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dāng)夏季即將過去的時候,空氣里還翻動著久未肯退去的熱潮。像有無數(shù)的燥熱因子彌漫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里。讓人焦灼、令人不安。我從講臺上抽出一張新生家庭情況表,在靠墻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忽然,“父親”兩個字猛地跳入我的眼簾。在表格的最上端,它像帶毒的鋼針,刺痛了我的神經(jīng)。胸口一陣抽緊,迅速地跳過這一欄,在表格其他的空白處,我唰唰地填了起來。10年了,我早該學(xué)會如何面對這兩個字。
“我叫張鴻飛。你呢?”前排一個穿著紅色運動衫的男生不知什么時候轉(zhuǎn)過了身,微笑著看我。突然,他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用筆輕輕敲了敲我的表格,說道:“這兒,你漏填了,就是‘父親’這一欄?!?/p>
我拿筆的手微微顫了顫。迅速地起身,將表格交到班長手里,徑直朝門口走去。
“嗨,你怎么了?嗨……”走出教室時候,我還聽到那個叫張鴻飛的男生在身后喊我。但是。我沒有回頭。
離開教學(xué)樓的時候。我聽到一陣尖銳而刺耳的鈴聲,一群八九歲的小孩正從隔壁的綜合樓里嬉笑著走出來。我想起,在這里有一個與附小合辦的聲樂班。那些快樂的小孩三五成群,說說笑笑,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的眼前恍惚起來,仿佛回到了10年前,也是這樣的周末,我提著小提琴和同伴站在少年宮門口,嬉笑吵鬧著等那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慢慢走進自己的視線。只是從何時起。這一切都變了,我的記憶里不再有歡樂,不再有父親慈祥的笑臉,只有母親淚眼婆娑的臉龐和父親拖著行李箱遠去的背影。我恨!我恨那個女人!我恨那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是她,厚顏無恥地闖入了我的家庭!是她,卑鄙惡毒地奪走了我的幸福!
“郝心玲?!笔钦l?是誰在喊我。是誰還記得我叫郝心玲——這個已有10年不曾被人喊過的名字。我猛地回頭,看到一個手中揮舞著長笛的女孩氣喘吁吁地跑來,停在前方一個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的女孩面前,嘟著一張小嘴說:“郝心玲,等我一下嘛?!蹦莻€叫郝心玲的女孩看著同伴,微微地笑起來,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手里提著一把小提琴。我突然覺得一陣親切,雖然她的笑容并不是為我展露的,但是我仍然感到親切,也許是因為她也叫“郝心玲”,也許是因為她也學(xué)小提琴。
郝心玲——這個差點被我遺忘的名字,又再次觸到了我傷痛的回憶。
回到寢室的時候,我打開窗戶,一片微微泛黃的落葉悄悄地飄了進來,靜靜地躺在我攤開的手掌上,像一只憂傷的眼睛望著我。我想起填報志愿時,母親哀傷的眼神?!澳阋欢ㄒツ亲鞘猩蠈W(xué)嗎?你會去找他嗎?”母親哀求的語氣像是在懇求我給她一個否定的答案。然而,我卻默不作聲,固執(zhí)地在志愿表上填了這所學(xué)校。
我是為了找他才來這里的嗎?我問自己。我不知道。我只覺得,生命中像是有著某種未完成的使命催促著我回到這里。
(二)
在南山路上的“夢幻天堂”,我找到了一份兼職。我需要養(yǎng)活我自己,我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如吸血鬼般不斷吸食母親的金錢和精力。10年來,她為我犧牲得太多,因為我,她拒絕了很多男人的追求;因為我,她獨自一人走過了生命中最艱難的歷程。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因為我沒有辦法在每晚熄燈前準(zhǔn)時趕回寢室。班里開始流傳著一些關(guān)于我的閑言碎語。但是我不在乎,流言再也傷不到我。9歲那年,我曾被一句惡意的流言重傷,將對方打得鼻血直流。他說:“你媽媽和別的男人睡覺了,你爸爸不要她了?!蔽蚁褚活^復(fù)仇的小豹那樣撲了過去。我把他按倒在地上,猛打他的腦袋。我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哪來的力氣,那個男孩比我還要高出半個頭。我只知道,他不能這么刺傷我的母親,她是那么愛我的父親。我不會忘記那個雨夜。母親哭泣著想拉住父親的衣袖。是父親,狠心地甩開了她。因為父親有了別的女人。是父親拋棄了我們。我不準(zhǔn)他這么侮辱我的母親!我狠狠地接著那個男生,直到老師一把將我推開。
從此,我和母親離開了這座城市。從此,我不再姓“郝”。從此,我開始跟著母親姓“莊”。
但是,現(xiàn)在,我又回到了這里,仿佛是冥冥中有著某種牽纏在指引著我回來。
