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像一尊神。
本來沒想來北京的,架不住娘一個勁兒地勸。寄人籬下!我咕噥著。
說什么呢?他是你親哥,又不是外人。爹聽見了,不爽地敲敲炕沿。
還是覺得怕。到了北京更怕了,大都市的目光一概冰冷,包括那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小保安:“有學生證嗎?不是本校師生不許進?!蔽沂竦囟自诖箝T口,看一輛輛奧迪、奔馳進進出出。
三哥,不會也這樣吧?那模樣我都不敢認了:半點兒不像記憶中的豆芽哥!白色的T恤散發(fā)著舒膚佳的香味,酷酷地把手插在褲兜里,又神氣又俊雅,像極了《名偵探柯南》里的工藤新一。
哥……我遲疑地喊他,同時慌忙地撣去一路的風塵。
呵,老四。一個熟悉的熊抱擁過來,一如幼年,“行李給我,跟我來。”
進入神往已久的大學腹地,那種失落又鬼使神差地冒上來:爹娘干嗎要造我出來?一奶同胞的兄弟,自己卻顯得很多余。看見課本就頭疼,高二索性一甩手,去廣州打工。笨,再加上家里窮,更顯得無藥可救,你見過連變形金剛都不會玩的80后?
同樣基因,三哥就活得英明神武。從小到大一路第一,連在清華也過得順風順水。家書里滿紙滋潤,“學校免掉了學雜費,今年又拿到了獎學金,還打算跟幾個同學一起創(chuàng)業(yè)……”顯然群眾基礎(chǔ)也不錯,聽說有小老弟到,班上各位大哥魚貫而入,瓜子、花生、西瓜、羊肉串、巧克力……五花八門。
接下來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圓明園、長城、故宮,一個都不能少。門票很貴吧?我擔心。三哥卻擠擠眼睛:“你哥現(xiàn)在做兼職,一個月就掙1000呢。”
這樣子啊。我轉(zhuǎn)過身,看長城腳下烏泱烏泱的人群。美麗,卻與自己無關(guān)。
某一天三哥突然說道:“老四,這次來北京,有什么打算呢?”
“嗯,哥,你安排吧?!蔽业拖骂^,拿腳劃拉地上的影子,復(fù)述鄉(xiāng)親們七嘴八舌的規(guī)劃:“跟著你哥混好咯,他吃飯你喝湯都行呀。”但三哥顯然沒聽說過這樣的安排,明顯地怔了怔,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真這么想嗎?”
這之后三哥的風格大變。
每個校內(nèi)景點,都成了示范學堂:二校門日晷那兒,標著“行勝于言”;清華禮堂里邊,掛著“人文日新”的條幅;“厚德載物、自強不息”的校訓(xùn),掛在嘴里天天唱。但是,我很想說,哥,沒用的。最終卻只能嗯嗯啊啊,不跟他正面對抗。
該來的遲早要來。又一天,我正樂呵呵地隨眾位大哥一起看《康熙來了》,三哥的一聲斥責打斷了我:“老四,這本編程的書,你不看呀!那天你對著電腦問這問那,還以為你有興趣?!?/p>
“我高中代數(shù)都沒學完,怎么搞得定編程?”眼睛都沒離開屏幕,我慢悠悠地答,“哥,你給我找個海龍的工作就行,搬電腦也成,800不多,500不少?!?/p>
三哥的臉色越發(fā)陰沉:“千辛萬苦把你叫到北京來,就為了培養(yǎng)一個電腦搬運工?”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一個月后的某天,三哥突然把我叫到樓門口,神情怪異:“老四,東門外你住的房子漲價了,我們搬到上莊去?!?/p>
“好,哥,你安排?!?/p>
奇怪的是,這么多行李,三哥竟然不打車,堅持坐3字頭的遠郊車到上莊。叮零光啷近兩個小時的車程,人群不停地上涌,怒目而視又無可奈何,在越來越渾濁的空氣里盼望著遙遠的終點。
