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排檔位于集貿(mào)市場旁,工業(yè)區(qū)旁,人煙稠密的城中村附近。多是當街一個門面,挑起一個遮陽棚,棚下擺了幾張桌椅,占去大半個人行道。有的大排檔直接就把鍋灶擺在門口,每當中午和晚上的吃飯時間,炒菜的師傅就在那兒進行“顛鍋”表演,只見他上身赤裸,露出兩只碩大的乳頭,像兩只眼睛。兩眼微閉,左手端鍋,右手執(zhí)勺,往空中那么一拋,菜肴們?nèi)缣炫⒒ò?,在空中轉了一圈,又在眾人們的視線里落回鍋里,如斂翅的白鴿。
跟大排檔的老板一樣,來大排檔吃飯的顧客多半也是外來打工仔,三到五塊錢就可以炒一個熱乎乎的快餐。白米飯管夠,菜也差不到哪里去,至少青瓜白菜之間,還混了幾塊薄薄的肉片,適合那些吃膩了工廠飯菜的打工朋友出來換換口味,滋潤他們銹跡斑斑的胃。所以大排檔的生意一般都還比較可觀。
如果碰上出糧的日子,大排檔的生意就會格外的好。辛辛苦苦干了一個月,也該犒勞一下自己了。打工仔們?nèi)迮笥鸭s了出來,奢侈地點上幾個菜肴,人手一瓶珠江啤酒,杯子也不要,對著酒瓶吹喇叭。他們坐在街邊的遮陽棚下,海闊天空的瞎聊,一邊拿眼梭巡馬路上來來去去的靚女。夜色四合,華燈盛放,城市的夜晚顯得格外的嫵媚動人。遠處KTV歌廳隱約傳來誰的歌聲:
我的包袱很重我的肩膀很痛
我扛著面子流浪在人群之中
我的欲望很高我的力量很小
我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偷偷跌倒
歌是老歌,人是年輕人,但就在那么一剎那,他們不約而同的感到了一絲感傷:有懷念家鄉(xiāng)的鄉(xiāng)愁,有渴慕愛情的郁結,也許還有一些懷才不遇的感嘆……什么時候人的心靈最脆弱?就是在這微醺的異鄉(xiāng)之夜。一個人放下酒瓶,轉過身去,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最初如鳥啼,繼而嚎啕大哭,引來路人側目。那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眉清目秀的,剛剛與女朋友分手。朋友們自然過來勸慰他,但哪里勸得住。那就任他去吧,不曾痛哭者,不足與道人生——生活就像一只洋蔥,你慢慢剝下去,總有一片會讓你流淚的。
那個痛哭的小伙子就是我。
我來自山城重慶。不久前,在同鄉(xiāng)向文強的介紹下,結束近半年的流浪生活,進到他們的工藝廠,做了一名刷膠水的普工。這是一家小規(guī)模的私人工廠,在珠三角的東莞這種工廠比比皆是。托改革開放的福,洗腳上田的本地人一個個做上了老板,頤指氣使起來——老實說,中專畢業(yè)的我打心眼里看不起這些土老板。他們有什么?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沒技術,連普通話都說得憋腔拐調——當然人在屋檐下,不服氣也是不行的。但我也壓根兒沒打算在這里長駐。我可不想如其他人一般,在流水線上浪費青春。
我們廠是包食宿的。集體宿舍是一棟三層樓的舊房子。普通員工,如我等都住在一樓的大通間。組長以上的管理人員就住在三樓,兩個人一個小宿舍。人生不平等,由此可見一斑。二樓大廳擺著一個大彩電,每到夜晚就會放一些粵語長劇,引來很多人圍坐著,脖子伸得老長,鴨子一樣。我不愛湊那熱鬧,寧愿縮在被窩里看書——泰戈爾的《飛鳥集》: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
在宿舍里,我沒有什么朋友。我也很少與他們來往。因為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共同語言:他們打撲克,我看書;他們看電視劇,我看書;他們出去溜冰,我看書;他們成雙結隊的拍拖,我還是看書。如果實在太悶,就去向文強那里坐坐。向文強是燙金組的組長,在我們老家,他是出來打工的年輕人之中,混得最好的一個。組長的官職不大,畢竟是管理人員了嘛。我們坐在他的小房間里,聽聽收音機,買點蒜味花生來,佐以啤酒,天南海北地吹,時間就晃晃悠悠地過去了。
現(xiàn)在說說我和阿香的事情。這個來自廣西的女孩子與我一個組,我們的工位相對而望,僅僅隔著一張桌子。桌子上常常堆滿了半成品,如一座山峰把我們隔絕開來。所以我不得不拼命地揮動刷子,讓阿香俊秀的臉龐逐漸從山峰后面探出來。阿香比我先來,我一直認為,她守在這家鳥不拉屎的工藝廠,為的就是等待我的出現(xiàn)。對于我的這種說法,阿香一笑置之。我們很快就相愛了,每個晚上都執(zhí)手走過工業(yè)區(qū)后面的堤岸,看孤帆遠影,看浪濤拍岸,看潮起潮落。我們面對這條通往海邊的河流許下很多愿望,但基本上都沒實現(xiàn)。
那天我在車間流水線上跟幾個湖南妹子聊天,把她們逗得樂呵呵的。我喜歡這種和姑娘們打成一片的生活。這時內(nèi)線電話提示我到副總辦公室去,我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副總辦公室與生產(chǎn)車間只隔了兩個辦公室,但我還從來沒去過。推開門,坐在大班臺后的副總冷冰冰地掃我一眼,大熱天的,我卻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我看見我們的老大、車間主任也在那兒,正襟危坐。老大與我們的關系素來不錯,平時里嬉笑怒罵,全無當官的派頭,現(xiàn)在他也一本正經(jīng),大氣都不敢出一下,證明今天沒什么好事兒。我心里有些慌起來……
副總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怎么做事的?
