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孕

現(xiàn)場點評：

王秀麗為人代孕，孩子卻被老板娘故意打掉了。正是這個時候，小說的主題才真正得以呈現(xiàn)。然而，作者并不希望借此來批判富人群體的不仁和社會不公，在他的筆下，王秀麗更表現(xiàn)出了對于現(xiàn)狀的認(rèn)可和\"求為奴隸\"的心態(tài)，即使她流產(chǎn)第二天\"精神好多了\"（這句話極有象征意味），但被算計的事實卻從反面證明在其心里，她并不愿放棄代孕這件事。她所承載的精神支柱：一切都為了哥哥的病，最終也被證明只是一場鬧劇，這進(jìn)一步表明了作者對于王秀麗這個形象的\"怒其不爭\"，這使得這篇小說的悲劇意味得到加強。

點評人：吳浩（南京師范大學(xué)古代文學(xué)碩士）

1

對于洪姐這個人，我沒有什么好說的，只是談到這件事，不得不把她扯進(jìn)來。

有一陣子，交警查得嚴(yán)，我除了偷偷接送幾個熟客，就在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的新路上陪人練車。

洪姐是我表舅的女兒，我母親要我叫她表姐，也是個潮州人，四十來歲，長得又黑又瘦，頭發(fā)挑染過，有的正在退色——接近發(fā)根的黑色，接近發(fā)梢的還黃著。由于沒什么耳垂，綴在上面的珍珠像隨時要掉下來。

洪姐算是我在深圳最親的親人。用她的話說：“劉亮堂是我從鄉(xiāng)下帶來的?！蹦阏f用得著她嗎？我又不是沒長腿？我先在一家臺資廠當(dāng)司機，后來又給一個開的士的朋友當(dāng)“二駕”，有一天洪姐的老公、也就是我表姐夫請我喝酒，慫恿我去開“野的”，并答應(yīng)把他那輛老富康揮淚轉(zhuǎn)讓給我。出了酒館子，風(fēng)一吹，我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你的駕駛證都拿了兩年了，還不敢開？”我問洪姐。

“怎么會？沒人的地方我就敢開?！彼J(rèn)真地回答，小眼睛眨得飛快。

“沒人的地方你去干嗎？你去的不都是商場、酒樓這些熱鬧的地方？”

對許多女人來說，車能動起來就算會開；一個車位不算車位，要是有兩個并排著，她們就把車橫在中間，這樣既容易進(jìn)又容易出。保安見了上前干涉，“喂，小姐，你不能這么停車。”

“怎么啦我？厲害你停給我看看？”

她們一耍賴，誰敢惹??？

洪姐一般每周練兩次車——一次在星期二下午五點半，我到她公司所在地銀華大廈接她；一次在星期天上午，我表姐夫親自送她過來。

剛練車那會兒，她的臉上總掛著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從這一點看，你就知道她是個挺要強的人。我告訴她，踩離合，掛一擋，打左燈，放手剎，抬離合，輕加油，起步走……她不是沒把離合踩到底、掛不上擋，就是一下子放開離合，車子像頭發(fā)怒的公牛躍了幾下，熄火了。幾次下來，她心虛了，汗水一條條的，將臉上厚厚的脂粉沖開。

我可不像表姐夫那么好脾氣，說話輕聲細(xì)語，干活唯命是從。

“快，加大油門！腳往下踩?！蔽亿s牲口似的催她。

她就是不敢下腳。

開車講究流暢，我最看不慣這種畏畏縮縮、半死不活的樣子。

“踩！出啥事有教練擔(dān)著。”我把胸脯擂得山響。

前面有個十字路口，我對她說：“好了，慢下來，左右看?！?/p>

她卻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賭氣似的沖過去。

這時候左邊橫過來一輛的士，急得我大喊剎車。

那輛車或者是我的聲音，把她嚇懵了，一下子搞不清哪個是剎車，好家伙，干脆縮起腳，發(fā)出陣陣尖叫。

要不是我及時把住方向盤，可就闖大禍了。

“洪姐，”我黑著臉，拍著窗沿說。“你太不負(fù)責(zé)任了，你這不叫開車，叫、叫母豬上樹！”

“我一緊張，就找不到腳剎，我想要是踩錯了，責(zé)任全歸我，還不如干脆不踩。”她老老實實地解釋。

“哦，你還挺明白的?！?/p>

我除了搖頭，還能怎樣？

“女人開車本來就沒天分嘛，”洪姐還振振有詞，“哪天你有女朋友就知道了?！?/p>

“女朋友？還等你介紹呢?！蔽覜]好氣地說。

她不止一次地跟我拍胸脯，說自己認(rèn)識的人多，沒準(zhǔn)一不留神就把我的終身大事給解決了。

所以，每次一接到她的電話，我都以為天上會掉餡餅。有一次她說有個女孩子——我的心格登了一下——她卻說要租我的車。我有氣無力地說：“租唄?！彼终f：“真的，她隨時會打你手機?！?/p>

