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4月至1980年10月,我在安徽省肥西縣山南區(qū)任區(qū)委副書記,1978年初開始負責區(qū)委的日常工作。今年是我國改革開放30周年,也是肥西山南實行包產到戶30周年。我作為當時包產到戶的具體實施者和組織者之一,回顧往事,仍歷歷在目……
包產到戶起因
1978年是安徽歷史上罕見的大旱之年,春季雖下了幾場小雨,但雨量都不大,已有些旱情。從春天到夏天一直到秋天,沒有下過一場透雨,山南地區(qū)的旱情在肥西最為嚴重。這是因為山南地區(qū)地形很復雜:山多、崗多、圩田少。全區(qū)共7社1鎮(zhèn)78個大隊,其中2個街道大隊,913個生產隊。山區(qū)涉及到4社21個大隊。從防虎公社到金牛公社,一條長龍般的山嶺貫穿東西,臥在山南大地。圩區(qū)沿豐樂河,由西大圩到洪橋龍嘴圩,涉及到7個大隊,余下就是一個易旱的多崗地帶。因百年不遇的大旱,許多地方絕收,就連山崗和荒灘上的野草都干枯了。當時只有少數水源好的地方早稻有些收成,而晚秋作物亦收獲無望,有的農民冬天吃飯也成了問題。
夏天隨著旱情的不斷擴大,山南區(qū)委的領導們議論:“今年的生產形勢又不妙,但要先解決群眾生活用水問題?!眳^(qū)委組織群眾抗旱保苗,要求農村用本地水源放水與提水相結合的辦法抗旱。集鎮(zhèn)采取打井的辦法解決人、畜飲用水困難。我們開始從山南鎮(zhèn)干起,新打了4口井。解放前全山南鎮(zhèn)只有1口水井,供1000余口人用水。后來隨著人口的增加,又陸續(xù)新增了3口,就是1975年以前食品站、糧站、區(qū)委會等區(qū)直機關單位打的那3口井。1978年夏天,由于旱情不斷擴大,人口增多,現有的井已不能滿足現狀,我們便在山南公社、山南醫(yī)院(分院)、山南鎮(zhèn)委、藥材公司等處再打了4口井,這樣周邊群眾用水總算得到緩解。
可是連續(xù)幾個月沒有下過一場雨。到了秋季,旱情更為嚴重,有些莊稼已顆粒不收,面對老天如此無情,許多群眾束手無策,心里出現了恐懼。這時縣委常書記來到我區(qū),要求我們號召群眾種“保命麥”,并對我們說:“要接受以往教訓,要早準備,以防后患?!贝藭r省委也在想辦法,萬里書記號召種“保命麥”,廣泛發(fā)動群眾抗旱種麥、打井種麥。但是大呼隆干活,捆綁在一起,人心散,出工不出效,社員的積極性難以發(fā)揮出來,困難重重,“保命麥”種不下去。由于干旱持續(xù)時間太長,地難以翻動。當時溝渠斷流,塘壩干涸,較大的水庫只有庫底尚有一些水,卻提不上來,抗旱種麥進度非常緩慢。
黃花會議
1978年10月,區(qū)委書記湯茂林蹲點到柿樹崗公社督促秋種。白天他跑田埂,晚上就帶領干部黨員學習“省委六條”(1977年11月,安徽省以省委名義下發(fā)的文件《關于當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guī)定》,簡稱“省委六條”。后來人們習慣于它的簡稱——整理者注)。它的主要精神是:農村一切工作要以生產為中心、尊重生產隊自主權、允許和鼓勵社員搞正當的家庭副業(yè)和自留地、生產實行責任制等等。其中關于尊重生產隊自主權,允許搞家庭副業(yè)和自留地深受社員歡迎。特別是有一條規(guī)定對大家觸動很大,就是要根據不同農活,生產隊可以組織臨時或者固定的作業(yè)組,定任務,定質量,定時間,定工作;有些只需個別人完成的農活,可以責任到人。人們從中讀出了一些含義和希望。
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人們想起20世紀60年代自然災害時期的經驗教訓。當年曾希圣在安徽全面推行責任田制度,使生產很快得到了恢復,且卓有成效,挽救了安徽人民的生命,受到人民的歡迎。此時我們萌發(fā)了“借地與民”的想法,但擔當很大的風險:當時怕“倒退”、怕“復辟資本主義”、怕“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罪名。這時區(qū)委書記湯茂林在黃花大隊召開老黨員、老干部、老農民“三老”座談會議,發(fā)動群眾提措施、想辦法,以加快秋種進度。會上有人提出借鑒1961年推行責任田的辦法,說這就是希望。會議討論結果是借田給農民種麥,實行“四定一獎”的辦法。這個辦法一提出,社員的勁頭大了,紛紛說:這樣秋種進度就快了。
