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娟不是一個很前衛(wèi)的人。和幾個姐妹打牌,有的姐妹一個晚上要接幾個電話,沒有電話的也要忙著打出去,那風情萬種的神態(tài)和打情罵俏的語言赤裸地泄露著各自的秘密。只有溫娟的手機靜靜地躺在桌上,燈光一閃一亮,仿佛一只無所事事的小貓在呼呼酣睡。姐妹們就開導說,現(xiàn)在這個時代,有個把男朋友是很正常的哦,再好的田,不種也會荒……溫娟望著說話的女友,突然就笑出了聲。她笑的不是那些挑逗的話語,而是這些并不年輕的姐妹不合身分的穿著。她們穿得都很開放,都很大膽,能露的盡量不遮著,尤其是胸前已經(jīng)過了季節(jié)的兩砣,雖然大勢已去,還在強做聲勢地招搖。她就想起了一位女友的老公刻薄的話語,說那是在誤導消費。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越溫娟決定今年的夏天不再袒胸露背,雖然自己穿得從來沒有女友們那么開放,甚至有些保守,但是那些在自己的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異性的目光,說不定是帶著什么譏諷的含義??墒蔷驮谶@前一天,溫娟在洗衣服時,卻像毫無意識地把那一條不準備再穿的連衣裙從箱底翻了出來,洗了后晾在陽臺上。隨著傍晚的來臨,白色的連衣裙越來越清晰地在晚風中飄動,宛若一個不安分的精靈要蕩出禁錮的陽臺。望著這條連衣裙,溫娟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想像的那樣對男人的約會無動于衷,而是像閃著熒燈的手機,一直在悄然等待。那擺來擺去的連衣裙似在問她,去?不去?去?不去……
在那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晚上,因為時光的難熬,她偏離了正常散步的軌道,來到了河邊公園里開設(shè)的露天舞場。
那晚,溫娟看到,從眼前轉(zhuǎn)過去的人當中有不少腰挺得直直的頭發(fā)花白的老年人,還有幾個胖胖的老年婦女站在舞場的一角,隨著節(jié)奏扭動著臃腫的腰身,這讓坐在入口處條椅上的溫娟的腰陣陣酸痛,她為自己將來不可避免地走進她們的行列,為正在逝去的青春活力感到了切膚之痛。
跳舞嗎?
正看著那幾個扭動著腰身的老太婆暗自發(fā)著感慨,一個男人走過來,很紳士地站在了溫娟的前面。溫娟左看看,右望望,身旁并無其他女性。
別看了,我就請您跳。
那個男人不由分說,把溫娟扯起來。溫娟本來想說不,但是在這男少女多的場所,那衣冠楚楚的男人在自己面前一站已招來不少的目光,如果自己不跳,就會與抓著自己手的男人勢必一陣拉扯,那會更糟,而溫娟的本性是一個不愿意成為人們視點的中心。
開始的時候,溫娟心里有些惱怒,心里有一種被強迫的反感:自己并不是來跳舞的。走了幾步,頭腦中還是亂糟糟的,思維沒有跟上來,幾步都踩在那男人的腳上。她想就此擺手,但手卻被男人握得更緊。那男人微笑著,用一種很寬容很溫和的聲音說,是頭一次來吧?我來教您!