酒吧里的燈光昏暗而多變。我穿梭在各色人群中,為他們端酒遞水。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因為我的這份工作。在他們眼里,我完全可以找一份更為體面的兼職,比如,家教。但是,我喜歡酒吧的喧囂與瘋狂。激烈的重金屬音樂可以麻痹我的神經(jīng),讓我忘記疼痛。
“小姐,待會兒可以請你吃夜宵嗎?”一個酒鬼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放下托盤。想使勁甩開他的手。
“怎么。不給面子?”那男人忽然將我一把拉了過去?;艁y中。我差點撞到他的胸口。
。
“你放開!”我開始用力掙扎。然而,那個男人卻緊緊地鉗住我的腰,一張吐著酒氣的嘴慢慢地朝我壓了下來。我感到了絕望。突然,“啊”一聲慘叫,那個男人應(yīng)聲倒了下去。我看到張鴻飛正舉著一張椅子站在那里。他拉起驚魂未定的我,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們終于停了下來。彎著腰,雙手撐著膝蓋,我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突然,一個綠瑩瑩的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是張鴻飛胸前掛著的一塊玉,我心里的某個角落像是被誰猛刺了一下,一陣緊縮。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塊玉,像是在尋找丟失已久的過去。太像了,這塊麒麟狀的綠色美玉。記憶將我?guī)Щ?0年前的那個黃昏。站在學(xué)校門口,我扯下一直掛在脖子上的玉,扔到父親手里,我說:“我再也不戴你給的東西了?!备赣H的嘴唇微微有些顫抖,他說:“玲玲,你別怪爸爸?!?/p>
張鴻飛似乎意識到了我的眼神,他將那塊玉放進領(lǐng)口里,表情有些靦腆,撓著后腦勺說:“是不是很土?”
我回過神,怔怔地看著他問:“你也喜歡玉?”
他頓了頓,像是在思考,繼而說:“不是,是父親讓我戴的,因為小時候經(jīng)常生病,父親說,玉能驅(qū)邪,能保佑我健康?!?/p>
我默默地低下頭,耳邊響起父親的聲音,他說:“玲玲,玉能驅(qū)邪,能保佑你健康成長?!蹦悄?,我7歲,剛上學(xué)。
“莊心玲。你怎么了?是被剛才嚇到了嗎?他們不會追上來了?!睆堷欙w雙手摟著我的肩膀,緊張地問道。
我慢慢地抬起頭,看著他問:“為什么要幫我?”
“嗯,這個?!彼哪樛蝗患t了,有些囁嚅著說,“這個……因為……我們是同學(xué)。還有……還有因為你長得很像我妹妹?!?/p>
“很像你妹妹?呵呵?!蔽倚α似饋?。
“你笑什么?”他有些窘迫。
“是因為我長得像你妹妹。還是因為。你喜歡我?”我直直地看著他。他的臉越來越紅,一直紅到耳根。我不再看他。轉(zhuǎn)身走了。
“莊心玲?!彼诒澈蟠舐暤睾拔遥澳銊e再去那兒了。那兒不適合你?!?/p>
但是,我卻加快了腳步。
(三)
當(dāng)滿樹的梧桐葉紛紛飄落時,我知道秋天真正地來臨了。踏著松軟的落葉,我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經(jīng)過籃球場時,我看到張鴻飛跳躍的身影。迎著陽光,他微曲著膝蓋,輕輕地躍起。球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不偏不倚地落人籃筐。他看到了我,朝我揮著手臂。我別過頭,匆匆地朝前走去。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在看他。
“心玲?!笔菑堷欙w的聲音,我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正朝向另一邊。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雀躍著跑到張鴻飛的面前,甜甜地叫了聲:“哥哥。”我看到她手里提著一把小提琴。
“心玲,今天在聲樂班學(xué)了什么?”張鴻飛摸著那小女孩的頭,滿是憐愛地問道。
“我今天學(xué)會了拉‘小星星’?;丶依o你聽?!毙∨P起頭,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是她!那個學(xué)小提琴也叫“郝心玲”的女孩。她竟然是張鴻飛的妹妹!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慢慢地朝他們走了過去。
“哦,莊心玲。”張鴻飛看到走近的我有些吃驚。
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他們兄妹面前時,我自己也感到有些驚訝,我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走過來。
