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抱女挈夫,舉家進(jìn)城。假定小城是個人,假定它躺在那里,假定它頭東腳西,此后的十幾年我像一只蟲,在它的肚皮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頭是家,一頭是單位,兩頭抹蜜,我是腿上系紅繩的螞蟻,在這顆九曲珠子里循味而進(jìn),彎彎曲曲爬過去,彎彎曲曲爬回來。幾經(jīng)搬遷,年復(fù)一年,至今仍在它的肚子里打轉(zhuǎn)。
剛開始我的家在它的肚臍眼兒部位,居中的繁華地帶,開門卻有大片的菜地未被高樓大廈蠶食,清凌凌的流水,翠生生的薺麥,秋冬日里經(jīng)霜經(jīng)雪,菜根也滲透清甜的滋味。
再搬家到它的右胳膊彎里,極為靠南,外圍是古城墻,土夯土壘,如甕如圈,護(hù)衛(wèi)整座城池。上班路上也有大片菜地,菜地里有一株垂柳,春日里綠霧蒙蒙,夾道兩旁是合歡花,開得絲絲絨絨,桃紅艷光無限。
再搬家就跑到它的腳趾頭縫里,太靠西了!菜地沒了,合歡花沒了,一棵一棵的綠楊列兵一樣站崗,馬路再寬也盛不下汽車急馳如飛。
當(dāng)初在肚臍眼兒的時候,我和菜地約會;再后來在胳膊圈兒里的時候,我和古城墻約會,那段殘破的古城墻上,能賞雪,能摘榆錢、揪槐花,秋天只有枯草,天邊有余霞落日。城墻下面,是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墳?zāi)?,那些原住民們只剩這一小塊安身之地。現(xiàn)在跑到腳趾縫里,好像去無可去,只能和超市約會。到處都在拆,在蓋,挖掘機(jī)轟轟隆隆,沙子石灰水泥的味兒漫天漫地,一個龐大的,充滿灰塵和喧囂的建筑工地。
當(dāng)這一切消停下來,滿天煙塵降落,呈現(xiàn)在眼前的,也許是一片新的,大的,想象不出來的,很豪華、很好看的景致。可是,卻總有那么一絲不真實,好像丟了什么東西,又像追趕什么東西,沒來由的張皇與焦急。
少了那么一種從古而來的,按理說應(yīng)該一直延續(xù)下去的,原汁原味的,味兒。
這個小城,原本兵馬重鎮(zhèn),“花花正定府,錦繡洛陽城”,繁華時候,一個十字街上就蹲七八個飯莊,布篷小攤肩擔(dān)小販比比皆是?!罢ǜ髮殻歉?、粉漿、豆腐腦”,其實,寶太多,數(shù)不過來,糖麻花、蜜麻葉、豆花糕、煎素卷,雞丁、崩肝、肥脅、肘花兒,光一個炸麻糖,就有“對拼”、“白片”、“盤算”、“有餳”、“荷包”、“二水”……當(dāng)然現(xiàn)在見不著了,只有油條獨風(fēng)騷;還有豆腐腦的鹵里面,金針、木耳、粉條、面筋,也沒有了,倆大香油珠子也沒有了;包燒麥用的荷葉也沒有了,吃起來就沒有和肉香、油香混在一起的荷葉清香——全城都沒有水了,上高中的時候,我們還偷掐過人家的大荷葉呢,現(xiàn)在,是旱城了。
是的,這么個小城,乾隆來過,梁思成來過,臨濟(jì)宗的祖庭也在這兒,還出過那么多有名的人物,趙子龍、趙佗、賈大山……,也有那么多的痕跡還保留著,古城墻、大佛爺廟、幾摟粗的大槐樹,樹身纏著紅布條,枝干蟠虬。人不多的時候,穿行幽巷,好像空氣里真的飄滿著舊日陽光的味道。可是,總歸是過去了。
閑來冬雪登大悲閣,古城上下,一片茫茫。這地方,是要出高人,要出隱士的。如今靈脈隱了,這股氣兒淡了,再想要收攝心神做高人,就難了。
剛把家搬進(jìn)城時,正逢元宵盛會。正月十五,大大的月亮在天上掛著,公公婆婆、父親母親、舅舅舅媽、表姐表哥,加上孩子、老公、我,一起站在冬日的麥田里,腳下的麥子枯黃萎軟。大家一起舉頭,看煙花。
一次有組織的,大規(guī)模的,奢侈的,燦爛的,煙花。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見過。就像多少年的光陰都濃縮在里面了,有的像柔軟的柳枝,有的圓圈里面包著五角星,有的是亮銀色,有的是淡粉,還有神秘的瑩紫,錯亂地爆炸,倏忽間近了,近了,到鼻子跟前了,又倏忽地滅了。好像這座城市里舊有的小吃,舊有的胡同,舊有的街道,舊有的人,舊有的味道,也隨著煙火消失了。代替它的,是一個迅速生長的有機(jī)體,像北京。
是的,像北京。一個看上去熱鬧喜興,無憂無慮的城市,卻有著深重的歷史和追憶??瓷先ッ總€人都喜歡它,可是它卻有一座城市說不出來的悲涼。一直在得到,不管是不是自己想要;也一直在失去,卻連傷心的權(quán)利都沒有。這個小城和那座大城一樣,受的都是內(nèi)傷。
可是,我還是喜歡它。它是我的家。
一場大雨叫我憂傷,想起一首歌這么唱:
我在這里歡笑,我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死去,我在這里祈禱,我在這里迷惘,我在這里尋找也在這失去……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我希望人們把我埋在這里,在這我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在這有太多讓我眷戀的東西……
和我想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