幾天后，我差不多把這事忘了。

洪姐又來了第二個電話。

“還記得吧？我上次說的事?！?/p>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能不放在心上嗎？”我裝模作樣地說，卻尋思著究竟是什么。

“有一點你必須答應(yīng)我，她去了哪里、干些什么，都得如實向我匯報?！?/p>

“別逗了，你又不是她媽?！蔽掖蛄藗€呵欠說。

她把聲音壓得很低，聽起來讓人發(fā)毛，“要不你就別干，我可不是開玩笑的?！?/p>

我一時找不到話說，她又來了一句，“放心，錢會多給?！?/p>

2

有天晌午，我正嘩啦啦地搓著麻將，手機響了。

“別理它?！辟€棍們都這么說。

我說我正等米下鍋呢，說不定哪只“水魚”送肉上砧了。

“您好，劉先生嗎？我是王小姐，洪姐介紹的?！?/p>

那聲音怯生生的，像有誰逼著她這么說。

我客氣地問：“什么時候出車？”

“下午兩點左右吧?！?/p>

她說的紅月別墅，應(yīng)該就在布吉關(guān)不遠(yuǎn)。那地方我曾路過，遠(yuǎn)遠(yuǎn)的山林里閃出一幢幢紅頂白墻的房子，好漂亮。

出了關(guān)，我按路牌指示，大約走了五公里，就有一條新路盤旋而上。過了崗?fù)?，車子駛?cè)腱o謐的林蔭道，兩邊榕樹茂密，光斑像斷線的珠子從擋風(fēng)玻璃上嘩嘩地滾落。車子在一片寬闊的草坪前停下來，前面便是一幢歐式的大房子，尖頂，像倒扣的冰激凌蛋筒。四周有白色柵欄環(huán)繞著，油光光的，快曬化了一樣，有條狼狗沖著我狺狺狂吠。

說句老實話，王小姐跟我的想象大有出入——一憑她的打扮，我敢斷定她決不是這幢別墅的主人。她的頭發(fā)本來很好，可惜沒有花心思打理，胡亂用橡皮筋束成馬尾，軟軟地垂下。她的個子很高——至少有一米六八——按道理隨便穿件什么都不至于這么難看。

她被我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便把目光移開了。

“把安全帶系好，現(xiàn)在查得很嚴(yán)。”我說。

她漲紅著臉，開始左找右找。

我側(cè)過身去，幫她把帶子拉過來。

我嗅到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氣味。

“去哪里？”我問她。她說去趟市婦幼保健醫(yī)院。

那天天氣真熱，我開足了冷氣。

“王小姐來深圳好久吧？”我主動打破沉默。

“沒多久?！彼÷暤貑枺澳隳?？”

“我？差不多五年了?！?/p>

“老深圳——對了，您能不能把空調(diào)關(guān)小點？”

“好好好，是身體不舒服吧？”我瞟了她一眼，才注意到她的臉色不大好。

到了醫(yī)院，她進(jìn)去了，我打開車窗，吸了支煙，又搖上玻璃，將靠背放平，聽一個叫“闖三關(guān)”的節(jié)目，慢慢地，眼前起了一團(tuán)白霧。中間我醒過一次，外邊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一陣篤篤的敲擊聲把我叫醒，抬頭一看，是王小姐那張扁扁的、了無生氣的臉。

“沒事吧？”我把靠背調(diào)回，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問。

“沒事。”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喜色，把手搭在肚子上，來回地、輕輕地摩挲著，像在感受一個新的生命。

第二天洪姐來練車，我把王小姐找不到安全帶當(dāng)笑話說出來，她打了我一下說：“鄉(xiāng)下來的學(xué)生妹，哪有你靈光？”

“學(xué)生妹？”我好奇地問。

洪姐知道自己說漏嘴了，便換了個話題。

“我怎么老是開不好？是不是太笨了？”

“你不笨，你是怕死——越有錢越怕死?！?/p>

“就你不怕死？！”洪姐不服氣地說。

“對了，王小姐是不是保姆？”我又問她。

“差不多吧。”她邊說著邊端起礦泉水，咕咕地喝起來。我看見清水兵分兩路，一路順著喉管滑進(jìn)去；一路從嘴角流出來，滴在她胸前，濺開朵朵深色的小花。

“什么叫差不多？”

她把瓶子放下來，扯了張紙巾抹了抹嘴，嚴(yán)厲地說：“你最好少管閑事！”

3

吃五谷糧，長百家姓，這話說得沒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短短兩個月，我丟了兩部手機，碰到一樁打劫，坐“霸王車”的就更是家常便飯了。洪姐知道我這碗飯不好吃，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一有機會就幫我拉生意。

有一天，她又來電話。

“明天有空嗎？”

“什么事？”

“陪我去羅湖橋接個香港人?！?/p>

“你老人家要的，再忙也得去。”

“少貧嘴，”她說，“到時要是人家問起來，你就說是我表弟?！?/p>

第二天一早，我先去蓮花新村接她，又一起趕往羅湖。

一路上洪姐老看表，埋怨我太遲接她。我意識到她要接的那個客人非同尋常。

那是個胖女人，看上去比洪姐要年輕一些，除了一身贅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粗粗的脖子上掛了串黑油油的佛珠。上車后洪姐就忙個不停：眼角在笑，嘴巴在說，手在開易拉罐，脖子快扭成了麻花。

