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季嬋走進(jìn)西餐廳時,肩膀的披肩忽然滑了下來,她急忙將披肩扶好,快步向里走。
看到眸千時,她一早對自己說好的“不緊張”卻完全沒了用處,心怦怦跳到仿佛整間西餐廳里都在回響。
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他也不打招呼,不懷好意地笑:“人到中年什么都在向下滑。是吧?”
“呃?”
“站在門口扶披肩時,心里是這樣想的吧?!?/p>
她的臉馬上紅了起來,手扶在鋪著靛藍(lán)桌布的桌沿,隨時會騰身離開的樣子。
蕭季嬋不等侍應(yīng)生離開,不饒人地反擊:“都四五年了,英文還是只夠看餐單吧?”
蕭季嬋比眸千年長六歲,如果他們的性別互換一下,六歲或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距離,但是,既然不能回到娘胎里重生一遍,就只好面對六歲這個事實。
眸千說:“你今年有三十三歲了?”
蕭季嬋徹底地后悔了。開車來的時候,她還存有些許幻想,三十三歲的單身女人,不期望比自己年輕的舊情人會說一句“我依然愛你”,但是,至少希望從他嘴里聽到一句“你還一點(diǎn)都沒有變啊”??涩F(xiàn)在看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連情話都不算的一句話,不可能聽到了。
眸千說:“我和那個時候的你一樣大了?!?/p>
“啊,我還以為你是不會老的男人呢?!彼€準(zhǔn)備繼續(xù)寒磣他幾句,卻聽到他冷不丁地說:“所以,我想我可以娶你了?!?/p>
與眸千談戀愛時的蕭季嬋也不算年輕女人。
二十七歲,正是在內(nèi)衣店買內(nèi)褲時除了考慮對異性的吸引力之外,已開始注意那些有收腹提臀效果的內(nèi)褲的年齡。
如果不是眸千提醒,蕭季嬋從來沒有感覺自己不再年輕,她以為自己只是在沿續(xù)二十三歲的自己。二十三歲,剛開始使用眼霜,每周定期做面膜,微微成熟,渾身都透著午后陽光的微醺勁兒。
二十七歲的蕭季嬋是葡萄酒培訓(xùn)師。那時的國內(nèi)還有很多人不了解這個職業(yè),不了解葡萄酒,而她,代表是文化,是新事物。她給一個五星級酒店做葡萄酒講座,席下有很多年輕人,眸千沉在他們中間,不起眼的一個。
“……葡萄酒的釀造是一場孕育生命的過程?!?/p>
“首先,是去梗。把葡萄果粒從梳子狀的枝梗上取下來,這個,很像我們脫離母體出生的過程吧,離開,是為了開始更精彩的新旅程……”
“接下來是榨汁……”
“第三是發(fā)酵,發(fā)酵是緩慢的,但是只有通過緩慢的發(fā)酵才可以釀出口味芳香細(xì)致的葡萄酒,我個人認(rèn)為,酒在發(fā)酵的過程中是最神奇的……”
“第四是沉淀,這個過程很像人類的自我反省……”
“最后,就是裝瓶了,為酒選一個好的軟木塞的酒瓶,像你們要為自己選一個妻子或丈夫,裝瓶的酒,就成為一個新的個體,酒會在瓶中繼續(xù)發(fā)展、成熟,直至衰老……”
廳里靜了一靜,接下來是亂糟糟的笑聲、起哄聲。
她就這樣認(rèn)識了眸千。如果第一個音符可以決定整個樂曲的基調(diào),那么第一天相逢的情景就決定了他們的戀愛不得安生。
“你的意思呢?”眸千問。
她從回憶里撥了出來,等明白要對一個求婚做出回答時,不安得像從網(wǎng)上掉落到地面的長腿蜘蛛。
她說:“呃,你剛剛說喝紅酒是吧,我在這個餐廳存的還有酒?!?/p>
她像忽然得了多語癥,語無倫次,說個不停:“那是我在魁北克買的,那個酒窖是加拿大最好的酒窖,在法國都不多見那種檔次的酒窖。那瓶酒花了我八百多美金,因為我挑酒的時候,將小數(shù)點(diǎn)看錯了,我以為是八十多美金……你說,我是不是夠笨的?”
