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講,能夠承認(rèn)我有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承認(rèn)這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承認(rèn)在內(nèi)心深處,我們都彼此惦念著的真相,就是最大的勇氣了。
盯著“勇敢”兩個字,我的腦海中會出現(xiàn)很多的事情:在眾目睽睽之下演講,捧著玫瑰去追女朋友,創(chuàng)業(yè)時逃過保安的眼睛到寫字樓里發(fā)小廣告,在事業(yè)遭遇危機時誓死一拼的決心……但是,當(dāng)在“勇敢”之前加上一個“最”字時,這些事情,又都像層層浪花,涌來又退去,而最終定格在腦海中的,是我在員工們眾目睽睽之下,追上前去,沖著衣衫襤褸的他喊了一聲“爸”。
我的父親,從我記事起就酗酒、賭博,回到家又要打母親,有時候為了保護母親,我也沒少挨他的打。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沖天的酒氣、不堪入耳的謾罵,構(gòu)成了我幼小心目中父親的形象。
當(dāng)我稍稍長大一些時,就再也無法忍受父親對母親的欺凌,我一次次地鼓勵母親離開父親,而最終讓母親下決心離婚的理由是:有這樣一個父親,會給我的發(fā)展帶來很不利的影響,沒有人瞧得起一個酒鬼賭徒的兒子。終于,在我的努力下,母親同意離婚了。
父親要了房子,而母親則要了我。我記得我們離開的那天,天空飄著小雪,母親起來想要給我做點兒早飯,卻被喝得大醉酩酊的父親狠狠地推坐在地上。看著他那貼在頭皮上的亂發(fā),粘著眼屎的眼睛,還有被煙酒熏黃的牙齒,我心里別提有多厭惡。我一邊去扶母親,一邊對他吼:“從此以后我沒你這個爸,就是你死了,也休想讓我為你掉半滴眼淚!”他愣住了,眼睛里噴射著憤怒,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就這樣,在那個陰冷的雪天,我和母親拿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家門。那一年,我十四歲。
顛沛輾轉(zhuǎn)的生活是艱辛的,但不用再忍受父親的折磨,對我已經(jīng)是很大的歡欣。離開父親第二年,經(jīng)人介紹,母親認(rèn)識了繼父。與父親不同,繼父是個非常有責(zé)任心的男人,就算批評人,也總是能讓人心服口服。因為遠(yuǎn)離了父親,我也不用再看別人或同情或不屑的眼神,成績優(yōu)異的我擁有了同齡孩子都有的快樂和滿足。我的混混父親,在我的記憶中慢慢淡出了。
1997年的秋天,我如愿考上了沈陽的一所大學(xué),懷揣著要贍養(yǎng)母親和繼父的責(zé)任,我坐上了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列車。那個身影也曾掠過我的心間,但留下一陣難以言說的酸楚后,又被我壓抑了下去——“他從來沒有盡過做父親的責(zé)任,也從沒愛過我,不值得我去牽掛”。
大三的時候,外婆去世了。暑假時我回去給外婆上墳,聽姨媽們說,父親境遇更加糟糕,每個月的低保都用來買酒,屋里又臟又亂,收水電費的人都進不了屋子。聽著大家對他的數(shù)落和譏諷,我裝著不在意地說:“對他那種人,這就是報應(yīng)?!毙睦飬s有著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我謊稱要去看老同學(xué),背著姨媽悄悄地溜回老房子。從屋外凌亂的一切,已經(jīng)能猜出他的生活了:院子的矮墻塌了一個大口子,以前母親用來種菜的小園子荒蕪著,風(fēng)雨吹打下的門窗已經(jīng)斑駁不堪。正在這時,父親走了出來,他老了也黑了,雜亂的頭發(fā)變成了灰白色。他蹲在門口點燃了一支煙抽著,那副破罐破摔的樣,讓我不忍也不想再看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坐上了回家的列車,不經(jīng)意地望向窗外,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他手里提著一包吃的,正伸著脖子四處張望,目光時不時地投向某人,追隨上一陣子,又失望地收回。我想探出身子去喊他,可又怎么也動不了喊不出。站臺上的人越來越少,他開始沿著附近的車窗玻璃張望,但終于是沒有看到我。列車啟動了,我從他身邊掠過,一剎那的四目相對,我不確信他是否認(rèn)出了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后來聽姨媽說,他去姨媽家找過我,得知我走了,他生氣地說:“沒良心的小崽子,也不給他老子買酒喝!”我的心里便又生出一陣厭惡,有些慶幸他沒有找到我。
后來,畢業(yè)、創(chuàng)業(yè)、戀愛、結(jié)婚,我的人生向前發(fā)展著。雖然深夜的某個時刻,我會想起他,也會經(jīng)常夢到他,但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就連妻子也不知道,我親生的父親是個十足的“混混”。
再見他是七年之后的事情了,事業(yè)還不錯的我,回家鄉(xiāng)投資房地產(chǎn)?;厝ズ螅虌尪谖乙x他遠(yuǎn)一點兒,說他欠了好多債,說不準(zhǔn)會粘上我。這些原因,再加上忙活自己的事情,我一直沒有去看過他。一天下午,我正帶著員工看樓盤,他從遠(yuǎn)處走了過來,站在離我五六米遠(yuǎn)的地方定定地看著。隨行的姨媽趕過去,用家鄉(xiāng)話轟他走,說我在外面成點兒事不容易,讓他不要攪和,而他卻像失去知覺般站著不動。一種說不清的力量推動著我,讓我不由得向他走去,有渾濁的淚從他的眼角滑落,我的鼻子也酸酸的。我的幾個下屬,看我和人在說話,也趕了過來。他忽然像被驚醒了似的,用袖子抹了下臉,對過來的人說道:“我是他以前的鄰居,看看就走,看看就走?!闭f著,艱難地轉(zhuǎn)身,拖動著不靈活的腿顛簸地向前走去。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兩種場景在我心中激烈地撞擊著:我或者裝作若無其事地和員工們岔開話題,順著他的話下個臺階;或者沖上去喊他“爸爸”,讓員工們知道,他們的老板有個潦倒不堪的爸爸。最終,我做出了第二種選擇。那一刻,別人的眼光如何的詫異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父親龜裂的手,在我的手掌里不停地顫抖,臉上的肌肉因激動而抽搐著,我這個在別人眼中無比堅強的男人終于在一個人面前泣不成聲——這個人,是我的混混父親。
后來,我主動為他還了兩萬多元的債務(wù),給他買了一套雖小卻溫暖明亮的房子,給他配了小靈通,時不時的,我會打電話給他。去年五月,在那所小房子里,他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衣袋里,是三千塊錢,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蛟S,他依然想按照鄉(xiāng)俗給他的兒子留下些遺產(chǎn)吧。
而那突破心靈層層屏障的一聲“爸”,給我?guī)砹藷o比釋然的感覺。我明白了生活中真正的勇者,不僅在于改變了什么,更在于承認(rèn)了什么。對我來講,能夠承認(rèn)我有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承認(rèn)這是我命運的一部分,承認(rèn)在內(nèi)心深處,我們都彼此惦念著的真相,就是最大的勇氣了。幸好,在他的有生之年,我做到了。在未來的生命中,我也終于能夠坦然入眠了,也希望九泉之下的父親因得到了兒子的愛而多一份溫暖和慰藉。
圖/廖新生 編輯/張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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