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屋后有一條凹凸不平的小路,晚上十二點左右,睡夢中的我總會被來自這條路上“咯吱咯吱”的踏車聲喚醒——那是我上夜班的父親下班回家了。
父親騎的自行車年齡比我還大,到現在為止,車身上每個部位的零件幾乎都修過或換過,雖然該修的修了,該換的換了,車畢竟很舊了,車把、車架、車輪內部的鋼圈都已經銹跡斑斑了。父親對這輛車的感情很深,只要還能騎,他是舍不得換新的。家里的田地被征收后,父親托人介紹到離家十幾里外的一個化工廠打工。他早上八點鐘上班,晚上十二點左右才回來。每天,父親用飯盒裝上半盒米飯,再帶上一小罐母親自己腌制的咸菜,就騎著這輛七八十年代產的鳳凰牌自行車往廠里趕去。
父親所在的化工廠是專門生產肥皂和洗發(fā)水的。這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工廠,生產設備很差,對人體健康有直接的影響。父親分派在皂粒車間干活,車間里一年四季都很悶熱,空氣中飄著密密麻麻的皂粉,但廠里沒有給父親這樣的員工發(fā)過任何的帽子或口罩,一套工作服還是從工資里扣錢買的。
父親原本就是大字不識的農民,衛(wèi)生常識不懂,又舍不得花錢,所以一直沒有買帽子和口罩。一段時間做下來,父親的臉就變得蠟黃,頭發(fā)也成了干枯枯的黃頭發(fā)了。我和母親都挺擔心父親的身體健康——在這么差的環(huán)境里干活,休息時間又少,再好的身體長此以往也會垮掉的呀,何況父親都是近五十歲的人了。可是父親對我和母親的擔心總是搖搖頭,苦笑著說:“沒事,沒事,我曉得自己是個怎樣的身體。我不是每頓都能吃上一大碗白米飯嗎?能吃飯身體就不礙事,別瞎擔心。這化工廠臟是臟了點,也比較累,但是一個月還是能拿上個六七百的。就是不自由,什么時候上班,干哪樣活,都由人家安排,稍微沒做好還要忍著挨罵,那些什么車間主任年紀輕輕的,罵人卻兇得很。呵呵,說這干嘛。我沒文化,身上的這點力氣使到哪時是哪時。沒有關系,換個地方干活人家會要我嗎?沒了田種稻了,能掙上錢我是很知足了。”父親的這席話說得母親撩起衣角抹眼角的淚水,說得我低下頭不忍看父親憔悴蠟黃的瘦臉。我們都得默認,生活對于老實巴交的農民來說,心中就算有再多美好的想法,現實中眼前能選擇走的路不僅少得可憐,而且是非常的狹隘和坎坷。盡管他們骨子里不輕易認命,但是現實的艱辛又能使他們擺脫掉多少的無奈呢?
去年十月底。父親在車間里干活時不小心被突然從頭頂掉下來的一根粗大的鐵棒子砸傷了左腳,傷勢很嚴重,腳骨有幾處都被砸斷了。父親出事時,母親一個人正在家里吃晚飯,一接到父親受傷的消息,母親手中的飯碗“乒”的一聲掉到地上,摔個粉碎。母親坐在飯桌前傻傻地呆了幾分鐘,然后猛地站起來跑到房間打開衣柜,想找?guī)准路o父親送去。母親在衣柜里找了半天,結果還是找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父親的衣服都被洗得發(fā)白,并且很多是縫補好多遍了。母親越找越急,后來就捧著父親的衣服坐在地上,像找不到家的小孩子一樣,“哇哇”地放聲大哭起來。后來嬸嬸告訴我,當時她陪母親去醫(yī)院,母親一路上臉色鐵青,嘴唇發(fā)紫,手不停地發(fā)抖。一進醫(yī)院門口,就停下來急促地喘了一會氣,嬸嬸走到母親身邊安慰母親。母親流著眼淚對嬸嬸說:“電話里說他被一根從廠房屋頂掉下來的鐵棒子砸了,也不知道砸到哪砸成怎樣了,聽語氣很嚴重。我怕他有什么不測,先不要跟我家孩子講。孩子他爸平時就跟我說,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先瞞著孩子,孩子要學習,不能亂了心?!?/p>
父親出事故后,廠里給家里送來五百塊錢就不問事了。那時候,我們都不懂法,所以不會用什么《勞動法》來保護自己的權益,廠方能給多少是多少,只要給過了,就是關心盡責了。父母原本是弱勢群體,他們一生里對別人提過多少要求?能提出什么要求?而對自己,提的要求最多,他們覺得自己沒本事過好日子,他們面對子女很愧疚,他們把生活里所有的不幸和痛苦最后都就著淚水吞入肚子里。
