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為愛情買單

一

莫子葉喜歡微閉著眼躺在寬大的沙發(fā)上，讓頭腦保持幾分鐘的空白，這是她最喜歡的放松方式。一個女人單槍匹馬在商場上打拼這么多年，理智和清晰的頭腦是她生存的武器。這家日用化裝品代理公司，從當(dāng)初包括她自己在內(nèi)，只有兩名員工的代銷點，發(fā)展到今天獨具規(guī)模的一線品牌區(qū)域代理公司，已然是同行業(yè)的佼佼者。

陽臺是日本式落地窗，掛著天藍色的窗簾，上面散落幾枝蒲公英，呈欲乘風(fēng)離去之勢。片刻的休息之后，她腦里突然跳出一個想法，忙按下呼叫鍵，“阿嬋，幫我叫楊科進來。”

楊科是她的業(yè)務(wù)主管，是公司的主力軍，他的業(yè)務(wù)水平和管理能力，頗得莫子葉的賞識。除此以外，他們之間還有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只是這種關(guān)系尚未在公司公開，有礙于公司的一條制度——“為長遠的安定團結(jié)考慮，本公司員工之間不許發(fā)生戀愛關(guān)系，否則一律作開除處理。”

“楊主管，你對與上海妝臣公司產(chǎn)品的代理合作有何看法，能不能讓公司產(chǎn)生效益？”莫子葉在公司向來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語氣柔和而不乏嚴(yán)謹(jǐn)。

“我認(rèn)為該產(chǎn)品是有一定的推廣潛力的，一則是因其通過大量的媒體宣傳，在百姓生活中早已打開市場，有一定的消費群體；二是根據(jù)目前公司的銷售渠道分析，商品本身實屬一線品牌，非常符合當(dāng)前客戶的消費理念。因此，我想，推廣難度不大，我們只要作一些規(guī)范的管理，相信，它會成為公司一個新的利益增長點?！睏羁莆⑶飞碜印４丝?，莫子葉在他眼里，是無法用語言可以表達的感情。

“行，這事就交給你啦，請盡快與妝臣公司達成協(xié)議！”

楊科點點頭，站起身，往身邊看了看，見房門是緊閉的，冷不丁把手伸過去捉住莫子葉的手，硬塞進一張小紙條。莫子葉佯裝慍怒地低聲道，不要讓人看見了，真是的。楊科惡作劇般無聲地笑著輕快地轉(zhuǎn)身出去。

莫子葉目送他出門，爾后，把手中的紙團輕輕鋪開。那是他剛剛用鉛筆勾畫的一顆心形。

從莫子葉的辦公室出來，楊科被黃麗媛遠遠地尾隨。楊科嘴角一直掛著抑制不住的笑意，腦子里仍然是莫子葉剛才那副窘態(tài)，紅紅的瓜子臉漲滿紅暈。他心里有種說不清的幸福與成就感?；蛟S這就是戀愛吧，他想，可是……和黃麗媛之間呢，是否曾經(jīng)戀愛過，他說不清，只能確定的是，對莫子葉的感覺是對黃麗媛從來沒有過的。

正在楊科胡思亂想地打開辦公室房門的瞬間，黃麗媛冷不防一把擁著他進房。驚魂未定的楊科正想責(zé)怪，她卻像小鳥般依上來吊著他的脖子，“老總叫你進去干什么？”楊科眉頭一皺，輕輕拿開她的手，扶她站好，“沒有什么，一點公事?！秉S麗媛嘟著嘴不滿地甩甩手，“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一副委屈的樣子。在以前，楊科可能會再次抱著她輕聲安慰幾句，此刻，心中卻抑制不住一陣反感，“麗麗，不要整天東打聽西打聽的，好好打理好你的業(yè)務(wù)，看看你現(xiàn)在的業(yè)績！”話一出口，看著她眼眶盈滿的淚水，卻不禁一陣心痛。

黃麗媛氣鼓鼓地走出楊科的辦公室，房門關(guān)得嘭嘭響。

二

屋里清一色粉刷成粉紅色，黃麗媛說粉紅代表溫馨，象征他們的愛情。還記得當(dāng)時他感動得一塌糊涂，抱著黃麗媛很是纏綿了一陣，她也眼淚花花地發(fā)誓一輩子跟他在一起，要為他生好多好多寶寶。楊科作一副可憐狀，不，不要，請饒了我吧！黃麗媛尖叫著撲上去，兩人又抱成一團……現(xiàn)在想想，那時起碼也是快樂的。楊科望著她躺著的背影，心緒復(fù)雜，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一直反復(fù)拷問自己，企圖否定他們之間曾有過的從前。

