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微甜
五月,天藍得讓人微微眩暈。云朵潔白,陽光耀眼。她在古老而煥發(fā)現(xiàn)代氣息的小鎮(zhèn)河邊撿起各色圓潤的卵石,太陽帽下的臉像向日葵一樣明媚,明亮的眼睛微微瞇起,鼻尖上有細細的汗粒。
她知道他趴在三樓的陽臺上遠遠地看她。通訊發(fā)達的年代,天涯也不過仿若咫尺。他剛給她發(fā)信息,說,想找個望遠鏡,好看得更仔細。
遠遠地對著三樓上那個穿白衣的身影揮揮手,那人亦然。她開始想象他是不是正在露出溫暖的笑容。
沙灘上的細沙被太陽曬得正好,把腳埋進去,是非常妥帖的溫暖舒適。又在沙灘上旋轉,任黑發(fā)在微風中飛揚,只因知道他遙遙觀望。某些時刻就覺得自己宛如豆蔻少女,為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緣由而矯情。
暮春時節(jié),一切都瘋狂生長。那心里的曖昧情愫暗暗滋長,漸漸掩蓋理智。
就這樣曖昧起來。電話調成振動,一個人默默翻閱那些靈犀般不期而至的信息,嘴角牽動,快速回復,然后按下刪除,不留痕跡。從早上睜開眼睛,到萬籟俱寂的深夜。經常在朦朧中聽到震動聲音,然后驚醒,拉開窗簾,遠遠看到他的窗戶尚有一點微光,頓覺溫暖踏實。
槐花開了,一大串一大串掛滿梢頭,風里彌漫著令人迷醉的香氣。在這氤氳里迎面遇見他,他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嘴角的弧度剛剛好,漆黑的眼底有星輝一樣的光芒。
即便有時間單獨相處,話語也不多。那是在臨時的公用廚房里做飯的時候,水聲嘩嘩,鍋盆碗盞的碰撞,間雜著兩人寥寥的對話,平淡得連時間都快靜止的感覺。有時候無意提起兩人在信息中談過的話題,看到他的眼神快速掠過,像黑暗深處的一點微光。
也許是習慣在信息中彼此傾訴,分享,在一起時反而沒有什么話說。飯做好了,就在廚房里擺張小桌子,端上菜,對面坐下,開始吃飯。鮮綠的萵苣,翠綠金黃的青椒炒蛋,鮮香的青菜蘑菇,三鮮湯。兩只碗,桌子兩頭的兩個人,在下午微微有些讓人恍惚的天光里,營造出溫厚的氣氛,像一個溫暖的家。
相視無語的時候,微風送來槐花的甜香,甜得幾欲讓人眩暈過去。
六月,聽到
世界如此之大,而我卻只聽到自己的心跳。
她在印花棉布封面的記事本里寫下這樣的句子。
雨來了。地面起了一層雨霧,水花濺起地面的塵土。雨點敲打在她的窗臺上,她把臉貼在玻璃上,眼前模糊一片,隱約看到樓下的空地上,有人撐起一把傘,在雨里佇立。
六月多雨。世界卻似乎變得熱鬧起來。加入了單位年輕同事的聚會,很多人一起,講笑話,傾訴,感慨已遺失的過去和未實現(xiàn)的理想。香煙的藍色煙氣在昏暗的房間里繚繞,有人一語相投,便干下一瓶百威。平日里漂亮精明的女孩子,有時會伏在別人肩頭失聲痛哭。沒有人在意,因此可以卸下偽裝。她相信每個人背后都有故事,因此覺得什么都可以寬容。
她在這個群體常常很安靜,充當聽者的角色。而他也在。
某天有人談起有關幸福的概念這個話題,她微笑著聽他們說。童年五分錢的冰棍,少年時和女孩子的第一次牽手,約會時看一場電影,女孩子感動流淚,男孩子遞過來一方潔凈的手帕,參加工作時被母親送到單位,安置好才走。原來幸福,竟然是記憶中那些最平凡的情節(jié)和最初的感動。她不由輕輕喟嘆。
忽然有人間,朝弦,你幸福嗎?