男人彬彬有禮,像一個熟練的體育教練,不管溫娟愿不愿意,手里時拉時推,嘴里輕輕地數(shù)著只有溫娟能聽見的節(jié)拍,一二二四,一二三四……
這時的溫娟,感到了角色的轉(zhuǎn)換。那男人拉她跳舞時,她是一個不情愿的舞伴,現(xiàn)在男人教她跳舞,她就成了一個學生。男人很認真地教著,時而糾正著她的動作,而這一切又都在別人毫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進行,這是要避免溫娟給人不會跳舞的尷尬。這讓溫娟心里生出些感激之情。善解人意和感激的情愫抹滅了剛才的不快,溫娟漸漸地對眼前的男人產(chǎn)生了好感。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溫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中年男子,是姐妹們談到的很理想的那種男人——啊,真讓人臉紅,溫娟感覺臉紅得燙了一下,可是她仍忍不住要偷偷打量——近一米八的身材,燈光閃爍的濃眉下一雙飽含笑意的眼,加上中年人的獨有穩(wěn)重,富有磁性的語言,這都讓溫娟感到很愉快。在男人輕數(shù)的節(jié)拍聲中,她像一條輕快的小船兒,在跳舞的人群中穿梭蕩漾。
到現(xiàn)在為止,溫娟并不知道那個男人姓什么,叫什么,那個男人也不問她在什么地方工作,也沒有要她的電話號碼。這讓溫娟很放心,也很滿意。溫娟本能地認為,這是一個好男人,不會是見色起心,或者帶來什么糾纏麻煩。溫娟有過體會,有時給一個本來出于禮貌的微笑,那些男人就會自作多情,電話就像瘋狗樣從此窮追不舍。但這一次,溫娟卻有一種失落,一種淡淡的惆悵。如果他問自己的電話,溫娟相信自己會爽快地告訴他。但是他卻對似鬧鐘的鐘擺吊在她胸前的手機視而不見。這種失落和惆悵隨著舞場結(jié)束的臨近漸趨濃厚,像越來越深的夜幕。于是溫娟為自己跳舞時的幾次縱聲大笑而后悔,為自己過于熱情而不安,為被那男人順手牽羊的擺布而自責。溫娟覺得自己應表現(xiàn)出一個女人,特別是自己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應有的矜持,不能讓人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懂得自尊的輕佻女子。還沒有散場,溫娟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那男人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他點一點頭,是不早了,我也有點兒事。我們走。
溫娟不愿那個男人跟著一起走,別人見了還說不定會怎么想。但是望著月光下那一張微笑而溫和的臉龐,溫娟一時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因為她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
望著溫娟遲疑的表情,那男人笑了。
是不敢跟我一起走嗎?
溫娟有一種被人窺見了秘密的慍怒。
誰說的!請吧!
話一出口,溫娟還是覺得孤男寡女走在行人稀落的大街有些不妥。但是后悔已來不及,男人已退出了舞場,在人墻外做著請你先行的瀟灑姿態(tài)。為了顯示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時的泰然,為了證明對這個心動的男人的不經(jīng)意,為了不讓這個總是在掌握主動權(quán)的男人看出悄悄萌生的心底的秘密,一路走時,溫娟盡量搜刮出一些話題。比如,為什么要請自己跳舞。
其實你一來公園我就注意到你了。如此美麗的女人是不該寂寞的。雖然寂寞讓女人更加美麗。
蹩腳的奉承有時卻是銳利的武器,讓這個戒備的女人聽了很順耳,很愜意,也哐啷一下打碎了還沒有來得及穿上身去的盔甲。這個有文化的,昔日的電大生,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遇見的是一個有品味的男人,不像那些牌友的男朋友,腰里有幾個臭錢,就滿口污言。不過讓溫娟暗暗高興的是,自己并不像自己想像的是一個青春已逝的女人,一個讓男人不再感興趣的黃臉婆。那身軀臃腫,只能占據(jù)在舞場的邊沿扭動水桶似腰身的日子畢竟還很遙遠。
溫娟一高興,情緒就好了,不由自主地說著說不完的話題。那男人時時蹦出一句恰到好處的幽默,讓溫娟更加開心。不知不覺,已穿過了那條有圍墻的街,來到了宿舍的樓下。溫娟突然停下,幽幽地說,謝謝你送我。
男人抬頭望了望還有幾個窗口亮著燈光的矗立夜空的高樓,說,不請我上去坐一坐,喝一杯茶,酬謝一下我這個老師?