黃麗媛還在為白天楊科在公司的態(tài)度而生氣，回到出租屋里就一直背對他躺著。楊科坐在床沿，兩人各懷心事，沉默好一陣。黃麗媛首先開口，噯，明天陪我去醫(yī)院好不好？！楊科緊張起來，怎么啦？你又哪里不舒服啦？！黃麗媛暗暗得意，抿嘴笑了，也沒什么，只是最近好像胃有點不太舒服，明天陪我去看看就知道啦。她起床轉(zhuǎn)過身攔腰抱住楊科，臉深深埋進他的懷抱。楊科嘆了口氣，不再忍心推開她，手在她背上輕輕地磨擦。每次鬧別扭最后都是黃麗媛妥協(xié)，從不讓他過于為難。

此時的黃麗媛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她心里藏了個甜蜜的種子。出去吃飯，好嗎？她說。楊科點頭，好，起來吧。

黃麗媛拉著楊科說想去街口吃湘菜，楊科以胃不好不要吃太多辣椒為由，建議去吃潮州菜。黃麗媛嘟著嘴，心里溢滿幸福地跟在楊科后面，他的背影，在柔和的街燈下散發(fā)著成熟男人的魅力。莫子葉也愛吃湘菜，楊科經(jīng)常和她去湘菜館，那里成了他們見面的主要場所。黃麗媛說要去吃湘菜好像一下戳到他的痛處，似乎這樣便會玷污他與莫子葉的感情。這又勾起了他對莫子葉的掛念，不知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是否還在應(yīng)酬？她也在想他嗎？

黃麗媛吃得很少，雙手合攏托腮，笑著看楊科狼吞虎咽，心里說不出的感動，突然她撲哧一聲笑了。你笑什么？楊科莫名地望著她。沒什么，哈哈，沒什么，繼續(xù)吃！她說。黃麗媛心里有幅日漸清晰的場面，楊科旁邊坐著個“小楊科”，動作和他一模一樣，她則像現(xiàn)在這樣看著他們，這是多么幸福的場面，同時也有點滑稽。

“哦，對啦。你那邊客戶有沒什么難解決的問題？”楊科問。

“沒有，一切都上了軌道?！?/p>

“哦?！睏羁茟?yīng)著，又埋頭繼續(xù)吃。這樣吃法其實也是有意回避的方式。他已經(jīng)找不出任何話題。自從莫子葉把那層紙捅破后，他便離黃麗媛越來越遠啦，現(xiàn)在甚至已有了陌生感。黃麗媛也隱隱感覺到，她認(rèn)為只是自己多心，楊科自從當(dāng)上了業(yè)務(wù)主管要考慮及顧忌的事很多，性情多少會受到影響。她想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很牢固了，組成家庭是遲早的事，如果，明天的檢查與她預(yù)料的結(jié)果一致的話，就……她突然變得好緊張，忙打斷思緒，環(huán)顧四周拿起茶杯。

楊科和黃麗媛在一起兩年了，日子沒有任何波瀾，僅有的激情也早已消失。當(dāng)楊科激情燃燒的時候，黃麗媛總會不經(jīng)意冒出一句類似“完事后別忘了去充煤氣”，“我媽問我們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你怎么把那塊區(qū)域分給小宇了啊”的話。漸漸地，他已經(jīng)失去了對那神秘而美好的向往，感覺已經(jīng)等同于上街散步一樣的活動，可以邊做邊聊些無相關(guān)的事。

三

“楊科，出來喝杯咖啡好嗎？”莫子葉給楊科打電話。

“現(xiàn)在??？！”楊科看看涂滿面膜躺在沙發(fā)上正翻著時尚雜志的黃麗媛，有點猶豫。

“你是不是累了，想睡了嗎？”

“我馬上出來，到哪見？”面對莫子葉的溫柔體貼，他又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光明廣場的茉莉coffee shop，好嗎？”