眸千說:“買這樣貴的酒一個人喝真是孤單呢?!?/p>
蕭季嬋眼睛一瞪又準(zhǔn)備接著他的話來和他吵架,這個時候只有吵架可以讓她感覺自在一些。但是眸千不給她說話的機(jī)會:“你真是可憐呢。都可以想到你抱著這瓶酒狼狽的樣子。”
抱著那瓶酒的樣子,蕭季嬋記得很清楚。
她坐在自己的公寓房子里,燈光冷冷地刷在酒瓶上。
她膝蓋上放著電話簿,她看一眼人名,看一眼酒。這樣貴的酒,送上司會讓上司起疑,以為她想升職或想加薪,就算上司不聯(lián)想到那些,至少心里也會嘀咕一下,一個葡萄酒鑒定師怎么可以去消費(fèi)這樣貴的酒?;蛘撸团笥?。想到這個,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女友們會以為她瘋了。那么,男人呢?蕭季嬋是有幾個關(guān)系暖味的男性朋友,但是,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因為不愿意將自己的未來賭在一個同樣中年的女人身上,所以,一直不肯明朗地將關(guān)系進(jìn)一步。那些男人的心思,她明白,所以她知道送這樣的酒給他們,不過是徒增大家交往的壓力。
她將葡萄酒抱在懷里,臉貼著冰涼的瓶身,她感覺自己也成了一件禮品,四處尋覓能收下的對象。
“蕭小姐今天真漂亮?!闭驹谏磉叺咕频氖虘?yīng)說。
蕭季嬋臉紅了一下,拉了拉披肩,匆忙地向坐對面的眸千看上一眼。雖然每次她來這里喝酒用餐時,侍應(yīng)都會這樣夸贊她,但是,這次的夸贊在她聽來特別中肯,特別給她信心。
“喂,出門前打扮了很長時間吧?”眸千壓低聲音問她。
“什么?”
“啊!”蕭季嬋想吵架的念頭又涌了上來,又看他拿著酒杯像喝啤酒似的咂一大口,一時間心疼得只能倒吸氣。
“我依然記不住那些葡萄酒的名字。太長了,太復(fù)雜了。而且,你教的也不怎么好啊。到現(xiàn)在,我還是嘗不出八百美金的葡萄酒與十八元的葡萄酒有什么區(qū)別?!?/p>
“下輩子都別想!”蕭季嬋從牙縫里擠出這樣幾個字。
“嗯?”
“想我嫁給你,下輩子都別想!”
下輩子都別想!
這話不新鮮了。
“你這種人還想有人娶,下輩子都別想!”眸千曾經(jīng)說過。
“你這種男人會有人愛,下輩子都別想!”蕭季嬋曾經(jīng)說過。
有一次,是這樣的:
兩人做完愛,都有些肚餓。眸千和她起初還有商有量,希望對方能去做。商量不到幾句,話就變了味兒。
眸千說:“你不懂得男人做完愛后是很辛苦的嗎?”
蕭季嬋就反駁:“女人就不辛苦嗎?”
眸千說:“可是做完愛后給出力的男人做飯是女人很愿意的事情吧?!?/p>
蕭季嬋馬上敏感地問:“我可不像你以前的女人那樣賤,因為享受了你的身體就用做飯來補(bǔ)償你?!薄斑@樣和人說話,所以你到了三十歲還找不到人嫁?!?/p>
“不是三十,是二十七!”