10月19日,區(qū)委召開會議。湯茂林把在黃花大隊先行借地的辦法,拿到會議上進行討論。他說,黃花借地種麥按照“四定一獎”辦法進行。我們搞的“四定一獎”,就是定土地、定工本費、定工分、定上繳,超產全獎、減產全賠。區(qū)委7個委員都認為這個辦法好,既符合社員的心愿,又符合種“保命麥”的要求,一致同意在全區(qū)各社隊全面實施。“四定”的關鍵是“定土地”,它是按人頭計算,每人包一定量的田地種麥、種油菜。這其實就是包產到戶,當時誰也不敢說它是,所以就采用“四定一獎”稱謂,巧妙地代替了。這在當時是一個大膽的舉措,我們也冒著很大的風險。但我們不認為它是分田單干。借田與分田,應該是兩碼事。至于后來外面指責我們山南是“分田單干、變相單干、搞資本主義、開歷史倒車”等等,都是強加于我們的不實之詞。當時的目的只是權宜之計:一是完成國家的任務;二是完成生產隊里各項提留;三是社員有飯吃。許多事情我們不能只考慮個人的后果,要不怕一切困難,做符合人民群眾利益的事,做人民群眾滿意的事。所以區(qū)、社干部大力推廣黃花經驗,沒有想到后來竟然搞成了包產到戶。
“借地與民”的三步曲
面對持續(xù)干旱,根據縣委書記的指示,區(qū)委研究先“借地與民”,借些田給社員種麥。當時省委于1978年9月初召開抗旱保秋種會議,萬里在會上提出種“保命麥”,規(guī)定每人3分地,把一些集體難以點種的地借給群眾自己去種。但是,我們當時并不知道這些精神,因為會議內容還沒有傳達到基層。我們之所以“借地與民”,是被老天逼出來的;而且,我們一開始就按每人1斗田(5分地)借地。關于“借地”,我們分三步走,先易后難,即把容易種的田地先分給社員種,將群眾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工作非常順利。
第一步,每人借5分地,先種“保命麥”。社員在借到土地后拍手叫好:“照這樣干下去我們就有飯吃了,有好日子過了”,并紛紛行動起來。群眾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田野里一片繁忙。田地犁翻不動,就用鐵鍬挖、鐵鎬錘,“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麥子在很短時間里已基本種下去了,只有少數戶因為勞動力少稍慢些。
第二步,在首批麥子種完的基礎上又借給每人五分地。因為近田、好田、容易種的田已借出先行種下,所以這些田地種起來更艱巨,困難更多些。那些田地干裂得如磨子大小,裂縫拳頭都能伸下去。盡管如此,社員們就用鐵鍬撬,鋤頭刮,錘子錘,利用各種工具,找竅門、想辦法、挖潛力。擺脫了精神枷鎖的群眾,精神振奮,熱情高漲。在自己的土地上,自主地自由自在地干活,心情舒暢。他們抓緊一切時間,送水送飯到田頭,吃喝在田埂,早下田晚收工,點種的時間雖然要長一些,但都完成了任務。
第三步,借地種油菜。麥子種完之后,我們又考慮到農民的吃油問題應該解決。通過前兩次借地種麥看到了社員種田的積極性,區(qū)委研究決定,再借地種油菜。但此時存在著兩個不利因素:一是季節(jié)。江淮之間有句農諺叫“寒露油菜霜降麥”。此時點種油菜已經有些遲了。不過大旱之年有些特別,因主要是要求種“保命麥”,以糧為主,油料次之。二是土地質量差。借出去的土地多數是戶旁崗梢山腳下,離村莊較遠的地方,群眾說這些都是兔子不拉屎的土地,又瘦又不易管理。但社員們在借的土地上卻精耕細作。他們根據以往“三干”(地干、種子干、肥料干)點種經驗,先施底肥再蓋肥,做到合理密度,確保質量。有的群眾還將菜種放在洗腳水中浸泡一夜,以便早發(fā)芽,多出芽;千方百計多種下一些,保收一些,爭取多收。雖說種油菜是第二位的,土地、季節(jié)等條件都比較差,但社員表示既種就有收。他們說:“種是基礎,管是關鍵,三分種七分管,得雨后不影響正常生長?!惫唬髞碛筒艘搏@得了大豐收。