溫娟一時有些恍惚,因為這太突然。月光下的男人露出一口潔白的牙笑了,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話說,別緊張,我是逗你的。接著他伸出了手,來,就此一別?
溫娟后來想,那一天自己有些失禮,怎么就沒有想到說一句哪怕是客氣的話?有時虛偽也能表達真實的心意。是怎么從那男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溫娟已記不清楚了,在那個讓她恍惚的時刻,只記得那男人離去時還揮了揮手,強調(diào)說,周末來吧,我再教你跳華爾茲。
溫娟想到這里,突然釋然了:今天是去學跳舞的,并不是來約會的。這種自我解脫讓溫娟渾身輕快了很多。是啊,學跳舞又有什么,還像偷偷摸摸地見不得人,真好笑!
但是這種解釋又很難自圓其說。為什么今天上午還特意買了一打?qū)ψ约旱南M水平來說是很昂貴的咖啡?為什么把結(jié)婚時朋友送的還沒有開封的咖啡餐具洗得干干凈凈,擦得光光亮亮?為什么穿上自己決定不再穿的白色連衣裙?女為悅己者容,自己這是打扮給誰看?對這些很掃興的問題,溫娟決定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丟到一旁,不再去想。
河邊是熱鬧的,不到兩公里的地方競開設(shè)了四個舞場,招攬的音箱一個比一個開得大,聲音震得腳下的地都在抖動。溫娟在河堤上走著,突然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四下里望了望,見一個女人站在露天舞廳的人口,胸前客車售票員似的吊著一個帆布包,在對她揮手。原來是一個昔日的牌友。
你怎么在這里開舞廳?
哪比得上你啊,老公每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亟o你匯款——哇,打扮得這么漂亮,是有男朋友了吧?那女友一臉壞笑。
不要瞎說!
可別忘了姊妹們啊,約男朋友跳舞就到我這里來,照顧照顧我的生意啊。
溫娟見那牌友嘴里一面說,手里一面忙著掀開冰箱蓋子,賣著汽水冰棒。見來了一個男人,那牌友立刻滿臉堆笑迎上去,王哥,怎么幾天沒來啊……
溫娟逃也似地離去。自己像是去會男朋友的嗎?溫娟低頭看一看自己,發(fā)現(xiàn)白色連衣裙緊裹的身軀激動地起伏著,像包藏不住的秘密。
溫娟向最盡頭的一個露天舞場走去,那里才是她的目標。
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里面跳舞了,但是看的人卻比跳的人多。圍著那圈攔網(wǎng)站成了一堵人墻?;乩壬?,場子里,站的坐的,全是人,看把戲似的望著那攔網(wǎng)里的一對對男女跳過眼前。大約是周末,跳舞的人也很多,不少孩子在里面跑去跑來,整個露天舞場像人流的旋渦。溫娟想,這看的和跳的,都和自己一樣,都是無所事事來打發(fā)時間的。但是溫娟今晚卻覺得充實,這種充實來自于即將見,面的男人。
露天舞場的入口處,站了一大堆人,欲進不進,時時有幾個人走來,把手里的硬幣遞給站在冰柜旁的婦女,穿過那群人進了舞場。當然也有拿著月票的,要拿出來讓那女人劃一下,做一個記號。冰柜旁的女人警察似的盯著每一個進場人的手,如果手是空的,她會伸出粗壯的手臂像欄桿一下橫在來人的胸前,買票!入口處放著一張長條椅,也成一道欄桿,跳舞的人坐在條椅上休息,看舞的人站在條椅的背后,從那些人頭的后面津津有味地望進去,誰也沒有注意站在人群背后的溫娟那投向舞場搜尋的目光。正是放著華爾茲,不少的人在那里旋轉(zhuǎn)。溫娟心里數(shù)著,一二三,一二三,眼睛盯著那些跳舞人的腳步。她不想讓那男人覺出她學舞時的愚笨。不,她決不是一個愚笨的人,她也有一顆敏感聰慧的心。她自信地想,如果她跳起華爾茲來,一定比這里所有的人跳得更美,因為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優(yōu)雅的男人帶著她旋轉(zhuǎn)的時候,身上的連衣裙一定會飄起來,像一朵盛開在舞場上的奪目的花朵。她為這個想法而激動,同時也感到自己的那一份小小的虛榮。是啊,哪一個女人愿自己不引人矚目,甘愿被遺忘?鮮花的盛開只有在有人觀賞的時候才更有意義。
一曲結(jié)束,人們像一窩螞蟻突然受了驚嚇似的四散開來。溫娟心跳突然加快,那熟悉的身影向她健步走來。溫娟下意識地閃在前面的人的背后,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在傻乎乎地盼望著他,等著他。她要讓他焦慮,讓他也嘗試等待的滋味,以示對他小小的處罰。當舞曲響起來時,她會飄然站在他的面前,嗨!