掛了電話，楊科跟黃麗媛說一朋友約他喝酒，叮囑她早點睡便匆匆地走了。

Coffee shop的情調(diào)不錯，莫子葉精致玲瓏的輪廓在柔和的燈光下愈加清新可人。她就這樣甜笑著深情地看著楊科，臉上溢滿抑制不住的幸福。楊科心里禁不住一陣發(fā)虛，兩個小時前，黃麗媛也是這樣望著他。他說，今天中午我經(jīng)過博物館路段，看到了火炬?zhèn)鬟f，是134號火炬手、濱城電視臺《非常人生》的節(jié)目主持人跑的。場面真的很激奮人心，我也忍不住跟著高喊“中國加油，奧運加油！”，嗓子都有點啞啦。楊科說著還特意清清嗓子，真的很遺憾當(dāng)時你不在，不然……如果我在的話，你會摟著我一起高喊嗎？莫子葉笑著打斷。楊科說，你希望這樣嗎？其實當(dāng)時他真有這樣的沖動。親愛的，我真的好幸福，謝謝你那個時候能想到我！莫子葉眼里有晶瑩的淚光在閃動。楊科緊緊握著她放在桌面上的雙手，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空氣于他似乎瞬間凝固了，他分明感到沉重的負(fù)罪感。

楊科把當(dāng)場抓拍的一些圖片一一和莫子葉分享，莫子葉的情緒也被調(diào)得高漲起來，直喊遺憾，沒有當(dāng)場和楊科一起留念。他們之間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從少年時期的情竇初開到商場的拼搏歷程?？偸悄阒v我聽，你聽我講，聽的人靜靜地望著對方，情緒也隨之起伏。不需更多的語言，只要彼此緊緊抱抱就明白一切。他們什么都談了，只是沒有談及黃麗媛。楊科希望他們之間的話題永遠不要涉及黃麗媛，就像在黃麗媛面前永遠都不要談及莫子葉一樣，但是，這可能嗎？他總是自欺欺人地想讓自己相信，只要在她們面前完全忘記另外一個，就可以同時擁有兩段完美的感情，誰都不要受到傷害，逃開那莫名的心痛。這顯然是徒勞的，感情的天平明顯已經(jīng)傾斜，但是，面對仍然對他死心塌地的黃麗媛卻難以痛下決心。

光明大廈是本市最高的摩天樓，共有78層，頂層是有名的夜景觀光酒店。今晚的夜色很美，天氣晴好，時至凌晨零點時分，莫子葉說想和楊科一起坐在頂樓客房的觀光臺上，一起沐浴這美好的夜色，讓濱州見證他們的愛情。楊科開始醉眼朦朧，覺得自己完全有權(quán)利享受這美好的愛情，一切都置之腦后，此刻他是莫子葉的，莫子葉也是他的唯一。

濱城的夜真的很美，美得朦朧，美得傾心，濱城的報紙隔三差五總有傳聞?wù)f，某名人于某年某月某個美麗的夜晚香消玉殞于光明觀光酒店。月光清清涼涼地披了他們一身，窗外的一切都變得異常柔和幽靜，莫子葉清柔如水的身子融入楊科的懷抱。楊科抱著她柔若無骨的肩膀，俯瞰深夜的濱城，不禁感嘆，今夜的濱城，悲有幾許，歡亦有幾許？

四

黃麗媛緊緊地跟著楊科后面進了茶水室。

“昨晚你去哪了？”黃麗媛眼眶紅紅的。

“打牌?！睏羁拼蛋櫫艘槐宀?。

黃麗媛無語，咬著牙緊緊盯著他，狠狠的，卻滿含委屈的淚水。楊科不敢直視，突然想起昨晚答應(yīng)今天陪她去醫(yī)院?！澳愕鹊任?！”楊科大步繞開，丟下哭得一塌糊涂的她急匆匆地走了。

楊科夾著個皮包轉(zhuǎn)了回來，走在黃麗媛身邊輕聲說，我在外面等你。

沒等黃麗媛反應(yīng)過來，楊科已走遠，她愣在那里，掛滿淚珠，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竟像犯了錯似的。

楊科大步走出公司大門，繞到林陰路下的椅子坐下。清晨的陽光被樹枝剪得細細碎碎，小心翼翼地?fù)肀е?，浮在眼前的是昨晚的浪漫與激情。他點了支煙深吸一口，向著頭頂那片綠蔭長長地吐起了煙圈。莫子葉的溫存瞬間如煙霧般再次纏綿，頭腦再次重復(fù)早上已經(jīng)重復(fù)無數(shù)次的情景。

只能怪昨晚的夜色真的太美了，楊科和莫子葉似乎被迷醉在百花叢中，空中的花香迷惑了他們的神志。莫子葉貌若百花仙子，領(lǐng)著他徜徉其中，忽而踩著厚厚的花褥流連，忽而似駕云飄然。在夜空的窺視下，濱城見證了他們的愛情，他們彼此只愿永遠保留在那愛人美景中。當(dāng)今天早上第一縷陽光喚醒了楊科，他才突然意識到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不知該如何回去跟黃麗媛解釋。