我聽到洪姐管胖女人叫老板娘，她要去的正是那個紅月別墅。

“老板也在這邊吧？”洪姐滿臉堆笑地問。

老板娘哼了一聲，“他哪一天沒過來？魂早就被勾走了……誰叫咱人老珠黃呀。”

“您可別這么說，”洪姐趕緊說，“您看您，保養(yǎng)得多好呀，我還想向您討個秘方呢?！?/p>

老板娘呵呵地笑起來，“告訴你，多喝水，皮膚自然會變得又白又靚?！?/p>

“早向您討教就好了，”洪姐拍著手惋惜地說，“您第一次來公司，我一眼望去，嘩，這張臉太富貴了，就知道不是一般人?！?/p>

“哼，富貴有什么用，有些人要是沒有我——”老板娘故意把話說了一截，專等洪姐來問，這才冷笑說，“還是個小工人。這下就看他有沒有良心啰。”

“就拿這件事來說，就能看出您的肚量。”洪姐接過話說。

想著她那么大的肚腩，我差點笑出聲來。

到了別墅，她們兩個進(jìn)去了。

我停好車，走出來透透氣。這里空氣清新，夾著股淡淡的青草味，十分好聞。

大約半個鐘頭后，洪姐一個人先出來。

“送我回去?！?/p>

聽那口氣不大對勁，氣鼓鼓的。

到銀華大廈，她下了車，又俯到窗口提醒我，“四點鐘你到樓下接我?！?/p>

下午四點，我打她的電話和手機都沒人接，只好泊了車，跑上樓去。

上了車后，她一直冷著張臉。開頭我還以為她碰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問她，她不做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少根筋?。靠茨闫綍r怪機靈的，叫你在樓下等你就在樓下等，少給我四處去露臉?！?/p>

“還不是想認(rèn)識你公司的靚女?！蔽益移ばδ樀卣f。

“花癡！”她垂下眼瞼，自己卻笑了。

“是我不好，行了吧？”

她不理我，取出鏡子，照了照，又歪著嘴巴涂了遍口紅，發(fā)出嘆息似的聲音，“有些事要是能讓別人知道，就用不著你來開車了，懂不懂？”

見我不吭聲，她又說：“別看我是個老總，人家想炒就可以炒掉的。你別不服氣，打工就像當(dāng)保姆，替別人拉扯大孩子，到頭來，人家一不高興，一腳就可以把你踹開?！?/p>

我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她又說：“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你帶的畢竟是自己的孩子?！?/p>

“那咱們掉個個？”

洪姐可能覺得我的話太幼稚了，一笑置之。

我們到了紅月別墅，老板娘出來了，后面還跟著王小姐。她不敢看我，臉上始終帶著謙卑、不自然的神情。我想幫她開車門，卻讓洪姐搶先一步，手懸空了。

老板娘瞟了王小姐一眼，體貼地說：“你要多吃多運動，將來孩子的身體才棒?！?/p>

“懷上啦？”洪姐的眼睛瞪得極大，這是她表達(dá)驚喜的一貫表情。

王小姐輕輕地點了點頭。

“恭喜老板娘，”洪姐旋即提高聲調(diào)，好讓大家都聽清楚，又轉(zhuǎn)過臉對王小姐說，“明天讓這師傅送你去買些營養(yǎng)品回來。”

“洪姐您費心了。”王小姐急忙說。

4

火車站是車流和人流最集中的地方。送完了老板娘和洪姐，我想順便拉個客。

好說歹說，終于有個港客愿意搭我的車。去上海賓館，才收三十港幣。到了，我?guī)退麖能囄矌岢鲂欣睿槺惆l(fā)給他一張名片。

“多謝幫襯，”我熱情地說，“隨叫隨到?！?/p>

那香港人看也不看，走了幾步，將名片丟進(jìn)垃圾桶里。

前面有個女人朝我這邊走來，憑經(jīng)驗，我知道她想打的，就趕緊湊過去，搖下窗玻璃問：“小姐，去哪里？”

她正眼不瞧我一下， 兀自朝后面的的士招手。

“去你的?！蔽业偷偷亓R了一句，像只斗敗的公雞紅著臉走開。

在老高交會館前面，我終于拉到一對男女，樣子像中學(xué)生，男孩子吸著煙，女孩子偎依在他懷里，兩人共用一副耳機。

“今晚去不去泡吧？”女的問。男孩子爽快地說：“去，干嗎不？”

我說：“先生，車上不能抽煙的?！?/p>

“你剛才又沒說，你要說我才不坐你的車呢?！蹦泻⒆記]好氣地說。女孩子小聲說了句什么，兩個人笑得抱成一團(tuán)。

我又能說什么呢？

王小姐鼻子真靈，第二天一上車就聞到那股煙味，干嘔了幾下。

“你在車上抽過煙？”

