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4日中午,手機上收到蕭克將軍秘書的信息:“蕭克同志剛剛走完了他102年的人生歷程,去見他的老戰(zhàn)友們了?!蔽铱粗畔?,沒有驚訝,也沒有感到特別意外。但眼前出現(xiàn)的,卻是與將軍交往的一幕幕難忘的情景……
《浴血羅霄》出版始末
剛剛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當編輯的時候,就聽老同志說,蕭克將軍手里有一部長篇小說。我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直接找到了將軍家里。得到的回答是:首長現(xiàn)在還很忙,等空下來再和你們聯(lián)系。過了不久,我就接到首長秘書的電話,說可以去談一談。
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如約來到蕭老的家里。老將軍和我說起了這部書稿的來歷——
長征結束后,黨中央在延安召開了蘇區(qū)黨代會。會后返回部隊的路上,他和戰(zhàn)友們策馬揚鞭,暢談革命的前途和對未來的憧憬。路旁聳峙的高山,勾起了他對血與火的紅軍生活的追憶,他決定要寫一部蘇聯(lián)《鐵流》那樣的小說。
長期擔任軍事指揮員的他,怎么突然有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呢?
他感慨萬端地對筆者說:“你不知道哇,我讀完《鐵流》,心里很不平靜。我們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遠比《鐵流》里寫的要復雜得多,精彩得多。所以我要寫出來。”
搞創(chuàng)作,僅僅有沖動是不行的。他能完成這部小說,與他的文學基礎分不開。他出身于書香門第,從小喜歡讀書看報。他喜歡的作家很多,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的作品曾使他廢寢忘食。參加革命后,又讀到了不少文學作品。他不光讀,自己有了感受就寫。寫詩歌,也寫散文。當年的《湘贛紅旗》上就發(fā)表過他的作品。
在黃土高原上一個叫鎮(zhèn)原的小城外,他開始了《浴血羅霄》的創(chuàng)作。不久,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他身為一二0師副師長,和賀龍、關向應一起,開辟了晉西北抗日根據(jù)地。戰(zhàn)事繁忙,小說創(chuàng)作自然中斷了。
1938年8月,我軍收復晉西北七城之后,部隊有段短暫的休整,他又重新執(zhí)筆寫起小說來。每天晚飯后,他在小飯桌上點一支洋蠟,放一摞白紙,一寫就到深夜。關向應政委打趣地說:“老蕭,你要不當兵,準會去搞文藝工作?!?/p>
《浴血羅霄》完成初稿,是在京西的百花山里,那時,他是冀熱察挺進軍的司令員。每天的工作都是很緊張的,但是他會見縫插針,利用躲敵機的時間,在膝頭上奮筆疾書。當時躲敵機沒有像樣的防空洞,多是在老鄉(xiāng)挖煤的洞子里。所以有人說,這是完成于煤洞子里的小說。
司令員利用業(yè)余時間寫小說,在那時也是絕無僅有的。他的部下中不乏作家、評論家,他們對《浴血羅霄》都很關注?!稌x察冀日報》的主編鄧拓看了初稿,對蕭克說,還可以再充實一些,多了可以刪。蕭克虛心聽取了意見,又作了兩次修改。初稿的添補卻在病床上——他得了肺病,不得不靜下心來養(yǎng)病。
他沒料到從此再也沒有時間動它了。這部用毛邊紙、粉連紙等雜七雜八的紙寫成的小說交給了他的夫人蹇先佛。此后,行軍的路上,轉移的途中,蹇先佛除了照顧他們的孩子,還要特別留心這部稿子。這是蕭克心血的結晶?。?/p>
全國解放了,按說這部小說可以送到出版社了。蕭克沒有送出去,他還想修改一遍,只是苦于沒有時間。那時候,百廢待興,他主管部隊的教育訓練工作,實在無暇將它修改出來。到了1958年,這部還沒有出版的書就開始遭厄運了。有人打電話給蕭克,要他把書稿拿出來。他說,拿就拿,我的小說能有什么問題!書稿被打印出來,供批判用。翻來覆去的批判氣得他吐血。
到了“文化大革命”,對這部書稿的批判也逐漸升級?!盀殄e誤路線歌功頌德”、“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蹇先佛說:“要早知道這樣,不如把稿子燒了!”