亂緒間，楊科已連抽完了三支煙，仍然不見黃麗媛，難道她沒有聽懂？或者還在生氣？

打她電話是關(guān)機，難道昨晚忘了充電？這不像黃麗媛平時的作風(fēng)，楊科有點著急。匆匆跑回公司，在樓梯上遇見挎著包出來的陳俊。“楊主管，黃麗媛剛才突然哭著跑了出去?！标惪〈蛑鴪蟾?。楊科心里格登一下，怎么回事？“不知道，好像好傷心！素素已經(jīng)跟著追出去啦。”陳俊也一頭霧水。楊科沒想到黃麗媛會有如此大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不至于啊。

楊科悶悶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不時拉起簾子看看外面。半個小時后羅素娟豐滿的身影喘著粗氣出現(xiàn)在窗外。

楊科把羅素娟叫進辦公室。黃麗媛怎么啦？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問。羅連珠炮似地說，我也不知出什么事啦！她突然大哭著跌跌撞撞跑出去，我都還不明白什么事，他們推我，說黃麗媛出事啦快快出去看看。我就跟著跑，跑跑跑，跑到豪記排檔就不見她了，我在周圍幾條巷找，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找著，然后就回來啦。

打發(fā)走了羅素娟，楊科的心亂亂的，不停地打黃麗媛的手機。莫子葉打了幾個內(nèi)線過來，都是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楊科知道其實她是想他了，昨晚的纏綿必定在心里播下了種，植下了根。而此刻，他的心里全都是對黃麗媛的擔(dān)心，心里隱隱地預(yù)感再也見不到她。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他坐不住，交代了聲便匆匆往出租屋里趕。

五

黃麗媛的東西全都不在，一對兔寶寶也只剩穿藍色吊褲代表楊科的那只孤單地放在他的枕頭上。傍晚的陽光紅彤彤的，透過蔚藍色的窗簾灑在床頭柜上，安靜而孤寂。窗外是一片被黃泥填補的空地，不知什么時候立起了幾條半截的鋼筋水泥柱，一些戴著安全帽，穿著制服的人們在勞作。他們剛搬來的時候，那里只是一片荒蕪的土地，那天傍晚，黃麗媛對著窗口的夕陽大唱，“天上的太陽紅呀紅彤彤……”楊科這才想起，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不曾站在這窗前往外看，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再和她相擁著站在這，說著一些漫無邊際的話。那時，他們的感情就像那片寬大的黃士地，毫無雜質(zhì)。

他站在窗口久久地凝視著窗外的人們，直到暮色漸漸籠罩，爬滿他的小屋。他從來不曾感覺到小屋竟這般空曠寂靜，以前有黃麗媛在的日子，屋子總是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他已?jīng)意識到他完全失去了黃麗媛，可以說是擺脫嗎？為何心中如此悲痛、失落，不知所措？他企圖想說服自己高興起來，她離開了不再愛她的人，這是好事，她自由啦，她很快就可以重新開始另一段感情?？墒撬秊楹蝹碾y過，為何匆匆離去？楊科被復(fù)雜的情緒苦苦糾纏著，他久久地站著，黑夜逐漸吞沒了他。

電話響了，他驚醒般慌慌張張地從褲袋里掏出手機。是莫子葉打來的，他猶豫了一下，掛斷啦。她的來電，讓他第一次感到打擾了他和黃麗媛，盡管現(xiàn)在她不在這里。他從未像今晚這樣想她，惦記著她的食宿，今晚她占據(jù)了他整個身心。

月亮悄悄爬上來，躲在窗欞邊，將晶瑩的面紗鋪在他們的席夢思上，兩只并排的真絲繡花枕朦朧而心傷，今夜將撫枕伴君傷。如果沒有后來發(fā)生的事，或許一切都將有新的開始，直至他閉上眼的那刻起，他才真正明白，原來所有的代價在今晚還遠未結(jié)束。這筆愛情的賬到底誰來買？

在這回憶心傷的夜里，他什么都想到了，卻怎么也預(yù)料不到，后來，當(dāng)他抱著黃麗媛請人送來的女兒時的驚慌。

黃麗媛的突然離去，在公司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職工紛紛猜測其原由。莫子葉反應(yīng)卻極其平淡，她說，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八成是失戀了，經(jīng)不起一點打擊，又缺乏責(zé)任心。她讓財務(wù)部給她算好工資，等她回來拿。