我說客人抽的，搖下窗玻璃，讓風(fēng)沖走這股異味。

“快當(dāng)媽媽了？”

她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去個大點的商場吧?！?/p>

我說恭喜恭喜。

她的神情反而黯淡下來了。

“有什么好恭喜的？”她冷冷地說，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到了千佳大超市，我想順便買把剃須刀，就跟著她一起進(jìn)去。

一進(jìn)大門，左邊放著一溜購物車，我推了一輛。超市里顧客并不多。我們先在化妝品專柜耽擱了一會兒，女人的錢最好賺，所以這樣的專柜設(shè)在最外面。王小姐把售貨員遞過來的增白霜、胭脂、粉底、口紅一樣樣地擦在手背上，對著光線左看右看，冷不防問我，“你說這顏色好嗎？”

我笨拙地敷衍說：“我可不太懂?！?/p>

售貨小姐笑嘻嘻地對我說：“考驗?zāi)愕臅r候到了?！?/p>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王小姐就趕緊說：“我現(xiàn)在要盡量少用這些東西。”

“歡迎下次光臨?！笔圬泦T收斂了笑容說。

我心里嘀咕著，不買看它干嗎？她一定是悶得發(fā)慌。不一會兒，她又被富麗金行吸引過去——吊頂上的小燈星羅棋布，光線淡雅柔和，把玻璃柜里的項鏈?zhǔn)骤C照得流光溢彩。王小姐要了只白金鉆戒，用征詢的目光望著我。

“哇，很漂亮，戴一下試試，如果你覺得松緊不合適，我們可以幫你調(diào)。”售貨小姐熱情地說。

王小姐就把它套到無名指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然后又依依不舍地取下來，放進(jìn)軟綿綿的錦盒里，推給對方。

“先生，給你女朋友來個驚喜啦?！?/p>

我的臉像剛出爐的面包一片褚赤，熱烘烘的，不敢吱聲，只顧推著購物車埋頭向前。

超市像座迷宮，高高的貨架圍成了通道。貨架上堆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我們東看看西摸摸，拿起來又放下去，念叨著它們的名字，速讀著使用說明。著黃色衣服的售貨員像蝴蝶，在一畦畦瓜田菜地來回穿梭。她們看見你就毫無表情地說了聲上午好，然后匆匆地消失在拐角處。喇叭播送著輕快的音樂，讓你暫時忘掉了錢包干癟的現(xiàn)實，忘我地采購。有那么一會兒，我迷失在溫馨的氛圍之中，覺得自己正陪著新婚妻子購物?？纯赐跣〗悖嫦駛€會持家的主婦，忙碌地比較著各種牌子的洗面奶、毛巾、香皂、洗發(fā)水、咖啡、鮮奶、面包、開心果、魷魚絲、瓜子、蝦仔餅、雪糕的包裝、重量和價格，臉上溢滿了笑。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對她說：“把你想要的全搬進(jìn)車?yán)锇?，我來埋單?！?/p>

因為，購物車上始終空蕩蕩的。

從一個過道出來，我們看見好幾個人圍著幾只大木箱，廉價的DVD堆得像小山。

DVD里多是帶點色情的東西，只不過冠以科學(xué)、嚴(yán)肅的名稱，什么《初夜須知》《如何提高性生活質(zhì)量》《第一次體驗》……王小姐問：“有沒有生兒育女方面的？”那個售貨員找出一大摞唏哩嘩啦地扔在我們面前。

“兩片八塊錢行不？”王小姐問。

有幾個人同時抬頭看她。

“小姐，要有這種好事，麻煩你告訴我一聲?！?/p>

王小姐嘀咕起來，“你這人怎么這樣說話，我不過隨便問問?！?/p>

她賭氣不買了。

前面便是蔬果魚肉區(qū)，冷氣撲面而來，王小姐遠(yuǎn)遠(yuǎn)地瞟了一眼，說：“太冷了？不過去吧？”