“難怪體力這樣差呢,二十七的女人自然是不能和二十歲的女生相比啊。”
……
有一次,是這樣的:
兩人約會之后,站在街頭打算攔出租車回家。眸千因為住得較近,想讓她先順道送他。
蕭季嬋忽然就發(fā)了脾氣:“不是應(yīng)該男人送女人回家嗎?”
“可是我比較順路啊。”
“這是年輕男人才有的自私吧?!?/p>
“我以為年紀(jì)大的女人會更懂事,原來你只是有一具老女人的身體罷了?!?/p>
……
每次吵架之后,蕭季嬋都想過與眸千分手。但是卻怎么也狠不下心來,傻到給雜志心理專欄寫信,想讓人教她怎么辦。
雜志還真回了她的信,信上這樣說:“還是分手吧,與自己年少的男人戀愛,女人很難控制自己的心情,會有一些多余的敏感。像你,總是和男友吵架也是因為對年齡太敏感。你們爭吵的原因,不是兩個人性格不合適,而是年齡。性格可以調(diào)整,但是年齡,是永遠(yuǎn)亙在那兒不會改變的……”
默默地用餐,喝酒。
眸千忽然用手指輕敲桌子,小聲說:“你看,我們右邊那個男人?!?/p>
蕭季嬋順著他的示意去看。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正在慢悠悠地把酒杯端到嘴邊,慢慢地喝,仿佛想將酒與嘴里食物的余味摻和到一起慢慢品味。
“怎么?”
“很做作啊?!边@樣說著,他模仿那隔壁桌的男人,將盤里不過兩三厘米大小的肉仔細(xì)切開,叉起來,放進(jìn)嘴巴,然后慢慢咀嚼。
看他這副樣子,蕭季嬋忍不住笑了起來。
眸千像是得了寶:“終于笑了。三十歲的女人,不要因為害怕皺紋出現(xiàn)而刻意不笑啊,就這樣笑開了,臉上才有光,才好看?!?/p>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恨恨地說:“眸千,你還是長不大呢!”
眸千卻說:“我長不大倒也好,這樣,你也就鎖住了時間,不會老?!?/p>
眸千不只談過蕭季嬋這一場戀愛。也不獨(dú)愛過這一個女人。但是,最兇的話是對蕭季嬋講,最真心的話也只能對蕭季嬋講。
他從來都罵蕭季嬋不自信。其實,他何嘗不是。
那一天,蕭季嬋穿著米色的套裝站在那兒給他們講話,燈光打在她身上,讓初涉世的他簡直不敢直視。那樣一個成熟的、閱歷和知識在體內(nèi)發(fā)酵出成熟甜香的女人,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把握得了。
明明是看重的,但是嘴里偏要否認(rèn)。
明明是想捧在手心里呵護(hù)的,但是,因為以為遙不可及,所以用力成了拍打。他一個人時,偷偷檢討過每一次吵架。
那次,為誰應(yīng)該在做完愛后下廚爭吵的那次,并不是他不體貼她。而是,他以為半裸著身子急忙下廚給女友做飯,那是不自信的小男生的行為。而且,他的朋友打趣過他:“搞不懂那個成熟的女人會看中你什么??!眸千現(xiàn)在還只是一個青澀的男人嘛?;蛘?,是你的身體讓她迷戀吧。”他害怕她喜歡他只是因為他年輕,因為他有激情;那次,為出租車先送誰的那次,也不是他不懂得照顧女人。而是,他擔(dān)心順路的他繞路送她回家,會被她指責(zé)成亂花錢不懂得生活的小男生。再說,他和她談戀愛之后,真的開始很仔細(xì)存錢,雖然季嬋賺得多,但是,如果要結(jié)婚的話,怎么也不應(yīng)該讓女友掏錢買房子吧。她不知道他一筆筆地在算賬,什么時候夠錢買指環(huán),什么時候夠錢供樓……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兩個人因為愛得太用力,反而會沖撞,會像遇上同極的磁鐵,越想靠近,就越遙遠(yuǎn)。