六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后，人們對黃麗媛的印象慢慢淡化。楊科的生活也將她作為陳舊的筆調(diào)漸漸抹去了。然而，隨著一個不速之客的來臨，卻將過去的隱傷重新勾起。

那迷人的春宵過后，莫子葉緊隨的腳步更加迫近楊科。黃麗媛離開的兩個月后，他們相攜著走進婚姻的殿堂?；楹蟮纳詈湍烂罎M，在楊科幸福生活的一個傍晚，一名特殊的來客，如石攪湖面般擾亂了慣有的寧靜。

莫子葉還未下班，楊科坐在沙發(fā)上斟酌著下午簽的合同，夕陽灑滿落地窗外的小院，映著身前的茶幾也一片通紅。門鈴響起，他趿著木拖鞋去開門，門外，婦人懷里的嬰兒抱著的那只身穿粉紅色連衣裙的小兔，讓他猛然打了個激靈。這孩子是一個女人叫我送來的，她說你會明白這孩子的身份的，喏，給。婦人說著唐突地把孩子塞進他懷里便走了。楊科半天回不過神來，對著婦人遠去的背影叫喊已無濟于事。其實還用問什么呢，孩子懷里的兔子已經(jīng)說明一切。他望著懷中面容酷似自己的孩子，百感交織，孩子露出兩個乳牙對他笑啦，眼睛調(diào)皮地皺著，笑聲清脆響亮。

在莫子葉沒回來的這段時間，楊科心里編造了許多條關(guān)于孩子來由的謊言，一遍又一遍地在肚里打著腹稿，進行反復(fù)推敲檢驗其說法的可能性。有關(guān)莫子葉看到孩子后的所有反應(yīng)和導(dǎo)致的后果他都想到了，心里卻有個堅決的聲音，決不會放棄孩子。楊科拿著五花八門的雜志堆在孩子的面前，不停地翻著，嘴里胡亂地說著。孩子很乖，跟著翻動的頁面興奮得手舞足蹈。

莫子葉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心里已像被涼水淋了個透心涼，這是那時背著楊科做出那些事時萬萬不可預(yù)見的局面。可她畢竟是莫子葉，所有復(fù)雜的內(nèi)心情感只在臉上停留一秒半便消失殆盡。好可愛的孩子，誰家的？她叫著走近他們父女。她是我在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女孩，我知道你一定喜歡的對不對？楊科脫口而出，之前打的腹稿全都沒有用上，只是話一出口便后悔，對精明的莫子葉，說這樣的借口真的很白癡。那晚的一夜銷魂，她有了他的孩子，卻在三個多月時無預(yù)兆流產(chǎn)。莫子葉哭得死去活來，更可怕的是被醫(yī)院告知今后生育的幾率很小。按道理這理由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楊科心里有鬼，所以口氣和神情極不自然。莫子葉假裝沒有留意他的表情，高興地抱起孩子，孩子在她懷里笑得咯咯響。她被這純真無邪的笑聲深深地震撼了，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母性剎那間被喚起，她預(yù)感這孩子的一生將和她緊緊相連。

第二天上午，莫子葉就給孩子請了專門培訓(xùn)過的保姆，抱著孩子到外面玩了一天，買回一大堆名牌衣服和玩具。反反復(fù)復(fù)地叮囑保姆日常中要注意的事項，還寫了份詳細的日常表，精細到多長時間換一次尿片，多長時間喂一次奶，多長時間吃多少分量的水果和蔬菜。

莫子葉對孩子的態(tài)度，是楊科萬萬沒想到的，他甚至覺得老天太偏愛他啦，把所有的一切美好都給了他。他更加努力工作，把所有的愛和熱情都投給莫子葉和孩子，他就快以為他們原本是一家子，幸福美滿的一家人。他們給孩子取名楊雨嫚，孩子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或許，就是此刻正迷醉在燈紅酒綠中的黃麗媛所希望的。

如果沒有后來發(fā)生的事，他們將會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生活就是這樣，總是不會按人們的意愿所決定。

七

小半年后，不幸降臨在雨嫚身上，這場事實上從未停過的情感追逐戰(zhàn)一下子暴露出來。

雨嫚被查出患有先天性白血病，楊科的骨髓配對不成功。望著孩子蒼白的小臉，他的心被痛苦扭曲著，他明白不能再把黃麗媛假裝抹去。楊科暗中到處尋找她的下落，他想她做出這種舉動就是說明她也希望他幸福，希望孩子幸福，只要找到她，她會救孩子的，并且不會打擾他的家庭生活。他已經(jīng)顧不上考慮自己是不是太自私，這對黃麗媛是否公平。