“不去不去?！蔽铱粗直凵系碾u皮疙瘩說。

“哪里來的臭味？”她問我。我說是榴蓮，吃了很容易上癮的。她說：“那你買一個？”我說太貴了。

經(jīng)過了燒烤鹵水專柜，王小姐又被烤架上油光光的燒雞迷住了，它轉(zhuǎn)動著，像時裝模特全方位地展示自己的魅力。

“看得我口水都快掉下來了?！?/p>

她的眼睛發(fā)著光。

“那你買一只？”我模仿她剛才的口氣說。她咽了下口水，不再說話。

陪她逛了一圈，只買了兩大罐奶粉。

女人的心思真是讓人猜不透——舍得買最好牌子的奶粉，卻舍不得買一只二十塊錢的燒雞。

5

送走王小姐，我在關(guān)口附近的一家小吃店吃了碗桂林米粉，下午還有個熟客要去東莞。

我本來說好要跟洪姐的外甥見面的。洪姐的外甥叫王雄，在“極晝”夜總會當(dāng)保安隊長，洪姐說他或許能幫我拉點生意。

“社會上的錢，一個人是賺不完的?！?/p>

這是洪姐的口頭禪。

客人在人民橋等我，他穿了件領(lǐng)面起泡的花襯衫，嘴里叼著根牙簽。我挺看不慣他說話的口氣，好像隨時在提醒別人他的腰包脹鼓鼓的。

在去東莞的路上，他主動和我攀談起來。他說他是做服裝生意的，經(jīng)常往返于深圳東門、廣州白馬、黑馬和虎門批發(fā)市場。他還問我生意怎么樣？我說現(xiàn)在管得嚴(yán)，揾食艱難。他深有同感，憤怒地罵起來，“做服裝的人太多了，好像誰都能做一樣，好像找不到別的事做就他媽的通通做服裝去?！蔽覇査麨槭裁床淮虻氖?？他深沉地笑了笑，“包車好呀，客戶看不出來，以為這車是我的，還配了司機，信心不就足了一些？”

我說真是無商不奸呀。他指著我說：“彼此彼此?！?/p>

第二天傍晚，我終于和洪姐、王雄坐到一起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洪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破天荒地喝酒，而且還喝了不少。

“再來一瓶長城干紅，”洪姐瞪著我說，“要96的?！?/p>

我急忙朝服務(wù)員打響指。

王雄托著腮，看著窗外被雨淋濕的燈光、樓房和樹木。館子里燈光澄黃，顯得出奇地溫暖、亮堂。

我們吃的全是家鄉(xiāng)菜，喝的也是功夫茶，空氣里仿佛洋溢著濃濃的鄉(xiāng)情。

我們喝得眼睛紅紅的，王雄邊用指尖劃著杯壁的細(xì)霧邊哼哼，“瓶子不倒我不倒，瓶子不倒我不倒”——他大概是醉了。

打那以后，每天晚上十點，我就把車停在“極晝”夜總會附近——那是王雄的地盤。他還真給我拉了不少客人。

“不用找了?！边@句話我都聽得耳朵起繭了，要是哪個客人想找回零頭，我就會戳著他的背影罵他“孤寒（吝嗇）鬼”。

從晚上十點到凌晨兩點，是我最忙碌的時刻。我像個裝卸工，鏟起貨物，送到指定地點把它卸下來，又跑回來上貨，一趟、兩趟、第三趟 ……慢慢地就忘記了多少趟了。

有一次我把兩個客人送到濱?；▓@，已是午夜一點，那里的高樓層層疊疊，黑漆漆的樹木深不可測。他們說忘了帶錢，笑嘻嘻地要我跟著上去拿。

我不敢上去，那個時候我覺得有些東西比錢更重要。

一般來說，每隔兩、三天，我就包個紅包塞進(jìn)王雄的褲兜里，剛開始他還推了幾下，后來也就心安理得了。

有一個星期天，我實在太累了，睡過頭，讓洪姐在高新區(qū)多等了半個鐘。好在她心事重重，沒工夫跟我計較。

練車時，她接了個電話，收了線后很不開心。

“這叫什么事？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

晚上，我去接了洪姐，又接了那個老板娘。一路上洪姐對著老板娘嘀嘀咕咕。

“……可別讓他知道，把我給收拾了……”

“他敢？”老板娘氣咻咻地說。

洪姐又說：“……這小妖精，吃兩天剩飯就把自己當(dāng)人了……想反，給她點顏色瞧瞧……”

到了紅月別墅，車還沒停穩(wěn)，老板娘就沖了出去。

樓上的燈光從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斑駁而模糊。我看見旁邊還停著部車，黑色的大奔，粵港兩地牌。

洪姐蜷縮在后座，不吭聲，兩只眼睛在黑暗中發(fā)光。

我們先是聽到屋里傳來老板娘的尖叫聲，接著是乒乒乓乓的一陣亂響。有個男人的吼聲特別清楚——“你想干什么？我的孩子我不能看嗎？”

“你這衰佬……你們?nèi)ニ腊??！?/p>

又一聲尖叫聲，像是王小姐的。

很快，老板娘挾了股風(fēng)沖下樓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鉆進(jìn)車?yán)?，嘴里咬牙切齒地說：“不知好歹的臭三八?！?/p>

洪姐趕緊說：“您別生氣……”

“狗改不了吃屎的?！崩习迥镉謿夂吆叩卣f。車子沖出了大門，她突然傷心地哭起來，“命苦呀，我怎么就不像別人……”

到了羅湖關(guān)口，我把老板娘放下來。當(dāng)著她的面，洪姐塞給我一張千元港鈔，裝模作樣地說，“一直都在麻煩你，我們的事，千萬別去亂說。”

我說我知道。我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呢。不過隱隱約約，我還是替王小姐擔(dān)心。

6

幾個月前的一天，我又接到王小姐的電話。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行嗎？”她壓低聲音問。

我爽快地說沒問題。

我們來到東門一家肯德基，各自點了些愛吃的，她搶先付了款。

我們跟做賊似的，躲在一個角落里，看著幾個長得很丑的小朋友在樂園里爬上爬下。

“究竟是什么事？”我問她。

“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她臉色蒼白地說。

“你帶我去見一個人？”我指著自己的鼻尖問。

她低下頭說：“是的，見我哥。”

