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友力薦馬文科詩集《猛士執(zhí)戈奉玉帛》,翻看幾頁,不覺眼前一亮,遂不能釋卷。
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精神洗禮,是充滿著震驚與欽敬的心靈之旅。其中,固然有三秦大地厚重的歷史文化與鄉(xiāng)土親緣所生發(fā)出來的情感共鳴,但更重要的還是詩人那些酣暢淋漓的佳句,激活了我心中全部的審美期待。那些高古質(zhì)樸而又不失輕靈天趣、磅礴大氣更兼哲理幽思的文字,讓我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相比較時下某些浮滑輕薄的無病呻吟,某些只關(guān)注所謂“意識”、“潛意識”中自我存在的醉意呢喃,還有所謂“冰點情感”、“深度消解”等之類的晦澀辭章與冷酷面容,馬文科的詩錚然有鐵馬冰河之氣、黃鐘大呂之聲,每一個字都扎根于堅實的土地,如同沉甸甸的谷穗,謙卑而昂奮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上。
前些年我在軍藝讀書時,曾聽到過多位權(quán)威評論家無奈地喟嘆,稱眼下某些軍旅作家,一沒有現(xiàn)實生活,二不讀中外史籍,三缺乏哲思靈感,肚子里沒有東西卻硬要往外“擠牙膏”,玩出來的作品難免先天營養(yǎng)不良。今讀馬文科詩集,情況恰好相反。暗度詩人在“生活”、“史識”和“哲思”三個方面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詩人出生于淳樸的鄉(xiāng)村,應(yīng)征入伍后一直生活在基層部隊,參加過邊境的局部戰(zhàn)爭,有豐富的生活閱歷。擔任部隊政工領(lǐng)導后,又結(jié)合工作崗位大量研究精神文化史料,長期堅持廣采博覽,勤學深思,對底層民眾、士兵情懷有獨特感受與見識。這在他的詩作中幾乎隨處可見。一些平常句子,經(jīng)詩人稍加調(diào)理,立刻呈現(xiàn)出理性的光彩,其析理之深、學養(yǎng)之富、敘事之雄、用情之真,足以體現(xiàn)詩人豐厚的文化底蘊,表露出親和生命、親和生活的詩歌特質(zhì),具有明顯的赤子之情、蒼茫之氣、文化之骨和悲憫之心。
立意崇高,是馬文科詩作的鮮明特點。軍人的職業(yè),決定了詩人的審美價值取向,多是站在國家利益背景上,著眼于戰(zhàn)爭與和平、國家與民族等命題放歌,而絕無小情小緒之小家子氣。馬文科的詩總是蘸著歷史的風雨、時勢的風云下筆,凝聚著人類的良知,將詩情的聚焦點始終對準悲豪壯烈,或慷慨赴難的名士,或為國爭光的雄杰,或培育英才的人師,或默然奉獻的大眾。在詩人的筆下,世界大戰(zhàn)、恐怖襲擊、能源緊缺、核軍備競賽乃至金融風暴,所有這些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危機,都讓人感到有一只無形的魔手,在靜靜地操縱著這個世界。它就是戰(zhàn)爭,無論是硝煙中的殘酷,還是遠離硝煙的貪婪,只要有罪惡在肆虐,便有生死的焦灼。他讓我們深深感到,一個現(xiàn)代軍人報效國防的意義絕不是“馬革裹尸”那么簡單?!昂推叫l(wèi)士”郁建興,共和國女將軍、科研工作者鐘玉征以及軍校老教授、國際禁止化學武器公約組織“指稱使用”專家陳海平,這些挺立著人性脊梁的普通人,在詩人的筆下無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讀來讓人心潮澎湃,難以平靜。難怪《人民文學》主編韓作榮這樣評價馬文科,說他有著柔軟且堅韌大愛之心,滿懷著對祖國、人民的赤子之情。
以本人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當下許多所謂“主旋律”詩作,大多容易落入聲嘶力竭的叫嚷及口號式、理念化的舊套,很難以真情打動人、吸引人。馬文科的詩作是個例外,他堅定地站在“主旋律”的立場,總是以一個軍旅詩人、軍隊政治工作領(lǐng)導者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健康而積極地把握現(xiàn)實,謳歌時代也揭露矛盾,但決不嘩眾取寵,決不故作驚人之語,決不迎合某些社會消極情緒。馬文科的抒情永遠都是向上的,許多詩歌意向都不重復別人,而另辟了蹊徑,追求“看似平常,卻工于匠心”的藝術(shù)效果。這使他的詩作往往給人有形式與內(nèi)容完美結(jié)合、天衣無縫的驚嘆,不難見出詩人潛心于詩歌藝術(shù)的良苦用心與可喜的成效。