“莊心玲,這是我妹妹。怎么樣,和你是不是有些像?”張鴻飛笑著問我。那小女孩揚起頭來,看著我,甜甜地叫道:“姐姐。”我笑了,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小女孩的笑容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每次看到她時,我的心底都會升起一股暖意。仿佛是看到了過去的自己——那個9歲以前無憂無慮。幸福快樂的我。
“我沒有騙你吧,你們真的長得很像,而且連名字的發(fā)音都很像,我妹妹也叫心靈,郝心靈,不過是靈巧的靈?!睆堷欙w繼續(xù)笑呵呵地說著。
我伸出手來,輕輕地摸了一下那小女孩圓圓的臉蛋,說:“你表妹真的很可愛?!?/p>
“表妹?呵呵,不是表妹,是親妹妹?!?/p>
“親妹妹?但是你們不同姓?”我驚訝地看著他。
“我們同母異父。我繼父姓‘郝’?!彼芴谷坏乜粗?。
“你繼父姓‘郝’,你妹妹叫‘郝心靈’?!蔽业恼Z速急促起來,感覺腦袋有些微微發(fā)脹,“那么,給你那塊玉的人,是你繼父?”
“是啊。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繼父就像我的親生父親一樣……”看著張鴻飛一張一合的嘴,我的耳邊開始嗡嗡作響。我不知道他后來說了些什么,只覺得腦子一片混亂。
我踉踉蹌蹌地想要轉(zhuǎn)身離開,突然腳一歪,差點摔倒。張鴻飛趕緊扶住我,關(guān)切地問道:“沒事吧,你?”
我穩(wěn)住身子,搖了搖頭,輕輕推開他扶住我的手,逃也似地離開了。當(dāng)我快要走到拐角時。隱隱地聽到身后那小女孩甜甜的聲音:“哥哥,那個姐姐怎么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團亂麻糾結(jié)纏繞著。積壓在胸口,讓我窒息。他的繼父姓郝,他同母異父的妹妹叫郝心靈,他戴著一塊和我過去一樣的玉!
是他!一定是他——那個10年來對我們母女不聞不問的男人,就是張鴻飛的繼父!他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和我最憎恨的女人組建了家庭。他們擁有一個陽光般開朗的男孩和一個天使般純真的女孩。我也曾經(jīng)擁有過那樣的開朗和純真!是他和那個我從未曾見過面的女人共同打碎了我所有的幸福!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下午,我站在學(xué)校門口,那個被我打得鼻血直流的男孩拉著他的母親走到我面前,喊道:“媽媽,就是她!就是她打了我!”“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臉上,我還太小,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我捂著滾滾發(fā)燙的臉頰直想哭?!熬垢掖蛭业暮坪?。你這個有娘生,沒爹養(yǎng)的孩子!”那女人指著我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說道。“有娘生,沒爹養(yǎng)”——這六個字像六把利劍直刺我的心臟!我狠狠地撲了上去,咬住那女人戳過來的手指。那女人痛得“嗷嗷”直叫,用力推開了我。我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朝那女人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拎起書包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很遠,我還聽到那女人在背后罵:“有娘生,沒爹養(yǎng)!”
我不會原諒他們!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那個叫郝常峰的男人,還有,那個侵入我的家庭,打碎我幸福的女人!
(四)
重金屬以其特有的質(zhì)感強烈地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將午夜酒吧的氣氛燃燒到最熱烈。我在瘋狂的節(jié)奏里,瘋狂地舞動著。我知道臺下有一雙眼睛在一直注視著我——那是張鴻飛的。他坐在吧臺邊,緊緊地握著那只裝滿伏特加的酒杯,緊緊地盯著我?;鹄崩钡哪抗庀袷且紵饋怼N姨翎叺乜粗N抑浪丝逃行嵟?,因為,他覺得我在作踐自己;因為,他喜歡我。
走進化妝間的時候,一件大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肩上。我以為是張鴻飛,回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男人正倚在門口,雙手交抱在胸前,笑著看我。
“小心著涼?!彼麪科鹱旖牵冻鲆粋€好看的弧度,棱角分明的臉龐莢氣逼人。這張英俊的臉,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但是卻想不起來具體是哪里。
“怎么,不記得我了?應(yīng)征那天,我們見過面?!蹦悄腥死^續(xù)微笑著看我。
是他!應(yīng)征那天,突然走進面試室和負責(zé)面試的人輕聲低語的男人。我聽到別人稱他“韓總”——夢幻天堂那個傳聞中年輕的老板!