“你哥來深圳？”

“他對我放心不下，過來看看?！?/p>

我啜了口可樂，等著聽她的吩咐。

她的話差點把我嚇?biāo)懒?，她說“你裝成我老公行嗎？”

“別開玩笑了。”

“我沒開玩笑。”

“那你老公呢？”

“你知道我沒老公?！?/p>

“我不知道?！?/p>

“那現(xiàn)在你就知道了?！?/p>

“王小姐，我該怎么說呢？”

她誤會了我的意思，她說“你跟我去一趟，啥都不用說，車錢我照付，行不？”

我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的眼里有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東西，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我們把車開到了蛇口的后海工業(yè)區(qū)，她哥住在一個老鄉(xiāng)那里。老鄉(xiāng)是開小飯館的，里面的蒼蠅飛來飛去，客人卻沒有一個。

第一眼看上去，她哥像她爸——又老又瘦，穿一件有破洞的老頭衫和一條短褲。王小姐向他們介紹我，“我老公——劉亮堂。”又轉(zhuǎn)過去，“我哥，我們村的李叔和曹娘，來這里好幾年了，我沒找到工作之前就住他們這里?！?/p>

我有禮貌地說：“你們好?！?/p>

大家客氣地坐下來。李叔邊給我們開椰奶邊說：“我跟你哥說了，秀麗沒事的。在深圳，只要你有文化，運氣又好，就算一夜暴富也不稀奇?！?/p>

“謝謝你呀劉亮堂，你們的錢掙得也不容易啊，一下子寄這么多，讓我治病，我不安心呀?！?/p>

他的話帶著濃重鄉(xiāng)音，但我還是聽懂了七八成。我望了王小姐一眼，她正強忍著不哭，可眼眶已經(jīng)濕潤了。

“哥，這下你可以安安心心地用我寄的錢了吧？”

王小姐他哥點了點頭說：“我這個老毛病，已經(jīng)折騰了好些年——自從做了闌尾手術(shù)后就老疼——我也不想理它，什么時候閻王爺把我?guī)ё咚懔?，省得拖累你們?！?/p>

“哥，聽我一句勸，到大醫(yī)院里查一查?！辈恢罏槭裁?，我竟然動情了。

他不住地點頭說：“好好好。亮堂呀，我們爹媽死得早，秀麗跟著我這個沒用的哥哥受了不少苦，今后你可要好好地對她呀?！?/p>

又坐了一會兒，我堅持要請他們?nèi)コ燥垼跣〗愕母绺缗挛疫@個“妹夫”花錢，說我們還要存錢買房子，還要養(yǎng)孩子，堅決不去。

回去的路上，王小姐說：“真不知道怎樣謝你。”

“有什么好謝的？”我淡淡地說。她又說：“我哥真的好可憐。”

我心里想，其實你比他還可憐。

7

洪姐對我說：“劉亮堂，我想上路試試?！?/p>

“我們一直不都在路上？”

“無聊，我想開上深南大道?！?/p>

我們便沿著深南路一直朝東開，有我在，她鎮(zhèn)定多了。車公廟、五洲賓館、上海賓館、華聯(lián)大廈、市政府、蔡屋圍、人民橋、鵬城大廈……這些熟悉的景物一一經(jīng)過。洪姐越來越自信，回來的路上，她居然敢跟我聊天。

“那天老板娘還鬧得挺兇的?！彼⒅胺秸f。見我沒有反應(yīng)，又說：“兇什么兇，誰叫她不會生不會孵，縱有萬貫家財也拴不住老板呀？真是千人千般苦，無人苦相同呀?！?/p>

“王小姐算什么回事？”我大著膽子問。

她沒吭聲。

“二奶？”

沒想到她的回答反倒把我弄糊涂了。

“不是二奶。”

“那是什么？”

洪姐裝作沒聽見，過了一會兒才說：“王小姐要是叫你出車，你別去?！?/p>

“為什么？”我奇怪地問。

“反正你聽我的就是了?！?/p>

下午，王小姐真的打電話過來。

“劉亮堂，你在哪里？”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在振華路?！?/p>

“你過來接我好嗎？我流血了，想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我車上正好沒有客人，就急忙趕過去。

“我給洪姐打過電話，以為她是過來人，可以幫幫我，沒想到她說‘沒事的’，就把電話掛斷?！?/p>

她看著我，聲音帶著哭腔。

“沒事的?！?/p>

“你也說沒事？”

“我有預(yù)感——出不了什么大事?！?/p>

“那我就放心了?！彼蓱z兮兮地扯了張紙巾，抹掉淚水。

我陪她到婦產(chǎn)科檢查，光排隊就排了兩個小時。最后的結(jié)論是先兆性流產(chǎn)。醫(yī)生以為我是她老公，就把我叫過去，要我多干點家務(wù)活，少讓妻子操心，另外，不許房事。把我說得臉紅耳赤的。過后王小姐一個勁地向我賠不是，叫我千萬別放在心上。車快到別墅區(qū)時，王小姐又一次說：“幸好醫(yī)生說沒事，把我嚇?biāo)懒?。?/p>