1978年11月初,山南下了一場小雨,濕潤了土壤,麥菜受到了一場喜雨的催生,確實長勢喜人。社員的心情受到極大的鼓舞,看到了希望。此外,群眾在肥料上作起文章,積極收集各種肥料加強田間管理,促使來年有個好收成。
山南:全省包產到戶的試點
山南不聲不響搞起包產到戶,這在省委機關引起了轟動。據說當時機關的人沒有心思上班,都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激烈爭論。因為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關于農村問題的兩個文件規(guī)定了“兩個不許”(不許包產到戶、不許分田單干——整理者注),所以山南的做法明顯違反中央文件精神,還違反憲法規(guī)定,當時真是“大逆不道”。特別是有人寫“人民來信”給萬里,說我們的包產到戶是“劉少奇路線的翻版”、“是曾希圣陰魂不散”等等。后來省委派人來山南調查,來調查的人也被山南農民的創(chuàng)造精神感動了,并向萬里如實匯報了情況。
1979年2月,春節(jié)剛過,省委工作組由省農委主任周曰禮帶隊,縣里也組織工作組配合,一行30余人到山南宣講中央關于農業(yè)的兩個文件,即〔1979〕4號、5號文件。估計是省委想在下面有計劃地搞責任制試點。工作組召開區(qū)直機關會議,傳達貫徹中央文件精神。討論中,省農委主任周曰禮說:“農村生產怎樣搞上去,大家大膽設想;農村各種作坊是否可以給私人經營?”他要求參會人員各抒己見、暢所欲言。參加會議的同志也注意到,周曰禮是有計劃地在引導大家怎樣來改變生產方式,實現土地承包制。當時萬里對農村改革確實有遠見,他以超人的膽量,排除非議,支持包產到戶。周曰禮要求到會的同志圍繞包產到戶這個主題大膽地講。他說:一不打棍子,二不扣帽子,三不抓辮子,四不搞秋后算賬。要解放思想,農業(yè)生產形勢要多樣化,怎么想就怎么說。但是到會的人總是怕字當頭,顧慮重重。因為過去吃夠了苦頭,當時對情況都摸不透,所以只講官話。周曰禮強調說:“三中全會路線是實事求是的,要尊重農民的創(chuàng)造精神。”
第二天,我陪同工作組到劉老莊大隊宣傳中央文件。劉老莊的社員在討論中情緒高漲,與區(qū)直會議上的情況就大不一樣。他們說:“大鍋飯”吃盡了苦頭,“大鍋飯”是綁家窮。有的說:一個隊有100來口人,吃飯都靠生產隊長一人,出力不討好,真是難為他了。有的說:我們干一年口糧難以支回來,春耕大忙時爭著要回銷糧,人心渙散,怎么不鬧家窮?更有人說:要想讓我們有飯吃,富裕起來,分一份田地給我們社員自己耕種。要發(fā)揮大家智慧,不要把生產重擔壓在隊長一個人肩上。政府只要規(guī)定幾條對國家、對集體、對個人都有利的規(guī)定,加強檢查就行了。大家七嘴八舌,氣氛非常熱烈,我們也很興奮。這些都是我們想說而未敢說的話,讓社員替我們說了,心情特別激動。
通過兩天的宣講,山南區(qū)的群眾一致要求包產到戶。周曰禮立即回到合肥,向萬里匯報情況。針對出現的情況,萬里于2月6日召開省委常委會議。會上萬里說:“我主張在山南公社搞包產到戶試點!”并同時指出:“不宣傳,不推廣,不登報,秋后再總結?!边@些精神是周曰禮主任當晚回到山南向我們傳達的。第二天,他又召開社、隊干部會議,傳達了省委試點的意見,我們區(qū)的干部群眾都拍手歡迎。萬里的話一錘定音,山南公社因此而成為全省包產到戶責任制的試點。由于我們牢記萬里的“不宣傳,不推廣,不登報”指示,說實在的,當時我們也不想擴大影響。所以后來山南的包產到戶反沒有其他地方叫得響亮。
山南成為全國關注的焦點
1979年夏,我們山南獲得大豐收,麥子突破3000萬斤大關,超額完成定購任務。過去沒有搞包產到戶,即使是風調雨順之年,每年上繳給國家入庫的麥子只有60多萬斤。夏季大豐收后,受到省委領導的高度贊揚,同時受到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許多人都發(fā)表意見,有贊同的,有反對的,聲音都很高??偟恼f,當時的學者、記者們對我們山南的責任制給予了大力支持。其中省政協(xié)委員、省政府參事郭崇毅就對包產到戶有很大功勞,為山南人民作出了重要貢獻。郭崇毅是山南金牛人,他善于體察社情民意,關心群眾的疾苦,敢講真話。