她看到人群中有雙漆黑的眼睛,眼底有流星般的光輝閃過。
自己幸福嗎?她微笑著望著前方,眼前一片空茫。
那晚她主動端起酒杯,和人拼酒。他也走過來,含笑看她。一杯又一杯下去,面頰開始發(fā)燙。覺得自己是醉了,醉在他深不可測的微笑里。
彩袖殷勤捧玉盅,當年拚卻醉顏紅。心中驀地浮現(xiàn)這詞句。倘若那人是心中傾慕,拚卻醉顏紅又是何妨。
散去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手酥腳軟。他送她回宿舍,路上突然一場雨毫無預兆地傾瀉下來,她長發(fā)被淋濕,卻不愿意避雨,拎著白裙子在雨中歪斜行走,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像一個暗夜精靈。
他在身后從容看護著她,一直到她宿舍門口。
她踢掉涼鞋,開門,卻不進去,倚在門上,眼神迷離看著他。黑暗中,只聽到她長發(fā)上雨水滴落的聲音和外面隱約的雨聲。夜風吹進來,帶著一陣清涼的雨霧。
靜默,黑暗中她聽到他的呼吸,感到世界是如此逼仄。
他忽然過來,挾著夜雨的清涼氣息。她沒反應過來,已經在他懷里。她整個人呆掉,保持著剛才的僵硬動作。他溫暖的手指捧住她的臉,把垂落的長發(fā)夾在她的耳后。雖是黑暗中,她卻不敢對上他的目光,無處可逃,垂下眼簾。他的吻就在這時候落下來,像一場春雨,溫柔而綿密,浸濕她的額頭,眼睛,臉頰,唇。她全身癱軟無力,就這樣軟在他的懷里。
無垠的黑暗里,只聽見他有力的心跳,鼓蕩耳膜。
終于推開他,向他揮揮手,輕輕掩上門,在那窄窄的縫隙里,看見他黑暗中閃耀熠熠星輝的眼睛。靠在門后,兀自心跳不止。
七月,飲鴆
男歡女愛是一條單行道,一旦走上就停不下來。擁抱,親吻,再后來,就演變成彼此身體的糾纏。
她喜歡他從背后抱住她入眠,喜歡他輕輕親吻她的面頰,喜歡他的時而溫存繾綣時而狂野奔放。
窗外的槐花早已凋落,樹上滿是密密層層的蓊郁葉子。夏日凌晨的空氣是清涼的,皮膚中滲出來的汗水被風干,兩個人帶著激情過后的倦意,并排躺在開滿粉色薔薇的床上,如同潮水退卻滯留在沙灘上的魚。黎明黛藍色的微光里,兩人深深凝望,似要把對方的樣子刻進彼此瞳孔里。如此絕望。
他的手機響起。他倦怠地看號碼顯示,接聽,簡短地應答,卻因了她在旁邊,有微微的狼狽。她把臉轉到一旁,清晨的冷冽空氣吹進毛孔,身體微微顫抖。
他跟過來,對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在晨光里很明亮,眼白有一種接近嬰兒般的淡藍色,看起來泫然欲淚的樣子,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拭,才發(fā)現(xiàn)只不過是因為她眼睛太明亮罷了。
掛了電話,他把她緊緊擁進懷里,用唇去親吻她星星一般的眼睛。沒有其他的話說。諾言,永遠:愛情,都是太容易破碎的東西。她把他的手掌打開,看著那一條條糾纏的曲線;企圖辨認哪一條代表她自己。愛上一個不會屬于自己的人,不過飲鴆止渴而已。
她見過在清晨給他打來電話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很精明的樣子,善于掌控局面,以讓潛在的競爭者知難而退??墒?,她見到那女人卻坦然得仿佛一切都未有浸染。連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也許自己始終覺得那只是彼岸繁花罷了,因此可以置身事外。
只不過仍然貪戀毒酒滋味,把每一天都過成最后一天。把和他一起的時光,變成云端的天堂。
九月,離歌
收到他信息的時候,無線電里正播放那首傷感的《離歌》:
跟你借的幸福/我只能還你
忽然就有點慌,像有不好的預感。
他的信息只有五個字:我要離開了。
她在外面的臺階上坐下,看著下午金色的陽光傾瀉在那些古老的青磚上。再把那條信息看一遍,然后輕輕按下刪除。
他終于是離開,了,單位里很多人去送他,她也在內。神情坦然,笑容明媚地向他揮手作別,她看到他隔著人群在妻子身邊看著她,眼睛漆黑,看不見底。她想起那次他在人群中間她,朝弦,你幸福嗎?她把手放下來,忽然喉頭干澀,很想上前去問他,你幸福嗎?然而只是默然回身,朝著大廳內的樓梯走去。玻璃帷幕上,映著黑色的轎車絕塵而去。毫無留戀。
她攤開手掌,再握住,再攤開,發(fā)現(xiàn)無論握緊還是松開,不過一無所有。
那么,那些春雨一樣綿密的親吻呢?那些黛藍色的晨光呢?那個人溫暖的手指呢?它們是真的存在過嗎?
日子依舊過下去。一切就像河里的細沙,有的被流水帶走,又有新的被流水帶來。依然和那些年輕同事聚會,百威,藍色煙霧,年輕女孩的眼淚。理想,空虛,迷茫,失去的和得到的,話題恒久不變。
凌晨一點,幽暗的酒吧。喧鬧的音樂聲中忽然浮現(xiàn)一個聲音,朝弦,你幸福嗎?
驚惶地轉過頭去,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任何人。她想,是產生幻聽了。
手機卻忽然毫無征兆地振動。掏出,看到屏幕滾動,一行行字跳進眼簾:我想念那些清冷的藍色早晨,想念你明亮的眼睛。此刻我一個人在外地賓館洗手間里,對著鏡子看到自己滿臉胡茬。很累。很想念你。
她讀了又讀,眼眶有溫熱濕潤的感覺。這會是幻覺嗎?可是一切都會消失,就像存在電腦上的文檔,只要按下Delete,就會只剩一片空茫,仿若不曾存在。
她想起某個淡藍色的微曦早晨,她曾打開過他的手掌。那些糾纏的紋路,最終漸漸淡卻,沒入命運的褶皺里。無論再深刻的紋路,都無非一樣結局。
她最后一次讀那些疼痛的文字,按下刪除鍵。屏幕上,一片空茫。一切像幻覺一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