她的手溫柔地摩挲著肚子，很愛的樣子。

不知道洪姐是怎樣知道我送王小姐的，她在電話里把我臭罵了一通，“你癡性？我不是告訴你嗎？閑事少管?！?/p>

“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爭辯說。

“見死不救就見死不救，你以為你是誰？”

“反正我做不到?！?/p>

“這一次我不會給你錢的，豈有此理！”

“不給就不給?！蔽屹€氣說。

“簡直是雞跟鴨講?！?/p>

她收了線。隔一會兒又打過來。

“劉亮堂，我知道你心好，可這是老板娘的意思，其實跟咱倆都沒關(guān)系，你說呢？但如果你不聽，就會連累到我，知道不？”

“洪姐，你不是說做人要講良心嗎？”

我知道我這樣說話的后果。果然，電話里靜了好久，斷掉了——就好像斷掉了一段友誼。聽筒里發(fā)出了嘟、嘟、嘟的急響。

之后的兩個星期，洪姐沒再給我打過電話。我也沒有王小姐的消息，我明白，她的處境很不妙。

8

八月里的一天，我把最后的一筆欠款存入洪姐的賬戶，那輛老富康算是徹底歸我了。我又給她打了個電話，沒想到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放聲大哭，“響亮呀，你姐夫，那衰人，換了新車去‘摳女’，那車子我還沒坐過幾次，全給別的女人坐了……”

表姐夫的車賣給我后，鳥槍換炮，買了部別克，很大氣，也很耗油，我試過，感覺像一下子住進(jìn)了星級賓館，爽得很。但又有誰會想到，換好車反而給洪姐的生活帶來了麻煩？

“你別哭，哭也沒用，還是想想該怎樣讓他回心轉(zhuǎn)意吧?！?/p>

“他被我趕出去，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回家了，手機也不開，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呀，我都快急瘋了。”

我怕洪姐有個三長兩短，就跑去拍她家的門。她頭上像頂了個鳥窩似的出來開門，然后又很快地蜷縮到沙發(fā)上。

沉積在一起的煙霧立刻被風(fēng)扯成了絲絲縷縷，飄走了。玻璃幾上擺著瓶XO，已經(jīng)喝掉了一大半。

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他走都走了，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她黑了一圈的眼睛閃著晶瑩的光——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我不能沒有他，響亮，我很快就會被老板炒掉的。我老了，再也找不到什么男人了。他媽的，他還可以找比他小二十歲的，他還可以去‘滾’，‘滾’到他那東西爛掉……”

我把一只枕頭撿起來，拍拍上面的灰塵，放到沙發(fā)上。

“也許他只是一時沖動——”

“他們都好了半年多了，我還蒙在鼓里，我還給他買衣服給他做好吃的，把他弄得人模狗樣，把他伺候得白白胖胖，你說我傻不傻，我真是越想越氣。”她隨手抓了一只杯子砸向墻壁，乒的一聲，玻璃碴閃亮地彈回來。

我心里挺難受的，但又能說什么呢。我從門后拿出苕帚，想幫她把地掃一掃。

“不用弄了，他再不回來我點把火把房子燒了。”

我生拉活扯地把表姐送到南山她妹妹家，又折回來坐在客廳里等我表姐夫，我連續(xù)等了好幾個晚上，終于把他等來了。

看到我在，他似乎吃了一驚。

以前我們還算談得來。我坐在沙發(fā)上，他坐在地上。他不停地抽煙，不停地抱怨，他并不像洪姐說的那么快樂，他也有一肚子苦水。我想說的話就僵住了，我想給他一拳的欲望也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

“有時候真希望能睡一覺，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一切又回到了原來——沒有錢，沒有家，當(dāng)然也就沒有老婆和孩子，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對了，像你現(xiàn)在這樣——這樣多好呀?！?/p>

我苦笑著說：“我可沒覺得現(xiàn)在有什么好的?！?/p>

“不過也是，”他躺在地板上，四肢伸開，口里吐出一個個近似于圓形的煙圈，喃喃地說，“當(dāng)初要結(jié)婚，也不是沒人勸過我，我還反駁他們，‘那你們?yōu)槭裁催€結(jié)婚呢？’他們說‘不結(jié)婚怎么知道’。有些事只有親身經(jīng)歷了才會知道的?！?/p>

“接下來你想怎么辦？”

我把腿放到玻璃幾上，搭在一起。

表姐夫不停地將那根煙由嘴角的一邊移到另一邊。

“我想跟她離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是不能沒有自由，”他又強調(diào)似的重復(fù)，“自由！”