為了改好這部書,我隨同蕭克將軍回到了他當年浴血苦戰(zhàn)的羅霄山脈,到當年的戰(zhàn)地考察,和老紅軍、老鄉(xiāng)親交談。蕭克將軍改稿,嚴肅認真,一絲不茍。對我們提出的意見和建議,他認為可以接受的,都會接受,他認為不可接受的,也要說出為什么不能那樣改動。稿子他先后改了四遍,從近40萬字刪到25萬字,又增加了不少情節(jié)、細節(jié)。直到二校時,他還逐字逐句推敲了一遍,才在校樣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1988年“八一”建軍節(jié)前夕,《浴血羅霄》出版了,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研討會上,專家學者們一致認為《浴血羅霄》是一部真實再現(xiàn)紅軍生活的小說,具有濃烈的時代氣息,給讀者一種全新的感受。
1991年的春天,被譽為當今最高文學獎的茅盾文學獎梅開三度,《浴血羅霄》被評為茅盾文學獎榮譽獎。80高齡的將軍和當代作家劉白羽、路遙等一起走上了文學的領獎臺,此事被稱為當時文壇一大盛事。
“求實存真”
1987年,為修改小說《浴血羅霄》,我隨將軍到當年他追隨朱毛“鬧紅”的地方。將軍在當?shù)孛曨H大。無論到哪里,都有圍觀者。兒童奔跑追逐,喊“蕭克!蕭克!”官員斥責并攆之。將軍說:“不礙,名字就是叫的嘛!”
當?shù)仡I導請他參觀紀念館。他對這里的每一展品,每一圖表都看得甚細。
解說員說:“這是當時阻擊敵人時朱老總用過的機關槍。”將軍低頭觀槍。遂問:“朱總用過?”當?shù)氐呢撠熑舜穑骸奥犝f是的。”將軍搖頭,“不要說朱老總,就是當時的團長也不大可能抱起機槍和敵人打呀?!?/p>
一座山的模型。錄音響起,逼真的槍炮聲大作。燈光閃爍。解說員說:“……戰(zhàn)斗中林彪貪生怕死,該增援的時候,他遲滯行動……”將軍駐足,說:“這樣講不對,當時我在,林彪并沒有遲滯行動。林彪不是膽小鬼,也不打滑頭仗。他后來變了是另一回事。”
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他如此說,不少人面面相覷。
最后,他站在一個圖表下,看了五六分鐘。說:“你們把我當紅六軍團長的時間提前了一年,給不給補發(fā)工資喲?”跟隨者沒有人敢笑。
看完展覽,他被請進休息室,官員說:“請首長留下墨寶?!?/p>
他沉思良久,說:“墨寶沒有,送你們4個大字吧!”隨即揮毫寫下了——“求實存真”。
秀才制“謠(妖)風”
1988年,筆者隨楊得志、蕭克參加湘南起義60周年的紀念活動,順路到了蕭克將軍的老家——湖南嘉禾。在那里,才知道蕭克的祖父是清朝的貢生,教了一輩子書,父親和伯父也都是貢生,他也讀到了甲等師范。早年的教育,為他成為一名儒將奠定了基礎。
他喜詩書,談起詩書總是興致勃勃,并戲言,“詩書不僅可陶冶性情,還可換錢謀生”——他參加八一南昌起義失敗后,就靠賣字寫對聯(lián)糊口。
年近八旬的他,背誦起小時伯父寫下的四言詩,依然朗朗上口。
到了湘南,自然也說到他當年寫的一首詩——
農(nóng)奴聚義起烽煙,
晃晃梭鏢刺遠天。
莫謂湘南陬五嶺,
騎田嶺上矚中原。
將軍說,這完全是當時即興而作,今天看來,后兩句用了兩個嶺字當然不是佳句。他又說,那一首《謁王爾琢墓》還是表達了我的真實情感。于是吟誦起來:智勇雙全震贛湘,為除叛逆以身戕。時逾半紀臨君墓,如見英姿煥大荒。
他語重心長地說:林彪就是王爾琢手下的一個營長。如果不是王爾琢犧牲, 林彪也許就當不成團長。如王爾琢不犧牲, 說不定他的軍銜要比林彪還高。林彪也許就當不成副統(tǒng)帥了。當然這都是也許……
蕭克和王爾琢的關系甚篤。蕭克也很崇敬這位黃埔一期的上級。在他的領導下,蕭克當過連長,當過副營長。那時的三個營長,一營長是林彪, 二營長是袁崇全, 三營長是蕭前。
當時的情況很是險惡,不要說能看到革命成功,就是能看到革命的隊伍擴大點, 也是很不容易的。二營長袁崇全就對革命的前途完全失望了。他也不愿在山里轉來轉去,想去打大城市,想自立門戶。他拉起隊伍就走了,沒有和團里打任何招呼。
身為團長的王爾琢以為他就是一時想不開,不是叛變革命, 很是自信地說: “我去把他叫回來?!?/p>
王爾琢犧牲得很是慘烈、悲壯。他到了那個叫思順墟的村子,袁崇全正在和一伙人打麻將。
王爾琢很是自信地叫:“老袁! 我是王爾琢, 我接你們來了! ”