“呃,謝謝?!蔽彝蝗挥行┚o張,想脫下那件大衣。
“哎,別脫,化妝間的溫度可不比舞池?!彼哌^來。按住我想脫掉大衣的手,“其實,該是我謝你才對。謝謝你今天救場。真沒想到Anny竟然今天突然就辭職了,幸虧有你。真沒想到,Tony還挺有眼光的,找到了你?!?/p>
“呵呵,別謝我。我上臺領(lǐng)舞只是為了我自己?!蔽艺f的是實話。我答應(yīng)救場,只是想要發(fā)泄。我需要在這瘋狂的節(jié)奏里瘋狂地宣泄,這樣可以讓我暫時忘記很多我不想記得卻永遠忘不了的事。
“呃,不管怎么樣,還是謝謝你?!彼粗艺f,“你跳得真好,以前學(xué)過嗎?”
“小時候跟母親學(xué)過跳舞。”我笑笑說?!拔夷赣H以前是個舞蹈老師?!?/p>
“哦,是嗎?”他的眼神里飄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頓了頓,說,“我送你回家吧。就當(dāng)是謝謝你今天的幫忙?!?/p>
我正想拒絕,可是他卻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拉起我,往外走去。
站在那輛黑色奔馳前,我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上這輛車。
“怎么了?還怕我吃了你不成。”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猶豫,過來替我開車門。
“莊心玲!”我回頭,看見張鴻飛正朝這邊走來。他似乎喝了很多酒,眼睛里布滿血絲。
“莊心玲,你別上他的車!”張鴻飛拉起我的手轉(zhuǎn)身要走。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澳銘{什么管我?”我反問道。
“莊心玲!”他像是在懇求我,眼神有些受傷。
我別過頭。不再理他,轉(zhuǎn)身上車。
車子開出很遠,我還能從后視鏡中望見他傻傻地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在瑟瑟的秋風(fēng)中如同一枚落葉般單薄。
“男朋友?吵架了?”那男人開著車問道。
“不是,不是男朋友?!蔽一卮鸬?。
“呵呵?!蹦悄腥送艘谎鄯垂忡R,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不再說話,氣氛陷入一片沉默。張鴻飛受傷的眼神,消瘦的身影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的心頭一陣發(fā)緊,突然覺得有些窒息。我想我是傷害了他。但是,我不能心軟!因為,他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10年前的朋友?!蹦悄腥宿D(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說道。
“什么?”我回過神。
“你跳舞時的神情和她很像?!蹦悄腥俗⒁曋胺剑抗庥行┯七h。
“10年前?是你的高中同學(xué)嗎?”我問道。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來,“高中同學(xué)。你知道我?guī)讱q了嗎?”
“27歲?”我猜道。
“我看上去有那么年輕嗎?哈哈哈……”他笑得更大聲了,“我35歲了,比你大好多呢?!?/p>
“35歲?”我別過買看著他。這個看上去像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在昏暗燈光的照射下,顯示出成熟男人所特有的剛毅和冷峻。
“怎么?不相信嗎?”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哦,沒有?!蔽亿s緊別過頭,望向窗外,臉卻有些微微發(fā)燙。
車子開到我租住的樓下后,他下了車,走過來替我開車門。
“韓總,我……”
“叫我悠然?!彼驍嗔宋业脑挕?/p>
“韓,呃?!蔽腋纱嗍〉袅怂拿郑耙院罂梢杂晌襾眍I(lǐng)舞嗎?”
