索這一領域,我們必須放棄最終總會有結(jié)論的想法”。我們面對的詩人自殺問題——一個嚴重的生命意義追問和價值承擔問題,同時又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在匱乏時代,真詩人在與偽詩人對壘和對真理的艱難追問中,在邊緣化處境的虛無冷漠和內(nèi)在沖突的雙重夾擊下,以生命的終結(jié)發(fā)出的其實是沒有答案的“天問”。
20世紀90年代,當不斷重復發(fā)生的詩人自殺事件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時,一些人甚至對“詩人之死”過分贊頌和推崇,發(fā)展到關(guān)注詩人勝過關(guān)注詩本身的地步。詩人自殺真的有那么大的意義嗎?這是我懷疑的。對詩歌藝術(shù)的獻身精神與自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質(zhì)”的行為,詩人并不是獨行者,事實上,詩人有眾多的同路人——哲人、思想者、作家、所有持有真理和信仰的人。他們沉默而堅毅,以一種強勁的智慧和毅力,發(fā)出對生命和世界的“意義之問”,同時,身體力行地去解歷史之秘。
真正詩人個人化的追問和燃燒式的歌唱,耗盡了詩人的全部生命和熱情。但是,真正的詩人不是那種挪用陳舊意象拼貼“快餐詩”卻又惦記著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也不是那種不斷打著低俗化的理論旗幟,一味靠給自己綴上“后什么”的人,更不是以詩人的矯情和罩著詩的光環(huán)殺人的人。真正的詩人是渴望進入生命以拯救生命的人,是不以任何時髦詞句作為脂粉并避免淪為潮流的附庸的人,是不屈服于命運的法則即使在患難深處也能以愛和寬容抗擊死亡的人。命運對于詩人猶如苦難的鐵門,然而,詩人敢用自己的頭顱去撞擊這扇物欲和理性的鐵門,并以其純個性的體驗點燃某些帶有普遍性的思考,為解除歷史和價值的盲點提供一個有意義的視點。面對虛無、擊潰虛無。不要為自殺去尋找依據(jù),而要為自己和他人的詩意生存尋求意義和樸素的理由??嚯y并不必然使人走向死亡,正如虛無也不必然使人自殺一樣。生存是一種機遇,更是一種個體堅韌的人生態(tài)度。
在紀念美國詩人艾倫·金斯堡的文章中,北島曾這樣寫:“詩人之死,并沒為這大地增加或減少什么,雖然他的墓碑有礙觀瞻,雖然他的書構(gòu)成污染,雖然他的精神沙礫暗中影響著那龐大機器的正常運轉(zhuǎn)?!辈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在適當?shù)臅r候死去”,這未嘗不是一件幸事,自由而死和死于自由不失為一種人生姿態(tài),只要詩人的死不是對人類和大地的褻瀆,只要詩人的死使其精神能光耀世界,就足夠了。
死亡不值得贊美,更不值得效仿,我也不認為只要詩人活著就能夠為世界創(chuàng)造更好的詩歌和更大的價值,當詩人的精神羽翼已經(jīng)折斷的時候,他無法飛翔,只能回歸大地。用大師帕斯捷爾納克的話為這篇文章結(jié)尾,“他們的痛苦是筆墨難以描繪的,他們的痛苦使憂愁變成一種疾病。他們的才能是值得欽佩的,他們的為人是值得紀念的,除此而外,讓我們懷著一顆悲憫的心,在他們所蒙受的苦難面前低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