我隔著一個中年男人望向三哥,他的側(cè)臉冷峻平靜,我突然意識到,擔心了很久的隱憂變成了現(xiàn)實:
三哥,你終于遺棄了我。
三哥留下300塊錢就走人了,“夠你生活一個月了?!边€有一堆書,一臺破舊的486?!袄系埽艺娴酿B(yǎng)不起你了。你呆了才1個月,已經(jīng)花去了我3000多塊錢。哥哥也要活下去,大學里談女朋友的成本也高得很……”
于是,我的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
課本固然無聊,但總比每天盯著破舊的木門強。電腦雖然破,鼓搗鼓搗還能編幾個新玩意兒來。等到1個月后三哥來看我時,我近乎賭氣地告訴他:高一的課本看完了。
“這些是高二的,下次我拿高三的來?!逼蚕逻@句話,三哥又消失了,留下一袋米,300元。
想想挺搞笑,名義上兩兄弟在同一個城市里,事實上卻隔了十萬八千里。哥哥的生活里,有CS、動漫、社團、講座,春季的校園里紫荊蔥蘢;而弟弟卻與炊煙、看門的大狗為伴,鄰居是一群走讀大學學生,呼朋引伴,打牌抽煙。
我的智商難道真的不如他?一個媽生的,我真過不上三哥那樣的生活?荒蕪的城市邊緣,我捏緊了拳頭在拼,為了那團憋在胸口許久的氣。
5年以后的2008。
我已經(jīng)不用再盯著腐朽的木門張望,已經(jīng)不用再在3字頭的遠郊車上呼吸渾濁的氣體。我沒有去中關(guān)村海龍搬電腦,因為讀完大學后我找到了一份在國貿(mào)上班的工作,月薪7000,城里那套月租1500的一居室尚負擔得起。
不光如此,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計劃著買房了,加上女友的積蓄,兩人已經(jīng)攢下了近15萬,只要要求不太高,肯等待,等年底房價回調(diào)時,買個小房子還是有戲的。與5年前相比,今天像不像個神話?
沒錯兒,正是背水一戰(zhàn)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弱智”,在數(shù)字方面有不輸于三哥的天賦,外語學習能力也不差,順利地通過了成人高考的考試。
一奶同胞的親兄弟,能差多少呢?
本來,對三哥的意見不是不大的,可是伴隨著時光的流轉(zhuǎn),怨懟的心情也一天天在變淡。好心情的時候,我會問自己:要不要感謝三哥當初的決絕?如果沒有逼迫與“流放”,今天的我是不是真的還在做著搬運工?也許三哥是為了我好,只是這些細細碎碎的心里話,我卻怎么也說不出口,無法向三哥取證。
倒是三哥,一副什么都不記得的樣子,聽到我跳一次槽,漲一次工資,比自個兒加薪還高興。上個周末,三哥又喊我一起吃飯,席上多了位清麗的女郎,一看就明白,未來的嫂子啊。有意思的是,她的第一句話卻是:“哥倆真像!但你弟弟怎么比你還高?”
“有什么區(qū)別?我親弟弟,他高不等于我高!”
平淡的對話勾起了什么,那種思緒只有我自己明了。我趕緊夾起一片尖椒放到嘴里,不然,淚水會不爭氣地被人瞧了出來。我清晰地記得,那是多年前啟程時,我與娘絮叨的對白:
“這些年沒見,我哥肯定長高了吧?”
“唉,你哥長不高了。他長身體那幾年,家里窮得慌,你胃口又大,老嚷嚷著餓。娘一個星期給他兩塊錢的菜錢,他不舍得花,統(tǒng)統(tǒng)帶回來省給你……”
原來,那個從前被我如神般崇拜著的人,后來又被我如叛徒般痛恨著的人,從小時候開始,一直都沒有變過。他把我的傷痛當成自己的傷痛,把我的墮落當做自己的墮落,于是寬容,于是狠心,只是希望我變成比他更加出色的人。
只是這真相,不經(jīng)歷了歲月的洗滌,怕是永遠也看不清楚。
圖/王起 編輯/張鳴 minni1981@163.com