我喜歡臺上的那種瘋狂,我喜歡這種方式的宣泄,因為它可以讓我得到暫時的緩解。當(dāng)然,這些我沒有告訴他。
“不行?!?/p>
“為什么?”我驚訝地問道
“你跳得很好,但是,不行。因為,那不適合你?!?/p>
“你怎么知道什么適合我,什么不適合我?”我感到有些生氣。我討厭他那種自以為什么都了解的神態(tài)。
“酒吧這樣喧囂的環(huán)境不適合你?!彼⒁曋遥凵皲J利地像是能把人看透,“或許你是有原因才在那兒工作?!?/p>
我別過頭,害怕直視他的眼睛,心跳卻在不知不覺中猛地加速起來。
“也許優(yōu)雅的華爾茲或是激昂的探戈更適合你。”他繼續(xù)說道。
“你10年前的那位朋友喜歡跳華爾茲和探戈?”我轉(zhuǎn)過頭來問道。
他愣了一下,繼而又笑起來:“哈哈,是的?!比缓螅覔]了揮手。“早些睡吧?!闭f完,便轉(zhuǎn)身上了車。
看著那輛奔馳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我想起,華爾茲和探戈也是我母親最愛跳的舞。她曾經(jīng)是一個那么美麗的女人。婀娜的身材,輕盈的舞姿,她曾經(jīng)得到那么多的贊美與驚嘆。可是,那天的雨夜過后,母親再也不曾碰過她的舞鞋。我知道,是因為一曲華爾茲,母親才和父親相識。舞蹈。曾經(jīng)帶給她最美好的回憶;而如今,卻成為她最傷心的過去。
從此,母親收起了她所有的美麗和光芒,帶著我背井離鄉(xiāng)。她那雙天生用來跳舞的腳開始不停地奔波忙碌,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為了生存,她低聲下氣,委曲求全,一份一份地賣著保險。她說,即使沒有父親。她也要給我最幸福的生活。但是,殘缺了的家庭,就像破碎的鏡子。即使再怎么努力粘合,也終有裂痕。
(五)
這個城市的秋季越來越短,短得讓人還未細細體會到它的蕭瑟與凄美,寒冬就已經(jīng)悄悄地臨近了。張鴻飛整整一周都沒有來上課,他的朋友對我說,他病了,因為某個人。我知道我不該擔(dān)心,但是,那晚他在寒風(fēng)中落寞的身影和望著遠去轎車的憂傷眼神,卻總是浮現(xiàn)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籃球場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我想起那天張鴻飛迎著陽光,輕躍投籃的場景,突然覺得一股難言的酸楚爬上心頭。
“姐姐?!庇腥死∥疑弦碌南聰[。我低頭,看到一張稚氣的小臉——是郝心靈。她提著一把小提琴,仰著小臉,朝我笑。我伸出手,想去撫摸她那可愛的小臉。忽然,母親淚眼婆娑的臉龐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狠狠地甩開她拉住我衣擺的小手,徑直朝前走去。
“姐姐,姐姐?!蔽衣牭剿诤竺孀分形?。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回頭——因為她是他和那個女人的孩子!我匆匆加快了腳步。
“啪嗒”一聲,緊接著是“哇”的一陣哭泣。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停住腳步,站在那里,我躊躇著是否要回頭。
“玲玲?!蔽彝蝗宦牭缴砗笥腥私形?,“玲玲”——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是的,10年來,除了他。沒有人這么叫過我!我猛地回頭。
“摔痛了嗎?”是他!10年了,他老了,額角爬上了皺紋,兩鬢的黑發(fā)里露出幾縷遮掩不住的自發(fā)。他抱起摔倒在地上的小女孩,拍掉她身上的塵土,替她揉著膝蓋?!办`靈,為什么不聽話,不在門口等我?為什么跑那么快?”他佯裝生氣,眼里滿是慈愛。
“姐姐?!蹦切∨⒅钢医械馈K従彽剞D(zhuǎn)過頭,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的時間,但我卻覺得像是過了一個世紀(jì)。
我靜靜地站在那里,肆虐的寒風(fēng)在耳邊呼嘯而過。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他僵住了,表情在那一刻定格。許久,他把小女孩放到地上,眼神里像是驚訝,像是欣喜,像是憂傷。
“玲……”他微微顫抖著嘴唇。我轉(zhuǎn)身飛快地跑起來。
“玲玲!”他在身后大聲追著我叫,“玲玲……”
“爸爸,爸爸?!蔽矣致牭侥切∨⑻鹛鸬穆曇?。
他停住了腳步。
回到出租屋,我撲在床上開始大聲哭泣。我以為我不會再流淚,但當(dāng)那種傷痛的感覺再次排山倒海般向我襲來時,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過了很久,我從床上坐起身,抹干眼淚,掏出手機開始給母親打電話。我突然好想我的母親,我突然好想聽聽她的聲音。
“媽,是我。”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是母親還是察覺到了我的哽咽。
“玲玲,怎么了?你哭了?”她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問道。
“沒,沒有。我就是想你了?!蔽椅嬷?,肩膀開始劇烈地顫抖。
“玲玲,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沒有,我就是想你了。媽,你要保重身體。我掛了?!睊斓綦娫?,我伏在床上,泣不成聲。
(六)
母親來信說,想來看我。我知道,她是擔(dān)心我。10年來,她是那樣盡心地保護著我。她說,即使沒有父親,也不會讓我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我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去找他。為了母親,也為了我自己!他憑什么娶了母親,卻另找別的女人!他憑什么生了我,卻不再管我!
