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以及我作為一個父親

“昨天你還是一個少年，今天卻成為了一個父親?！?/p>

我第一次強烈的感覺需要我的父親是在我三歲之前，那時候我爸爸他是一名軋鋼廠的工人，這項工作讓他在三伏天也必須呆在火紅的鋼鐵燒爐面前，時不時地為它們，以及自己澆點水。那些涼水嘩啦啦一下子澆在火紅的鋼鐵上，那些鋼鐵就像獲得了重生一般發(fā)出歡快的叫聲——這景象別提有多刺激了。

那天我被我爸帶入了軋鋼廠，也許是我媽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吧，沒空；也許是我爸存心要讓我呆在他身邊。一切都很新鮮，我端坐在一邊饒有興致的看著一群壯漢熱火朝天地工作，其中當(dāng)然也有我爸爸。但很快有一個長相最惡劣的家伙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當(dāng)這莫名其妙的家伙來到我身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就開始變得焦躁不安起來。我左晃右動，期望能找到一個看見我爸的視角，結(jié)果那個討厭的家伙也在我面前來回晃動……因為我看不見正在勞作的父親，就這么，我最后竟放肆地哇哇哇哇大哭起來。聽到了我的哭聲，只一會兒，我爸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滾一邊去！”我爸大聲呵斥道。那家伙悻悻離去，臉上還掛著一絲尷尬的笑容。

那一刻真是幸福！我馬上破涕為笑，父親的擁抱讓我覺得身邊不再有任何威脅。在我那么小的時候，我的哭聲就是召喚我爸爸的信號。要是永遠(yuǎn)都能那樣多好，我想，要是我爸爸永遠(yuǎn)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幫助我解決一些突如其來的威脅，那該該多好，就像庫斯圖里卡的名片《地下》里的小黑永遠(yuǎn)保護自己的兒子那樣——可我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兩歲孩子的父親了。

我爸在他這一生大部分時間內(nèi)始終是一個鄉(xiāng)村工人的角色，當(dāng)然他有時候也會干點別的事情撈外快。要不是他日曬雨淋的工作，他的膚色應(yīng)該更白皙。至少他的肚子就像魚肚子一樣白。我父親在我身上留下的遺傳基因沒有失去秩序，他的腿型我的腿型，他腳的尺碼，甚至于我們腿毛的分布都驚人得一致。單看我們父子的腿，我覺得我的左腿跟我父親的右腿幾乎能配成一對；此外，我跟他一樣缺少胸肌，但區(qū)別是他的胸口沒有肌肉只有肥肉，我想這是年齡的關(guān)系；還有我們都是少白頭。

坦白地說，我跟我父親的感情在表面上是疏離的，而我在心里一直把他當(dāng)作一堵墻。最喜歡跟父親一起做的事情就是喝酒，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抽煙，他跟我談家族的往事，而我跟他談那些發(fā)生在我身上的那么一點值得高興的事情，這時候為了讓父親的情緒更好一些，我免不了夸大其詞。我對自己的信心通常建立在跟我父親的吹牛后，只有當(dāng)我面對自己的父親時我才會滔滔不絕。幸好我的父親，他愛聽我吹牛，至少表面上的情況是這樣。謹(jǐn)慎是他的隨身物品，這種謹(jǐn)慎有時候因為質(zhì)樸而會奇怪地顯出他的寬厚。性格上我?guī)缀鯖]有遺傳我父親的任何東西，所以我母親通常拿我恨得咬牙切齒。現(xiàn)在，我也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懶散的小混混，憑著一點點小聰明和幸運得到一些出書和發(fā)表文章的機會而游手好閑、投機取巧。雖說并沒有去坑蒙拐騙，但也好不到哪兒去。但無論如何我都感謝我的父親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

話說我也是一個“父親”了，一個年輕爸爸?！白蛱炷氵€是一個少年，今天卻成為了一個父親?！薄獜V州詩人歐亞常用這句詩歌來嘲諷我。

在我剛當(dāng)上父親的那陣子，一次我對我那日漸蒼老的父親抱怨說：“我女兒半夜總是不肯睡覺，這可把我折磨壞了。她哭個沒完沒了，有使不完的勁兒哭，難道她不覺得累嘛？”那次我爸爸聽后樂呵呵的，這在他看來著實不是一件該讓人沮喪的事情，“你小子，這完全是報應(yīng)啊，哈哈，要知道在你一兩歲的時候你也半夜總是不肯睡，還非得讓你老爸我抱著抖啊抖！——那時候你連你媽抱你都不要，死命地哭，不嫌累?！卑职终f起這些仿佛都很平常：“一到半夜你只會哭，一到白天就喜歡笑。”我馬上接話，“是啊是啊，我女兒也是這樣。要不是看在她白天那么愛笑，讓我高興，到半夜我都恨不能打她兩下屁股。”當(dāng)然，我也知道打小孩的屁股不對——不僅不對，而且對制止一個小孩的苦惱完全沒有效果?！澳菚r候你半夜哭啊哭啊，我想全村的人都要被你吵醒。”這些年來，我爸也漸漸像我一樣喜歡夸大其詞。我問我爸，“當(dāng)初你們怎么熬過來的？你們生我那時候，可沒有空調(diào)沒有紙尿布。”

“我可沒你這么笨。”我爸高興地說，然后就開始回憶往事。那應(yīng)該是１９８３年的冬天，他還很年輕，可能也跟我一樣為一個在夜里愛哭泣的嬰兒煩惱。不過他沒有抱怨，而是做出了行動，為那個晚上不肯睡覺的哭寶寶——也就是我——寫了七張“大字報”。那些白紙上都寫了相同的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在某個夜晚時分，他出發(fā)了。他一邊把七張寫滿字的紙貼在離家最近的七座小橋上，一邊大聲朗誦大字報上的內(nèi)容。“到了第二天晚上啊，你小子就睡得特別好?！蔽野职种v完故事就對我僥幸地笑笑，笑的時候兩眼曝露出深深的皺紋。

我的孩子現(xiàn)在兩歲了，我對她的付出少得可憐。當(dāng)初給她取名“范思哲”，也是希望她從小就是一個“大牌”。在這個囂囂塵世，我已經(jīng)變得足夠悲觀足夠猥瑣，而我不希望我女兒也像我這樣。無論基于何種原因，即使我找到再漂亮的借口，對我女兒來說我永遠(yuǎn)不可能是一個好父親。要知道我無法像我的父親那樣，在一個孩子成長的每一天里都陪伴在他身邊。

——但我最親愛的女兒，請相信我，你的父親將永遠(yuǎn)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