“你別急于決定，”我爬起來說，“你再想想，想想孩子，想想親人，還有別的什么?！?/p>

我出門的時候，表姐夫正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好像上面藏著他想要的答案。

9

我以為洪姐不會再理那個老板娘了，沒想到她還是要我去接她，送到神湖植物園去。

“那里的佛祖很靈，你也去拜一拜?！焙榻銓ξ艺f。

神湖植物園真不錯，四處綠盈盈的，很陰涼。上白塔寺的時候，老板娘和洪姐各自掏錢買了一束香——獻(xiàn)佛的香錢必須自己出才靈驗。禪院重門疊室，紅墻綠瓦，那天恰好是周末，香客不少，擁擁擠擠地爭著跪拜，一時煙霧繚繞，嗆得我淚水滴答下。

老板娘虔誠地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然后拿起簽筒，不停地往外抖，同時掉落幾根，洪姐幫她撿了放回去，她又重新抖動，終于有一根滑下來。她馬上撿起，飛快地瞟了一眼。

“劉亮堂，你到停車場等我們，我們?nèi)フ規(guī)煾到夂炄??！?/p>

過了一陣子，她們回來了，臉色不大好。

“你說他解得準(zhǔn)嗎？”在車上，洪姐蹙著眉頭問。老板娘大聲說：“那當(dāng)然了，我都認(rèn)識他好幾年了，很多有錢人都找他解的?！?/p>

“那就怪不得我們了?！焙榻阏f。

“我們只能按佛祖的意思辦。”老板娘嘆了口氣，像是迫不得已。

“不過萬一出了什么差錯……”洪姐又說。

“別這么嘮叨好不好？”老板娘發(fā)脾氣了，“煩人！”

洪姐的嘴巴一撇，把臉偏向窗口一側(cè)。

那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次接送老板娘了，當(dāng)時我并沒有把她們的話當(dāng)回事。

有一天——我真想忘掉這倒霉的一天——我的手機響了，是王小姐的那個李叔打給我的，他還真把我當(dāng)成她老公。他說秀麗被送到小店來，好像得了場大病。

我忙忙慌慌地趕過去。

王小姐躺在一個陰暗狹窄的房間里，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匆娢?，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臉上滾落下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我緊張地問。

“孩子、沒、了?！彼贿B說了好幾遍。

“掉了？醫(yī)生不是說沒事嗎？”

王小姐翻過身，背對著我。

“早上老板娘來了，說是讓醫(yī)生給我檢查一下……給我一針，孩子就沒了?！?/p>

“那個狗屁老板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疼得暈過去了，醒來，還聽到摔東西的響聲，我想叫，想爬起來，可是實在太疼，又什么也不知道了?！?/p>

“你呀你，到底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誰也不知道我為了什么？”王小姐有氣無力地說。

第二天，我買了些營養(yǎng)品給王小姐送去。她很虛弱，但精神好多了。

十月底的一天，刮大風(fēng)，我開著車在同樂關(guān)口兜客。

突然，手機響起來了，對方一口的川音。我愣了一下，馬上想起來，是王小姐的哥哥。他激動得說話都結(jié)巴。他說聽了我和王小姐的勸告之后，到省城大醫(yī)院作徹底的檢查。你就是再有想象力也猜不到，醫(yī)生從他的腹腔里取出一團(tuán)紗布。這就是他痛苦了好多年的“病根”。

“秀麗她好吧？”他大聲問。

我一迭聲地說很好。

“妹夫，謝謝你們??！這是長途電話，我就不多說了，你們一定要找個時間回家啊?！?/p>

對方把電話掛了。

我對著車外出了一會兒神。

有輛貨車迎面開來，重重地摁了下喇叭，我朝兩邊望了望，踩足油門，向著蛇口的方向疾馳而去。

(選自奧一網(wǎng)http://webbbs.oeeee.com/)

網(wǎng)友評論：

丁力:一個非常好的開局。作者很認(rèn)真，也很細(xì)心，顯示出作者一定的文學(xué)功力，尤其是前半部分比較細(xì)膩，語言樸素而精練，剛開始的感覺尤其的好。

七把恨:文章講述一個代人生子、為親情而犧牲愛情及其他的當(dāng)代悲劇。作者文字功底深厚，對人物景細(xì)致入微的刻化一路烘托情節(jié)的逐層展開，人物對白與人物性格貼切到位。

胡帝：文字?jǐn)⑹龅臉銓嵑唾|(zhì)感仍是厚圃一以貫之的風(fēng)格。小說由“我”、洪姐引出了王秀麗這樣一位卑屈的主人公，同時在人物對話以及場景迭換下委婉揭露并批判了深圳的社會現(xiàn)實。小說成功處在于，在大多數(shù)小說終止得很遺憾的地方，作者給了小說一個溫暖的跳板。

小兵小卒：這篇小說的敘述十分老練，雖采用第一人稱，但情感、場景、情節(jié)的鋪展卻控制得很有分寸，最終讓這個無比揪心的故事隱隱深入到讀者心中。

東方木頭：把一個傷心欲絕的故事掩藏在輕描淡寫之間。

金黃的麥穗：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完了。感覺有種東西壓在胸口…… 這才是真正的小說！

特約編輯：李 娟

本期美術(shù)編輯：侯國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