我拎著一籃子水果,來到清水公寓。一個小時前,我從學(xué)生處那里問到了張鴻飛的家庭住址。那里的老師很熱情地把地址抄給我,意味深長地笑笑說,是該去看看。我默不作聲地笑了笑,算是回答。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但是,他們想錯了。
在按電子門鈴的那一刻,我有些猶豫,但是,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來!
我能想象張鴻飛看到我時的驚訝。他微張著嘴。右手握著門把,左手拿著一只盛著半杯水的玻璃杯,像是剛吃過藥的樣子,一動也不動地蛞在門口。
“怎么了?不請我進去坐坐?”我問道。
“哦……快……快請進。”張鴻飛像是突然回過神,側(cè)著身子,讓出一條道,說,“我只是太吃驚了,真沒想到你會來。”
我放下水果籃,開始打量起這套三室兩廳的公寓。房子很寬敞也很明亮。忽然一股夾雜著落寞的失望爬上心頭——他竟然不在。
“你父親呢?”話一出口,我有些后悔,我知道自己問得有些唐突。
“呃?”張鴻飛愣了愣,隨即又恢復(fù)了笑容。說道,“他出去了,要晚上回來?!?/p>
“是嗎?”我感到一陣失落。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這么想見他。
“鴻飛,是誰來了啊?”從廚房里走出一個女人,是她!我確定就是她——那個10年前,搶走我父親的女人!仇恨慢慢地在心底燃燒起來,我的手心開始微微地出汗。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家居服,體態(tài)有些臃腫。她沒有母親美麗的外表,也沒有母親典雅的氣質(zhì)!
她笑盈盈地朝我走來:“是鴻飛的同學(xué)嗎?謝謝你來看我們家鴻飛。留下來一塊兒吃晚飯吧。呦,這么客氣干嘛啊,買這么多水果?!?/p>
我緊緊地咬著下嘴唇,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你怎么了?”張鴻飛看著我問道。
“呃,沒什么?!蔽沂栈啬抗?,把頭別向另一方。
“姐姐,姐姐。”我的衣擺被拉住了——是郝心靈,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她不知何時從房里跑了出來。拉著我的下衣擺。她歡快地叫道:“姐姐,你快來,我會拉‘小星星’了,我拉給你聽?!?/p>
我低頭,她一臉天真地看著我。我的胸口開始隱隱作痛,像是被觸到了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姐姐,姐姐,聽我拉‘小星星’?!彼鹞业氖?。拖著我往房里走。
“鴻飛,你的這個同學(xué)有點怪?!痹谧哌M房間的那一刻,我聽到那女人對張鴻飛說道。
(七)
從張鴻飛家里出來的時候已接近9點,他還沒有回來。看著郝心靈在那個女人的懷里撒嬌。嗲嗲地問:“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我的心開始一點一點地抽緊。
“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9歲那年。我曾一遍又一遍地問過母親這個問題,但是,得到的答案卻始終只有母親的哭泣聲。在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之后,我知道那個我叫做“爸爸”的男人不會再回來了。
我對張鴻飛說:“太晚了,我走了?!蔽也荒茉俚认氯チ?,我怕再過一刻,我會沖破理智的束縛,撲到那女人身上。把她的笑容撕碎,將我和母親這10年來所受的傷痛都從她身上討回來!