蕭季嬋一杯杯地喝著她從魁北克買回來的昂貴葡萄酒。她已經(jīng)不去管自己每一口喝掉多少美金了,她想快點(diǎn)將自己灌醉,這樣,就可以一覺睡到明天。
“都分手了這么多年,你為什么又出現(xiàn)?”她趁著酒意問。
“我們什么時候分手過?”眸千一臉正色,半點(diǎn)玩笑的意思也沒有。
“哈,你喝多了吧,我們,我們分手分得很正式的!那天——”
誰會忘記那天。
起初還在一起接吻。
大家都很投入,蕭季嬋還咬傷了眸千的嘴唇。
眸眸千將她從身上撕下來,嘴里有些腥腥的甜,他摸嘴唇,笑罵她:“瘋女人,小心我告你蓄意傷人?!?/p>
蕭季嬋也是笑,還用手去摸他的嘴唇。
從嘴唇摸到鼻子,然后是眼睛,最后,又放到他的耳朵上。
她說:“我最喜歡你的耳朵。我們第一次一起吃飯時,陽光從你耳朵透過來,金晃晃的,你好像沒有耳朵,腦袋邊兩顆小金球,又怪又可愛。那時,我就想摸你耳朵,我猜它是軟的。你看,真的很軟?!彼踩ッ约旱亩?,正在笑時,看她眼睛濕了。
她說:“耳朵軟的男人會聽老婆的話呢。”
她說:“只是不知道你會聽誰的話?!?/p>
她說:“我想好了,我們就到這里?!?/p>
他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得話,等看到她換鞋要離開時,才囈出一句:“給我點(diǎn)時間!”
她說:“你有的是時間。但是我沒有。”他們各自傷心著各自的傷心。當(dāng)然不肯給對方看見。
蕭季嬋說錯了。不只是眸千有時間,她也有。所以,她才會在分開之后,像跳舞一樣,在幾個男人身邊轉(zhuǎn)轉(zhuǎn),停停,換換,蹉跎了一年又一年。
坐在路邊喝咖啡時,她會盯著年輕女孩發(fā)呆,她不知道哪個會吊在眸千的胳膊里。這樣想,有時候會心酸,但是大多數(shù)還是羞羞笑笑,感覺甜。她想,就這樣隨便嫁個人也行呢,反正也有過愛了。
五年后,眸千打通她的電話,說想一起吃飯的時候,只有她懂得那種心慌。
怕見面后,知道他已是別的女人的男人。怕見面后,他會嫌棄她越來越不光潔的臉。怕見面后,她又會發(fā)瘋地想跟他在一起,再有這種想法時,什么雜志,什么女友,什么經(jīng)驗,都不能將她拉回。她怕的很多,怕他還愛她,怕他不愛她。
“那天,我沒有答應(yīng)你分手。你是單方毀約。”眸千這樣說:“那天我只說,給我一些時間?!苯o他一些時間,讓他擁有二十七歲,是他們在一起時她的年齡。二十七歲的他才能不為年齡的事情不自信,二十七歲的他才能懂得二十七歲的她的心事。
“我都三十三歲了?!彼龑⑹种割^伸出六根:“六年呢!等你三十三歲時我就快四十了,等你……”
“得了吧,我數(shù)學(xué)比你好?!?/p>
蕭季嬋吃吃地笑,酒勁兒弄得她表情有些傻:“是啊,我數(shù)學(xué)很差。那么,你為什么想和我結(jié)婚?”
“因為你沒有人娶?!表⒁巫优驳剿磉叄瑢⒕破坷镒詈笠恍┚频惯M(jìn)自己的杯子,晃著那空酒瓶說:“你不想浪費(fèi)這好酒,我不想浪費(fèi)你。所以,你就將就一下吧?!?/p>
蕭季嬋想:“醉了,一定是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