已經(jīng)鐵了心的袁崇全,哪里還聽這個,以為王爾琢帶了人馬來打,于是就開了槍,王爾琢當場犧牲。
那時王爾琢不僅是主力團長,還是朱毛紅四軍的參謀長,他的犧牲, 對紅軍來說, 是不可估量的損失。限于當時的條件, 只能在他犧牲的地方就地掩埋。
蕭克將軍深感遺憾的是, 追悼活動他沒能參加,當時他也身負重傷。所以總想抽時間去看看王爾琢。在職在位時,沒能去成,退居二線后, 才了卻這樁心愿。
站在王爾琢很不起眼的墓前,蕭克將軍的感慨頗多。他和隨行的同志說起了往事, 說著說著, 忍不住老淚縱橫……于是也就有了他吟誦的那首詩……
這樣一位常懷詩情的將領,自然是很少發(fā)脾氣,不喜歡罵人、訓人的。因而人們公認他是一員儒將。
然而,和他一起參加井岡山斗爭的一位老者卻說,不要以為他是知識分子,當年可是厲害得很!并向筆者講起一件制止“發(fā)謠(妖)風”的故事。
所謂發(fā)“謠風”,也作“發(fā)妖風”,是一個特定用語。剛開始“工農(nóng)武裝割據(jù)”時,農(nóng)民起義的隊伍很不穩(wěn)固。特別是當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打仗時,會發(fā)生類似“炸營”的事情,有時是在行軍路上,有時是在宿營的晚上,常常是一聲吼叫,人就像發(fā)瘋一樣跑散了。
井岡山“八月失敗”的時候,紅二十九團打郴州就發(fā)起了“妖風”,呼啦啦亂跑。時為副連長的蕭克,見隊伍吼叫著要跑散,就大喝一聲:“坐下,誰也不許動!”聲若霹靂,嚇人一跳。他手執(zhí)一棍,大有誰敢亂跑就吃我一棍的架式。他以威嚴,硬是使紅二十九團保留下來了一個連隊,否則這個團就徹底跑光了。
大樹將軍
由于熟識了,說話也就隨便起來。知道他是一個很老資格的上將,曾經(jīng)是紅二方面軍副總指揮,八路軍一二0師副師長,晉察冀副司令,華北軍區(qū)副司令,也是一路“諸侯”。同時也知道多年從事軍隊教育事業(yè)。
筆者問,從資歷講,你1926年入黨,參加了北伐和南昌起義。1955年給你授了上將軍銜,而比你資歷淺的人卻授了大將銜,你當時心理平衡嗎?
將軍反問,你知道“大樹將軍”的故事嗎?
筆者不知,于是他說,去拿《辭?!罚椤榜T異”這個詞條。
此典故是,東漢的時候 ,有一個將軍叫馮異,他在河北參與消滅王郎割據(jù)的勢力。大功告成以后,眾將論功行賞,他卻退避樹下,軍中因號為“大樹將軍”。劉秀即位后,他被封為陽夏侯,任征西大將軍,后死于軍中。
說完這個典故,他就不再說話。那言外之意分明是,古人尚且能如此,何況我們呢?
檢討
接觸多了,知道將軍一生坎坷,但絕不悲觀。特別是1958年,他受到了錯誤的批判,幾十年后才得以平反。
有一天,我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當年批判你的時候,你檢討過沒有?”
將軍坦誠地說, 檢討過,但始終沒有承認“反黨”。
他目視遠方,陷入了沉思,說:那時,大會批,小會斗,有時連晚上也不能休息,逼迫我檢討。從5月召開軍委擴大會批斗到8月,身心疲憊,心中窩火,加上精神緊張,在一次批斗會結束從禮堂回辦公室時,忽覺胸口難受,就蹲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
將軍接著說:“當時,我心里很痛苦。入黨30多年了,我還想為黨做更多的工作,還想繼續(xù)干革命事業(yè),如果就這樣死了,不冤枉?我想,只要人在,“戴帽子”又有什么關系?我在大革命時期入黨,參加過兩次北伐、南昌起義、湘南起義、井岡山斗爭、長征等,人可以打倒,歷史是打不倒的。
我決定作違心的檢討。一個經(jīng)過長期革命斗爭的人,違心地承認強加給自己的污蔑不實之詞,那種痛苦是不堪設想的。當時只好這樣做?!奥愤b知馬力,事久見人心”。我一定要以畢生的言行來證明對黨的忠誠。
我按照他們的需要寫了檢討,才算過了關。
那年秋天,開會討論關于我的錯誤的決定,我心里是不服的,發(fā)言時就說“基本上同意”,這下又遭到批駁。他們說:“你說的基本是指多少?百分之五十,還是百分之六十?”一個同志很嚴厲地說:“他不服,再開個會研究一下?”我也敏感了,所謂開會是什么意思,不外是加強火力再斗一場而已。我不說話了。當時參加會的聶榮臻、徐向前、葉劍英等幾位老帥沒有表態(tài),才作罷,那個決定就算通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