住院的開銷太大,父親在醫(yī)院躺了半個多月就回家療養(yǎng)了。為了給父親補點營養(yǎng),母親狠狠心,把家里惟一會生蛋的老母雞殺了,熬了一鍋雞湯給父親喝。父親知道后罵了母親一頓,因為他知道我喜歡吃雞蛋,他要把母雞養(yǎng)著,多給我下蛋。
半年過去了,父親的腳傷漸漸好起來了,到后來可以下地走路了。但是由于治療得不徹底,營養(yǎng)也跟不上,最主要的是那根鐵棒砸得太重,父親的腳從此便瘸了。
能下地走路不久,父親決定回化工廠上班了。母親死活不同意,父親沒跟母親吵,父親對母親說:“我都傷了一條腿了,到其它地方打工誰會要我?孩子要上大學,在家錢會跑來嗎?”母親抹著眼淚不爭辯,都生活這么多年了,母親最了解自己的男人是怎樣性格的人。
剛開始廠方不接收,認為瘸了腳的父親不能干活。父親就瘸著腳,騎著車,一次一次地往廠里跑,給廠里的領導不時送點煙酒,甚至對廠領導拍胸脯說他免費給廠干一個月的活,要是干不好自己馬上走人。某個周末我回到家里,看到父親在擦洗他的自行車,父親笑著告訴我,他明天就回廠上班了。
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深夜,又傳來父親“咯吱咯吱”的踏車聲,聽到這個熟悉又親切的聲音,睡在我隔壁的母親會馬上拉開電燈起床,到廚房為父親煮上一碗掛面或是稀飯,作為勞累了一天的父親的夜宵。
我參加高考的那陣子,父親回家的踏車聲變得越來越小,到后來幾乎聽不到了。那些日子我睡得很安穩(wěn),直到有天夜里,依然是十二點鐘左右,屋后的小路上突然傳來“乒”的一聲重響。我從夢中驚醒,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探著身子往小路那邊望去。只見一個矮小的人影從地上緩緩地爬起來,用手拍了拍衣服和褲子上摔臟的地方,然后彎下腰吃力地把自行車扶好,接著蹲下身來用右肩扛起了自行車。就這樣,父親扛著自行車。跛著腳一步一步地往家走來。父親走得很慢很慢,走上十來步就停下來把壓在肩上的車架往后移動一下,喘口氣,然后騰出左腳再走。自行車在父親的肩上搖搖晃晃,看上去就要掉下來的樣子。父親走路的聲音很輕,加上夜風很大,我在屋里只有豎起耳朵,挨著窗戶才能聽得見,
母親像往常一樣已經在廚房為父親做夜宵了。鍋里飄出的還是熟悉的掛面氣味。父親推車進屋時,母親說:“面剛下鍋,你先洗把臉歇會吧。”父親說:“孩子他娘,今天幾號了。”母親說:“四號?!备赣H說:“孩子就要高考了,這幾天給孩子做點好吃的。今天我和車間的老王聊天,老王說他的一個外甥去年高考由于考前睡不好覺,最后考砸了。這幾天你就不要再爬起來給我做吃的了,都這么晚了,把孩子吵醒了不好。”母親說:“那我給你煮幾個雞蛋,晚上回來你掀開鍋蓋就可以吃?!备赣H說:“給我弄幾個烙餅吧,多放點咸菜。十三歲那會我和我父親到南山杠木頭就是帶著一打烙餅上路的?!蹦赣H說:“那我給你烙。”又問,“今晚怎么都沒聽到你騎車的聲音啊。剛才是不是摔了?”父親沒回答,只說:“早點睡吧?!苯又黄澎o。后來聽到父親吃掛面的聲音,像嗚咽,一直縈繞在我的耳畔。
眼淚在我眼眶里滾動一下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我還清晰地記得,我上小學三年級,冬天的某個早上,父親用自行車帶我去學校,騎到村口轉彎的時候,父親一腳踩空,我們摔在了路邊的污水溝里,父親的衣褲都被污水弄臟了,摔倒的那刻父親把我用力往污水溝外推,我站起來的時候,只是戴著手套的左手粘了黑乎乎的污水。父親問我摔疼哪了,我伸出左手說:“爸,你騎車沒有媽騎得好。”父親扶起車朝我憨厚的笑笑。
那一晚,我在淚水里讀懂了父親的踏車聲,讀懂了父親這位五十二歲的男人……讀懂的那刻,天已大亮,屋后那條長滿革命草的小路上又傳來“咯吱咯吱”的踏車聲,我可憐又可敬的父親又踏著他那自行車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