在出門的那一刻,我回頭狠狠地盯著她,像是要將她吞噬。
“鴻飛,送送你同學(xué)?!蹦桥颂痤^來,正好迎上我的目光,她一怔。
“不用。”我別過頭。不再看她,徑直朝屋外走去。
“哎,你等等,我送你。”張鴻飛跑著跟出來。
走到樓下,我轉(zhuǎn)過身。對張鴻飛說道:“你別送了?!?/p>
“那怎么行,你一個女孩子,這么晚了,我不放心?!?/p>
“呵呵,現(xiàn)在算晚嗎?你別忘了,我在酒吧兼職,哪一天回去不是超過12點?”我冷冷地看著他說道。我不需要他的關(guān)心。
“呃,那……”張鴻飛顯得有些窘迫,突然,他眼睛一亮,對著我身后喊道:“爸,你回來了啊?!?/p>
我心里一怔,回頭——他,那個10年前我也叫他“爸爸”的男人,站在我的身后,已經(jīng)開始花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看著我,他驚訝的眼神里慢慢地浮上一絲喜悅。
“玲玲?!彼⑽⒌貏恿藙幼齑?。
我以為我會沖著他大聲質(zhì)問。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拋棄我和媽媽,質(zhì)問他為什么10年來,對我們不聞不問?但是,此刻,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早已是別人的丈夫,他早已是別人的父親。他怎么還會記得我和母親?
我低下頭,快速地從他身邊走過。
他拉住我的手:“玲玲,你別走。我知道,你會回來看我。你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我回頭,看著他,冷笑道,“呵呵,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樓上那個才是你的女兒。”
“玲玲,你別這樣。這10年來,我一直在找你們。但是你們搬家了,我向很多人打聽過你們,都不知道你們?nèi)チ四睦?。玲玲,這10年來,你過得好嗎?”他依然拽著我的手。
“你不要再狡辯了!是你,有了別的女人,是你,拋棄了我和媽媽。你不要再假惺惺了!我不會原諒你的!”我狠狠地甩開他的手。
“玲玲,我從來都沒有拋棄過你?!彼稚斐鍪謥硐胍∥摇5?,我躲開了,轉(zhuǎn)身飛快地跑起來。
(八)
“莊心玲?!迸艿叫^(qū)門口的時候,張鴻飛拉住了我,“莊心玲,你別這樣?!?/p>
“你有什么資格管我?”我甩開他的手,狠狠地盯著他。
“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你……”他頓了頓,說,“但是,請你別怪爸爸,他是個好人?!彼行┣蟮乜粗摇?/p>
“呵呵,爸爸?誰的爸爸?你的爸爸?哈哈……”我冷笑道。
“呃,這個……”他有些發(fā)窘,說,“是我們的爸爸?!?/p>
我甩開他的手,朝前走去。忽然,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我從包里掏出來一看,是韓悠然。
“莊心玲,你今天怎么沒來上班?生病了嗎?”電話那頭傳來韓悠然焦切的聲音。
我忽然想起自己忘了跟領(lǐng)班請假?!芭?。沒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蔽胰鲋e道。
“哦。嚴(yán)重嗎?我現(xiàn)在過來看你?!边€不等我回話。他已經(jīng)掛了電話。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上顯示著2條未讀短信,都是母親發(fā)來的。
她說:“玲玲,我放不下心,買了今天的火車票來看你。你不用來接我,我認得路?!?/p>
她說:“玲玲,火車晚點了,可能要10點才能到你那兒?!?/p>
我看了一下手表,9點58分,趕緊攔下一輛出租車。在坐進車?yán)锏哪且豢?,張鴻飛也跟著上了車。
“你干嗎?”我問道。
“我不放心你?!彼粗艺f道。
我不再管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問道:“媽,你到哪兒了?”