莫子葉也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她早已把雨嫚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甚至認(rèn)為她就是老天賠給她的寶貝。當(dāng)?shù)弥獥羁频墓撬枧鋵Σ怀晒r，她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她已經(jīng)預(yù)感，無論孩子的病能否痊愈，她都將會永遠失去她。更可怕的是，也將會失去楊科。

黑色的寶馬在光怪陸離的霓虹中穿梭，都市里的浮躁像隱晦在角落里的孤魂，趁著夜色亂竄。楊科心中堵滿了復(fù)雜莫名的情緒，強烈的思想展開激烈的斗爭，無數(shù)不解的問題糾纏。十分鐘前偵探所打來電話，說是黃麗媛找到了，報給他一個俱樂部的地址。他恨不得立刻見到她，卻又怕見到她，站在她面前他完全是個罪人。其實在他心里已隱隱能猜到她突然離去的原因，他不可能理直氣壯地責(zé)問她，更沒理由指責(zé)她對孩子的失職。

他最沒想到的是，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他面前，充斥他的是痛心、愧疚、惱怒……復(fù)雜的感情，此刻，他只想罵娘。淚水在她濃妝重抹的臉頰沖出兩條溝痕，更顯羸弱的身子亂顫，“孩子，我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讓楊科有拿頭撞墻的沖動。他抱著她坐下，像擁著當(dāng)年那個受了委屈哭泣的小女生。許久，她漸漸平靜，而當(dāng)楊科告訴她，她是孩子唯一的希望時，她徹底崩潰啦。一個讓楊科萬萬沒想到的事實讓他也陷入了絕望的底谷：黃麗媛得了艾滋病。

空氣凝固了十多分鐘，焦黃的燈光下，楊科的臉仍顯蒼白，好像就在瞬間頭發(fā)凌亂了，胡子也在瞬間冒出灰白的一大茬，氳氤的包間充滿絕望、憤怒的氣息。突然他一把抓住黃麗媛祼露的雙肩，為什么？為什么？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眼淚鼻涕一起涌出來。她卻像死了似的，睜著深陷的雙眼，任由他擺布。好一陣歇斯底里過后，他站起來踉蹌著走向門。黃麗媛此時卻發(fā)瘋地咆哮起來，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你這孬種，負(fù)心漢……連分手也不敢親口對我說，你背著我，和莫子葉都做了什么？她不是說你們會很幸福，會很快樂的嗎？我成全你啦，可我呢？我又有什么？！孩子是你的，我甚至連名字也留給你們?nèi)?，你們幸福就好啦，帶著孩子一塊幸福就好啦！為什么你做不到！為什么？

你說什么，是子葉告訴你的？是她叫你離開的？！楊科不可思議地大叫。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陰謀。

那天你剛走，她把我叫進了辦公室……黃麗媛哽咽著說不下去啦，良久，她才努力抑制抽泣，她都告訴我啦，她給我十萬塊錢讓我離開，這是你的意思吧？難道你想否認(rèn)？！

我？我，我？楊科搖晃著打顫的雙腳，忽而冷笑，忽而自語，踉蹌著走出到處充斥著脂香肉艷的“夜色”俱樂部。

車子在鬼魅的黑夜里像一頭發(fā)了瘋的駿馬狂奔，濱城的喧囂悄然暗淡。痛苦、悔恨、心痛、絕望一點點地吞噬著他，整個車廂充斥著嘈雜的聲討。黃麗媛的墜落、毀滅，嫚嫚蒼白痛苦的小臉，不斷變換的畫面扭成一條錐心的絞線死死纏繞，他甚至能聽到心破碎的聲音。他使勁踩著油門，晚風(fēng)呼嘯，這一刻他突然感到無比輕松，他想到一筆感情的賬終究要有人來買，陰謀的惡果不應(yīng)由無辜的嫚嫚來承受。既然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他，那么讓自己來解決吧。車子如離弦的箭般飛馳，他雙手離開方向盤，頭靠著后背微微地閉上眼……

八

然而這筆感情的賬就這樣了清了嗎？

當(dāng)莫子葉牽著雨嫚的小手站在楊科和黃麗媛的墓碑前時，她的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仡^看看正歪著頭不解地凝視著她的嫚嫚，她明白，她將一輩子背負(fù)著這筆愛情的債！

責(zé)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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