敘事宏大,是馬文科詩作的一大特色。動輒千百言,洋洋灑灑,文氣充足,情緒酣暢,一瀉千里。不管多長的文字都能一以貫之,從沒有氣韻乏力的虛像。詩人的文筆整體敦厚可掬,且在關(guān)鍵處又絕不失卻尖銳,文字中自然靈動的氣息如徐徐清風,絲毫不見機械刻板的呆滯。詩歌《石鷹頌》的序言中,馬文科曾明白提及“散文體長詩”的定義,認為這種宏大、完整的詩體,也能概括性地表現(xiàn)詩作的氣韻之美。詩人舉證《格薩爾王》、荷馬史詩、《神曲》及《浮士德》,指出這幾部遑遑大作“分明就是長篇巨制的小說”。馬文科的詩正是體現(xiàn)了此類特點,它喜歡亦詩亦文,夾敘夾議,不受任何形式的拘囿。《猛士執(zhí)戈奉玉帛》一詩開篇就是:朋友從西北邊陲萬里行歸來/送給我一幀照片/畫面上/一位英氣勃發(fā)的士兵/左手緊握鋼槍/右手揮舞狼毫/正在萬米“玉帛”迎奧運簽名長卷上奮筆疾書/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我的心不由地怦然一動/繼而呼之欲出:猛士執(zhí)戈奉玉帛。這,個小小的開口可謂平白而精致,但卻包含著遼闊的時空,引領(lǐng)著閱讀者的目光,跨躍千里沃野、萬里平疇,與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那個著名的開場白,可說是異曲同工。其精妙之處在于對立與統(tǒng)一的和諧:一幀照片——萬里行歸,左手鋼槍——右手狼毫,小與大、剛與柔,內(nèi)與外,幾個簡單的比照,頓然強化了文字的彈性與內(nèi)容的張力,展示出中華文化哲學的瑰麗,為詩情的縱橫馳騁奠定了基調(diào),也強化了文本的吸引力。
另一篇詩作《綻放于日內(nèi)瓦湖畔的東方奇葩》中,詩人開篇即描摹出一幅劍拔弩張的場面,純粹以白描手法,還原了“國際實驗室間化學裁軍核查對比測試”裁決大會的現(xiàn)場,著墨不多,卻尺水興瀾,頗有張岱抒寫柳敬亭說書的趣味。緊接著,文筆一蕩,再介紹鐘玉征的生平,并由此巧妙地將筆勢轉(zhuǎn)向?qū)懯防L景,近百年近代史、世界戰(zhàn)爭史與鐘玉征的成長經(jīng)歷渾然一體,筆下鏡頭悠遠悠近,詩中景象回旋不斷。卻始終做到不散不雜,襯托著主人公的胸懷、精神與專業(yè)上所達到的妙境,整個詩作一波三折,一唱三嘆,達到了“余音繞梁”的藝術(shù)效果。當然,作者這里的敘事,也只能維持詩的架構(gòu),并非究竟事理。詩之所以為詩,自然有“言志”的使命,不僅言個人“小我”之“志”,還有國家民族之“志”,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語境,總給詩人的情感抒發(fā)帶來多重制約,每每落下淡然的、具有些許悲憫意味的尾音。
但毫無疑問,濃郁的傳統(tǒng)文化氣息,賦予了馬文科詩作獨特風骨神韻。詩中既保持了白話自由體的流變,又常能凝煉出文言古體詩的韻涵,兩者融合無痕,讀來蘊藉雋永,比如《膾鯨東海鑄和平》一首,詩中寫到“萬里轉(zhuǎn)戰(zhàn)馳神州/扎寨戰(zhàn)地費運籌/累累遺毒銘國恥/耿耿丹心釋民憂/豺虎蠢動時為禍/龍泉斬落作珍饈/誓拱吾華重崛起/不教魔影肆國門”,以及“業(yè)為人師/行為世范/清白如卷/澤惠芳芬”等句,就顯得古意十足。詩人無疑有較強的古體詩底蘊,無論絕句、律詩、詞賦,都能妙手通靈,隨心而為即頗見工巧。至于歷史典故、佳詞美句,更是信手拈來,恰到好處。更為難能可貴的是,詩人還把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自如地穿鑿于詩作之中,儒、釋、道各家治世修身的道理、智慧、精神融于一爐,自出機杼。再看《故土哲韻》組詩中的若干詩題,如:古今一統(tǒng)、中西交融,涇渭分明、有無相生,盛衰相對、大小相應(yīng),陰陽為道、難易相成,天人合一等,至于內(nèi)容,更有層樓云梯,引發(fā)讀者品味詩思的盎然情趣。
悲天憫人,是現(xiàn)代軍旅詩人馬文科引弓長嘯博大情懷的集中體現(xiàn)。他思考的是“哪里才有捍衛(wèi)人類和平的宙斯之盾,怎樣才能使世界保持輝煌避免沉淪”,他的宏愿是讓每一個人“依偎每一寸陽光,擁抱每一片藍天”,他最希望看到的是我們“每一個人伸出雙手,不是默默祈禱,而是手挽著手,肩并著肩,鏗鏘前行?!痹谒男伦鳌额D悟》中,詩人痛徹骨肉地感慨“……驟然遠逝的背影,正如枝頭繁花,嫵媚一朝凋謝,盛景化作塵泥,光鮮誰能帶去。”進而沉思“大自然帶給人類的災(zāi)難/再次將我們引入‘天地人’的大課堂/傾聽天籟、捫心長思/歷覽前史、忖度未知……”。這種悲憫之情,使馬文科的詩作有了異乎尋常的精神沖擊力,有了不可等閑的尊嚴和超越。
責任編輯 王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