(九)
車子剛駛進我住的小區(qū),我就看見了那輛停在路邊的奔馳。我下了車,看到韓悠然正站在我租住的樓下,背對著我,像是在和誰說話,但是,他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和他說話的那個人。
突然,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腳邊放著一只行李箱。我認得那行李箱——是母親的!韓悠然在和母親說話!他們怎么會認識?難道母親已經(jīng)知道我在酒吧打工?我的心跳猛地加速起來。我漸漸地放慢了腳步,悄悄地走了過去。
“莊心玲,你……”張鴻飛在背后叫我。
我朝他皺皺眉,示意他不要說話。
“秋蘭,我知道當(dāng)初是我不好,我不該那么懦弱。你恨我嗎?”什么?我滿腹疑云。韓悠然為什么要對母親說這些?他們以前就認識?母親為什么要恨韓悠然?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只求你遠離心玲。我不想讓她知道這些。”過去的事?母親不想讓我知道什么?快速的心跳讓我的每個毛孔開始緊張地收縮。我屏住了呼吸。
“我知道當(dāng)初是我懦弱,迫于家庭的壓力。不能和你……這10年來,你過得好嗎?”韓悠然像是有些痛苦。他頓了頓后,繼續(xù)說道,“我聽說,你丈夫后來和你離婚了。真的嗎?我到處找你,你去哪兒了?我真沒想到莊心玲是你的女兒。難怪她那么像你?!?/p>
“夠了!別再說了!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請你就當(dāng)作不認識我,趕快離開這兒,我不想讓心玲知道這些!請你離開這兒!”母親大吼著,一步一步地把韓悠然往外推。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我,驚恐地看著我,“心。心玲……”
我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在滴血。10年前,我的母親,竟然和一個比她小10歲的男人……我不相信,這要我怎么相信!10年來,我一直以為是因為父親……怎么會這樣!這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
“心……心玲,我……”母親向我走來。她伸出手,想要拉住我。
我打掉她伸過來的手,轉(zhuǎn)身跑起來。
“心玲!”“莊心玲!”他們都在背后叫我,但是我聽不到。我現(xiàn)在什么也聽不到!我終于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帶我離開這里;我終于知道她為什么那么害怕我會去找父親。原來我一直都恨錯了人,但是,我又怎么能恨我的母親呢?這10年來,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我怎么能恨她?我該怎么辦?我究竟還能相信誰?
我發(fā)瘋似地跑著。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我只是不想停下來。突然,一陣緊急地剎車聲在我左方驟然響起。我轉(zhuǎn)頭。刺眼的車燈讓我睜不開眼睛。一陣眩暈,我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看到母親蒼白而驚恐的臉。
(十)
醫(yī)生說我低血糖,所以才會暈倒。他說我要多補充營養(yǎng),要多休息。其實,我只是太累,是那種身心被抽空后的累。
我搬回了宿舍。我再也沒有去過夢幻天堂。韓悠然來學(xué)校找我,他說:“別怪你媽媽,是我當(dāng)初對不起她。”我死死地盯他,狠狠地甩了他一個耳光。他怔怔地看著我,微微地動了動嘴,但最終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母親要回去的那天。我去火車站送她?;疖嚳扉_的時候,她從窗口伸出手來撫摸我的臉,她說:“心玲。對不起,別恨媽媽?!蔽夷蛔髀暤卣驹谠屡_上,看著火車,載著她,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不恨她。
其實,我再也不想恨任何人。
當(dāng)教學(xué)樓前的那顆梧桐樹上只剩下最后一片葉子的時候,我知道冬天真正地來臨了。我傻傻地看著那片葉子。它在寒風(fēng)中瑟瑟地發(fā)抖,像是一個憂傷而又孤獨的可憐人。
“心玲?!蔽一仡^,是張鴻飛,在陽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顯得有些熠熠生輝,“我能這么叫你嗎?心玲。”他笑著看我。
“你還是叫我莊心玲吧?!蔽依^續(xù)抬頭看著那片葉子,“你這么叫,我不習(xí)慣。心靈是你妹妹,我不是?!?/p>
他愣了愣,隨即又是一臉燦爛的笑容:“你也是我的妹妹,我們擁有同一個父親,我們是一家人?!?/p>
“我不是。你們都是生活在天堂里的快樂使者。而我……”轉(zhuǎn)過頭來,我看著他說,“是長在陰暗角落里的雜草,帶著細小的鋸齒,終年見不到陽光?!?/p>
他愣住了,眼神里有一絲悲傷。
過了許久,他默默地握住我的雙肩,看著我的眼睛:“心玲,你別這樣。你怎么會是雜草?只是。你背負了太多,太多的負擔(dān)。這些負擔(dān)吞噬了你原本應(yīng)得到的快樂。你需要做的是,放下你身上沉重的包袱,這樣,你才能回到天堂?!?/p>
“放下你身上沉重的包袱,這樣,你才能回到天堂?!睆堷欙w的話在耳邊回響著。
我抬頭,看到那片梧桐葉還在寒風(fēng)中倔強地抖動著,像一面迎風(fēng)而立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