那個男人顯然是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這讓溫娟小小的詭計得逞,見那個男人露出了一絲焦急,溫娟感到了快意。他徑直走到了人墻邊,坐在條椅上,兩眼還不停地朝兩旁張望。溫娟躲在他的背后,心里竊笑著。一曲又要結(jié)束了,她覺得讓他等的時間夠了,處罰可以收場了,就拿出一枚硬幣,正要伸手去買票,那個賣票的婦女卻轉(zhuǎn)身朝坐在條椅上的男人走過來。站在男人背后的溫娟,清楚地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我站累了,你來賣一會兒票。
等一會兒會有個女的來要我教她跳舞。溫娟聽前面的男人說,這個星期我已發(fā)展了四個學跳舞的女子,氣質(zhì)都不錯。我們的舞場一定會擠垮那幾家的生意
是怎么離開那露天舞廳的,溫娟已記不清楚了。她一個人坐在河堤上,坐了很久。從不遠處傳來的舞曲聲,開始她覺得是那么的刺耳,后來便什么也聽不見了,她只看見堤下的河水滾滾流去,四下里突然變得安靜了,她抬起目光,發(fā)現(xiàn)公園里人已很少了,河堤上只有幾對談情說愛的人摟抱在一起的身影。廣場舞廳已曲散人盡,幾個人影還在那里忙碌,把音箱冰柜之類的東西往三輪車上搬,那是在做著最后的掃場。有兩個女的從她身邊走過,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去喁喁私語。一定是把自己當成尋短見的了。前一段時間,就有一個女的從這里跳下河去。溫娟站起來,發(fā)現(xiàn)手里還捏著那枚準備買票跳舞的硬幣,便隨手一拋。硬幣在月光下劃了一道明亮的光線,像一陣哨音,落進了河水。
溫娟走出了河邊廣場,往家走的時候,心情已平靜得像靜靜的夜晚,往日一成不變的沉寂生活又回到了她的身邊。不過現(xiàn)在的平靜已不是往日的平靜,現(xiàn)在,溫娟的胸中不再有任何波瀾,她想到了青春的不可逆轉(zhuǎn),想到了生命的每個階段不可更改的相應生活,感到曾經(jīng)寂寞枯燥的生活是那么安寧和幸福。她決定到丈夫打工的地方去,去找一份哪怕是很苦很累的工作。她要讓生命過得有價值,她要好好地生活著。
可是,畢竟已經(jīng)穿上了連衣裙,是想來跳出青春的舞蹈:也許這將是一生中穿的最后一回了。溫娟走到偏僻的有圍墻的街道,明亮的月光把樹的影子濃濃地抹在院墻上,正好做一隱蔽的帷幕。溫娟看了看前后無人,就一人跳起舞來,口中數(shù)著節(jié)拍,像是為青春作告別的祈禱。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白色的連衣裙蓬勃開放,宛如一只銀色的蝴蝶,翩躚在月光下的樹陰,那幽寂的夜的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