20世紀50年代農業(yè)合作化運動時,他以省政協(xié)委員身份,來到肥西肥光高級社視察,后曾因如實向省委反映當地的浮夸風,被以“反對合作化、造謠破壞”的罪名,定為“現行反革命”,判刑12年。1962年,在李葆華當省委書記時得到平反。1978年秋天,我們悄悄地將土地劃到戶耕種,一下子把農民積極性調動起來了,播種面積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多種30%。1979年夏收比上年有大幅度增產,增加了2倍多。郭崇毅聞此歡欣鼓舞,他意識到肥西農民創(chuàng)造了一條解放農村生產力的路子,于是頂著炎炎烈日跑遍了全區(qū)各社。在農村,他不僅深入到農戶家中調研了解,聽取家鄉(xiāng)基層干部和廣大農民的意見,掌握大量的第一手材料,而且寫出《關于參觀肥西午季大豐收的報告》。他在報告中高度贊揚了山南農民的創(chuàng)造精神,肯定包產到戶,還如實反映了廣大基層干部和群眾要求實行包產到戶的愿望。同時堅信包產到戶將會改變農民,給全農村帶來新的氣象,發(fā)出了打破“大鍋飯”,給農民土地經營自主權的呼聲。當許多人指責山南搞包產到戶時,1979年7月,郭崇毅又不顧年老體弱,冒著盛夏酷暑,親自赴北京將調研報告上送中央,對山南包產到戶給予有力的支持,幫助山南人民樹立了信心。
其后,許多新聞單位都來到山南進行采訪。當時主要有《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安徽日報》等,還有許多著名人物來肥西訪問,報道山南的包產到戶。那時山南很熱鬧,在全國很有影響,先后有很多省、市的領導來山南考察。1979年,萬里來到山南,使我們堅定了改革的信心……
改革中的碰撞
1979年夏季獲得大豐收,是山南人民受實事求是的務實精神的影響、先進思想的鼓舞而辛勤勞動的結果;各級領導支持,尤其是省委、中央一些領導的支持,促使山南人民堅定了對包產到戶的決心。這一年對山南人民來說是不平凡的一年,是兩種觀點較量的一年,是擺脫窮困走向豐收的一年,也是破除“大鍋飯”走向包產到戶開始的一年。當我們堅定地按照實事求是路線前進時,在山南周邊地區(qū)的縣、區(qū)、社及社會上的輿論給我們的壓力很大,他們對責任制的非議很多,言辭非常激烈。特別是在與山南區(qū)交界的地方,有的架起高音喇叭,整天高喊“堅決抵制肥西的單干風”;有的就在地界上豎起牌子,上面寫著這些字。就連有些路過肥西的客車上面也寫有堅決抵制肥西單干的字樣。即使是在本縣內,大多數干部也不贊成,主要是怕犯方向、路線錯誤。有些集體家底比較厚的公社,堅決不準社員搞包產到戶。有一個公社書記在大會上說:“筑防浪墻,打攔洪壩,堅決頂住單干風”。許多社員跑去論理:“山南能搞包產到戶,為什么不給我們搞?我們搞犯不犯法?”這個領導就說:“我不準你干也不犯法!”此外,還有一些重要媒體對我們進行尖銳的批評。當時的山南,包括肥西都是四面楚歌,縣委更處在旋渦之中。
一天下午省委書記王光宇從肥西縣小廟區(qū)打來電話,其內容大體上是:你們區(qū)搞包產到戶不能動搖,要定下來大膽干。你們夏季不是已獲大豐收了嗎,秋季不也是豐收在望了嗎?省委在一個區(qū)搞試點,即使搞不成功,也不影響大局;如果搞成功影響就大了!當時鄧小平來安徽視察,由王光宇陪同鄧小平上黃山。我估計王書記向鄧小平匯報了我們山南包產到戶的情況,所以給山南區(qū)委打來電話。既然省領導如此表態(tài),我們也就意識到鄧小平對包產到到戶可能是支持的,心中的石頭才算落地。
秋季我們山南區(qū)又獲大豐收,全年總產量達億斤。大旱之年得到全面高產,如此的大豐收創(chuàng)了歷史奇跡。分析其原因,主要是分戶經營使產量倍增。這是對國家、集體、個人三方面都有利的好事。當時人民群眾發(fā)自肺腑地說:“翻身不忘毛澤東,致富不忘鄧小平”。但是,我們更不忘萬里在農村的改革,不會忘記他冒著政治風險,讓山南農民搞包產到戶,使農民因此能夠吃飽飯,開啟了改革的航船。
此后,雖然仍有曲折,但是包產到戶走向全國,成為不可阻擋的潮流……
(責任編輯 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