工廠新單是一種新設計表盒,但它被我刷成了老樣子——后果就是導致整批產(chǎn)品的報廢。幸好質檢及早的發(fā)現(xiàn)了問題,否則這批運往美國的表盒將使東莞這家工藝公司臭名遠揚。副總的話還沒說完,我的腦門已經(jīng)滲出冷汗……
結果可想而知,我被炒了魷魚。我回到車間交接公司的物品,一邊等財務室結算我的工資。這時候阿香過來了,她也知道了消息。她按住我收拾東西的手說:先別急,我去副總那兒看看,或許能讓他收回成命;但你也別做太大的指望。
這份工作我還真舍不得丟呢。月薪八百,在2000年的東莞不能算是高薪,但有一份工作做著,比成天在馬路上游蕩看公共汽車好啊。
半個小時后,阿香帶來副總的口諭:讓寫一封“深刻”的檢討,再扣除本月獎金。我按捺不住欣喜的心情,去抱阿香的小蠻腰。她臉刷的紅了,說:討厭,這么多人……我?guī)缀跻屑ぬ榱懔恕:髞砦覇査秊楹斡羞@么大的能耐,她以盡量平淡的口氣說:副總是她的表哥……
夏天到了。
七月的東莞,空氣中總是彌漫著一股燒焦的味道。不是誰家的鐵鍋燒焦了,而是這個城市被太陽燒焦了。太陽很快就升到城市的上空,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我們的生產(chǎn)車間沒裝空調,只有頭頂一把風扇呼呼地吹著。吹過來的風也是灼熱的,使人更添煩惱的感覺。在車間里坐上一天下來,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市場邊的大排檔,喝上一瓶冰鎮(zhèn)啤酒。
阿香不會喝酒,但她會陪著我和向文強在大排檔坐上半個晚上。她津津有味地吸著炒田螺,辣得鼻尖冒汗也不罷休。
向文強一本正經(jīng)地說:阿香,你學會吃辣椒是對的。
阿香奇怪地問:為什么?
向文強說:這樣你才有資格嫁到我們重慶去。
阿香這才明白過來,嘟著嘴說:討厭……誰愿意嫁到那么遠!
我不說話,面帶微笑的聽他倆在那兒打趣。此時涼風習習,空氣中泛發(fā)出一種不可捉摸不可言說的味道,令人心曠神怡。一天的疲倦在這樣的時刻輕而易舉被一掃而光。阿香輕輕地偎依在我身邊,像只聽話的兔子——我喜歡這樣的時刻。
人的一生充滿各種各樣的節(jié)點,它們使人生旅途充滿了變數(shù),變得跌宕起伏瑰麗奇異。毫無疑問,對于我來說,阿香回家就算一個。春節(jié)前幾天,大部分工友的都開始忙碌起來,為回家做準備,阿香也要回家了。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我是否愿意跟她回廣西老家。我想了想,沒有答應她。過于年輕的我無法貿(mào)然去拜訪未來的岳父岳母,那會讓我不知所措的,即使有阿香全程相伴。阿香轉身的神色有些失望。
春節(jié)之后,所有的燕子又飛回了南方,阿香沒有按時回到工廠。
再過一段時間,她還是沒回。
我心里空蕩蕩的,打電話向她詢問,她也不肯說,或者就干脆不接電話。我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妙,電話線那邊的她也像是變了一個人,對我也愛理不理。在我的追問下,阿香最終吐露了一切,原來她已經(jīng)定親了——回家的目的就是定親的,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定親的對象是她的表哥,我們工藝廠的副總!
阿香哭了,哭得那么傷心。她說:對不起了,真的對不起……
我一聲沒吭,安靜地握住公共電話亭那只骯臟的話筒,看著陽光穿過玻璃格子照在我身上。電話亭里鬧哄哄的,擠滿了打電話的人,如一鍋正在翻騰的粥。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依然糊涂。惟一可以確定的是,阿香再也不會來這個城市了。
那個夜晚,我獨自來到我們經(jīng)常喝酒的大排檔。依然是熟悉的場景,但物是人非。那一刻我撲到桌子上,痛快淋漓地哭了起來。我不用抬頭,就知道周圍的人一定在看我,用各種各樣的眼神。我不怕,我連女朋友都搞丟了,我還怕什么呢?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回了家鄉(xiāng)重慶,在一家新聞社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夏天的傍晚,當我挎著皮包穿過新聞社前面的娛樂城,聽到喝夜啤酒的人發(fā)出的喧鬧聲時,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遙遠的南方,那些熱鬧的大排檔,那些歡快的人群,以及那個孤獨的背影。
責 編:宋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